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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徐淳刚:迷失在中文语境中的“花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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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2-05-05  

徐淳刚:迷失在中文语境中的“花冠”

      ——关于保罗·策兰名作《Corona》的中译问题
  
 
  保罗·策兰的《花冠》(Corona)一诗我们已相当熟悉,它以其对时间、创伤、自由的深邃表达成为中文读者爱不释手的经典作品,甚至北岛将之誉为“最伟大的现代主义抒情诗之一”。但是很遗憾,当我们欣喜地潜入这花心时却遗忘了最直观的外部:这首诗的中译本不仅没有做到精益求精、尽善尽美,甚至翻译的疏漏、错谬比比皆是。就目前所见,无论是王家新译本,北岛译本,还是黄灿然译本,孟明译本,都有问题。举例来说,北岛的译本,单就中文而言,用词、节奏感把握相当精准,但对照原文就会发现有些地方并不准确。所以,让我们暂不探究这首诗的深意,或只是游离在深意之中,更多就翻译来谈谈这首诗。
  我们从最早的两种中译本说起,再进入细致的分析。这样做的前提,是大家对王家新译本和北岛译本都比较了解,这也是目前较好的两种译本。
  从翻译时间来看,王家新译本最早(《保罗·策兰诗文选》,2002年,河北教育出版社),北岛次之,且受惠于王译本。但在《策兰——是石头要开花的时候了》一文(《收获》杂志2004年4期)中,北岛却义正词严、有理有据地批评王译:

  王芮(王家新、芮虎)译本主要来自英文,故和我参考的来源相仿。在我看来,他们的译本主要有如下几个问题:一,题目译成“花冠”过于轻率,策兰正是用这个词的含混和歧义来展示主题的复杂;二,“在梦中被催眠”,显然是过度阐释,应为“梦里有地方睡眠”,后面我再说明为什么;三,在中译本保留原文语序显得很牵强,比如“是时候了他们知道!”(是让他们知道的时候了!)策兰的诗有时是故意倒装的,比如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傍晚喝,这样地方就要设法保留原来的语序,不能译成“傍晚我们喝清晨的黑牛奶”。而本来正常的诗句,非要按西方语言机构变成“洋泾浜”,不仅伤及诗意也伤及汉语;四,只要大声读一遍,就知道王芮译本的问题所在了,还是缺乏语感与节奏感,这甚至比错译更致命。

  是这样吗?让我们也像北岛一样来做些分析。不过,我们不光要参照英译本,更要参考德文原文,这样才不至于从英译的二手玫瑰得出中译的三手玫瑰。
  北岛所言的一,显然不妥,音译为“卡罗那”,并没有多少意义。Corona拉丁文原意就是花冠,通读全诗,My eye moves down to the sex of my loved one (Mein Aug steigt hinab zum Geschlecht der Geliebten)说到爱人的“性”(性器),Es ist Zeit, daß der Stein sich zu blühen bequemt(Es ist Zeit, daß der Stein sich zu blühen bequemt)说到石头奋力开花,尤其策兰深受海德格尔哲学影响,海氏的“词语如花”,“时间是存在的绽出”等思想想必策兰心领神会,所以译为“花冠”没有任何问题。
  北岛所言的二,“在梦中被催眠”,对照德文和英译,可以发现确实是过度阐释,甚至译错了。但是,北岛所译的“梦中有地方睡眠”同样不准确。in dream there is room for sleeping(im Traum wird geschlafen),北岛是根据英译本转译的,而德文原文的意思只是“在梦里睡眠”,意思相当清楚,“room”一词是英译本补入的,并没有与之对应的德文单词。
  北岛所言的三,原文语序问题,这一点可以商榷,因为这牵扯到诗行所强调的东西,原诗的意义是什么,以及整节诗的节奏,也就是五个“是时候了”(it is time)的坚定排比。照我个人意见,按原诗的语序翻译会好些,也就是王家新译文相对准确。
  至于四,节奏感,这是北岛的强项,和王译相比,北译确实更为凝练,但也正如他译的里尔克或特朗斯特罗姆,原诗中很多词语的细腻感觉被他的理性方式简化、抛弃了。
  整体对照而言,可以说王译是有不少缺憾(王家新后来做了一些明显的修正,形成了第二个译本,但整体不如之前译本,我们会在后面的分析中挑重点指出,不作为主要参照译本),但是北岛的译本同样大有可商榷之处,尤其翻译观念。首先最致命的,北岛译本有很多处和王译雷同,而王译在前,北岛显然不只研究了英译本,也大大参考了王译。既然参考了别人的译本,那么在指出前人译本问题时应该以一种谦逊的态度,但北岛显然不是,他以一种坚决的,权威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口气在较真。最明显的是“我的目光落到我爱人的性上:/我们互相看着,/我们交换黑暗的词语,/我们相爱像罂粟和回忆”等数行和王译本几乎相差无几,不说抄袭,但参考、改译的成分相当大。
  可以说,大家常见的,印象较深的就是北岛译本和王家新译本。在此之外,还有不错的黄灿然译本和孟明译本。大致比较四种译本,我们能够看出:王译相对雅致准确,但节奏感逊色;北译语气、节奏感非常好,但有些地方缺少精准;黄译舒展自然,可圈可点,可惜失之散淡,显然将原诗紧张的节奏放缓了;孟译口语用词和书面用词交错得混乱,节奏感匮乏,总体上不如前三种译本,但他的译本主要来自德文,在某些用词上也总结了前译的经验,所以更为准确精炼。补充一下,孟译《保罗·策兰诗选》(2010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问题很大,但不同的译本都有其参考价值,所以仍有可取之处。
  为了更清楚地看出四家译本的优劣,我们将以德文原文和汉伯格相对完美的英译本为标尺,来仔细比较分析。我们不是要坐山观虎,让这四种译本比出高低,而是抱着研究的态度,作出相应的评判,在可能的情况下,让一首诗的真实面目显形。
  首先来看这首诗的第一节,前三行:
 
德文:Aus der Hand frißt der Herbst mir sein Blatt: wir sind Freunde.
   Wir schälen die Zeit aus den Nüssen und lehren sie gehen:
   die Zeit kehrt zurück in die Schale.
 
英译:Autumn eats its leaf out of my hand: we are friends.
   From the nuts we shell time and we teach it to walk:
   then time returns to the shell.
 
王译:秋天从我手吃它的叶子:我们是朋友。
   从坚果我们剥出时间并教它如何行走:
   于是时间回到壳
 
北译:秋天从我手吃它的叶子:我们是朋友。
   我们从坚果剥出时间并教它走路:
   而时间回到壳
 
黄译:秋天从我手吃它的叶子:我们是朋友。
   我们敲碎果壳剥出时间,教它奔跑;
   时间又赶快回到壳
 
孟译:秋天从我手吃树叶:我们是朋友。
   我们从果核剥出时间教会它走路:
   时间回到壳
 
  第一行,“秋天从我手里吃它的叶子……”,比较四种中译,你会发现前三种译本保留了英译本的its(sein),而孟译按照中文习惯剔掉了该词。按照“秋天的叶子”的惯常理解,“它的”一词完全可以省略,所以孟译相对简练,并不需要说明是吃它的叶子还是我的叶子。北译明显袭用了王译,仅一字之差,将“里”改为“中”。王译后来将这行做了修正:“秋天从我手里出来吃它的叶子”,不但罗嗦,而且意思错了,out of my hand根本没有“出来”的意思,只是“从我手里消失……”。
  第二行,四种译本的意思相差不大,也大致正确。“行走”,“走路”,“奔跑”,“走路”当然好些。句式上,王译“从坚果里……”是按照英译,其它三种译本的“我们从……”是按照德文,都不打紧。唯一醒目的不同:黄译补了“敲碎”一词,似乎更为形象。但“敲碎”,“剥出”,“教”,“奔跑”,四个动词连用,显得臃肿,从而牵制了诗的节奏,可谓败笔。
  第三行,问题出在“then”上。德文原文并没有这样一个承接词,黄译、孟译干净利落,此处无声是对的。王译和北译从英译出发,“于是”,“而”都显得多余,况且从英译本来看,第二行末尾有冒号,已经标明了将会出现的上下文关系,并不需要有与之对应的中文词。退一步讲,若要保留该词,北译表示承接、转折关系的“而”好些,王译仅表示承接的“于是”显然失真。还有就是,黄译的“时间又赶快回到壳里”,“赶快”显然是天外飞仙。“时间回到壳里”,这看似简单的一行孟译最为到位。
  这就是策兰《Corona》前三行的中译问题。更需注意的还未说出,我们现在来说。从这三行整体来看,可以说,四家译本都不够简练,尤其“里”或“中”的重复使用(英文中仅有out of和from,预示着中文的空间用词)。通过加粗的字我们看到,王译三行用了三个“里”,这是翻译的大忌;黄译用了两个“里”,北译用了两个“中”,孟译用了一个“上”,两个“里”。三个“里”或两个“中”,是为了表现策兰的“黑暗”吗?王译后来做了修订,去掉了第二行的“里”,剩下两个“里”,单就这个字的使用而言,比他之前的译本好些。
  同样的道理,“秋天从我手里……”,“从坚果里我们……”,“剥出时间”,“时间回到壳里”,四种译本都使用了两个“从”,两个“时间”,按照德文原文和英译这似乎是正确的,但就中文语境来讲,过多的重复完全可以设法规避。
  “秋天从我手里吃叶子……时间返回到壳里”。这三行诗意蕴极其丰富:秋天从我手上吃叶子,这我无法控制(out my hand),但我们却是朋友;我们从坚果里剥出时间像教孩子一样教它走路,时间却胆怯地返回到壳里。诗意总是朝着两个相反的方向,形成强大的张力。各家译本大致将这意思表现出来了,但却因语言之弊,使得这三行诗显得不怎么完美。
  通过这三行译诗的分析,我们看到翻译的问题更多出现在节奏、用词、句式上。单独从某一行来看,各家译本问题不是很大,但放在一起,三个“里”(中),两个“从”,两个“时间”,非常罗嗦,但却是“不太明显”的罗嗦。因为策兰的诗高度抽象,中文读者在艰难探寻诗意的时候很难觉察这“微不足道”的问题,而无论翻译还是阅读,推敲都需要以字词为最基本的语言单位,进行整体推敲。
  让我们再来比较第二节的三行诗:
 
德文:Im Spiegel ist Sonntag,
   im Traum wird geschlafen,
   der Mund redet wahr.
 
英译:In the mirror it's Sunday,
   in dream there is room for sleeping,
   our mouths speak the truth.
 
王译:在镜中是礼拜日,
   在梦中被催眠,
   嘴说出真实
 
北译:镜中是星期天,
   梦里有地方睡眠,
   我们口说真理
 
黄译:镜子里是星期天,
   梦里有睡觉的地方,
   嘴巴讲真话
 
孟译:镜中是礼拜日,
   睡入梦乡,
   嘴巴吐真言
 
  这一次,我们先说整体,从阅读感受和译文推敲两方面来谈。首先,通过诵读你会发现,北译的节奏、语调感是最出色的,孟译节奏尚可,但“睡入梦乡,嘴巴吐真言”毫无诗意可言,而王译和黄译显得过于舒缓,甚至拖沓了。英译本前两行用了两个in(对应德文的Im),王译“在镜中……”,“在梦中……”,显然是直译的弊病。
  这里还有一个重要译点,第一行,北岛和黄灿然都将“Sunday”(Sonntag)译成“星期天”,这一点很不准确。In the mirror it's Sunday(镜中是礼拜天),Sunday最好译成“礼拜天”,而不是“星期天”,因为在这里,“礼拜天”能更明确地表达这首诗兼具里尔克式的形上学和日常生活的双重意义,通过“镜中”,暗示上帝的缺席。
  关于第二行,北岛所说的“过度阐释”的问题前面已经讲过,这里只需要补充,英译本添加进来的“room”可以让北岛译出“梦里有地方睡眠”这样富有诗意的句子,但却不足信,至少就德文原文而言有雅而无信,因为他依据的是英文的二手玫瑰。而王译后来将“在梦中被催眠”进行修正,改为“在梦中是一个睡眠的屋”,更是room的误导,更为糟糕。这句是说“梦里我们睡眠”,和下一句连起来,“梦里我们睡眠,口吐真言”,不是睡梦,而是睡在梦里,不是梦话,而是梦中的真言,和第一节的三行一样,这里同样形成强有力的诗意的对撑,从远景“秋天”、“坚果”,来到中景——人:“我们”。
  第三行,问题主要出在“truth”(wahr),联系第二行的“梦里”,应该是“真话”、“真言”才对,“真实”、“真理”都过于理性了,显得突兀,生硬,无法使前后文圆融一体。
  通过这两个来回的比较分析,我们已经能看出问题所在。接下来,第三节诗(共六行),存在同样的问题,通过比照就能见出优劣,发现译弊:
 
德文:Mein Aug steigt hinab zum Geschlecht der Geliebten:
   wir sehen uns an,
   wir sagen uns Dunkles,
   wir lieben einander wie Mohn und Gedächtnis,
   wir schlafen wie Wein in den Muscheln,
   wie das Meer im Blutstrahl des Mondes.
 
英译:My eye moves down to the sex of my loved one:
   we look at each other,
   we exchange dark words,
   we love each other like poppy and recollection,
   we sleep like wine in the conches,
   like the sea in the moon's blood ray.
 
王译:我的眼移落在我爱人的性器上:
   我们互看,我们交换黑暗的词,
   我们互爱如罂粟和记忆,
   我们睡去像酒在贝壳里
   海,在月亮的血的光线中。
 
北译:我的目光落到我爱人的上:
   我们互相看着,
   我们交换黑暗的词语,
   我们相爱像罂粟和回忆,
   我们睡去像海螺中的酒,
   血色月光中的海。
 
黄译:我的目光落在我爱人的上:
   我们对望,
   我们黑暗话,
   我们相爱如罂粟和记忆,
   我们睡觉如海螺壳里的酒,
   月亮红光里的大海。
 
孟译:我的眼睛落在爱人的上:
   我们互相望着,
   我们说些黑暗的事,
   我们相爱如罂粟和记忆,
   我们睡了像酒在螺壳里,
   海,在月亮的血色光芒里。
 
  先说第一行,My eye(Mein Aug),“眼”,“眼睛”、“目光”,没什么问题,重要的是sex(Geschlecht),性或性器。按照北岛在《策兰——是石头要开花的时候了》一文中的分析,译成“性”而非“性器”,会“因其普遍性含义更有诗意”。这当然是非常正确的结论,就策兰诗歌的抽象性而言是对的。也许因为这个,所以我们看到,除了王译的“我的眼移落在我爱人的性器上”,北译、黄译、孟译用词都是“性”。德文的steigt hinab zum是(目光)下降之意,英译本中也有moves down,所以才有可能译成“性器”。“性器”确实太直露了,这不符合这首诗的整体,sex在这里代表着赤裸的身体、情欲,隐含的挑衅,即将爆发的压抑。王译后来同样对这一行做了修正:“我的眼移落在我爱人的性上”,等于默认了北译。
  第二行,问题不是很大。look at each other (sehen),“互看”、“互相看着”,“对望”,”“互相望着”,意思都不算错。北译的“互相看着”,显然是改译了王译的“互看”,但却使诗行更为舒展。只是王译将第二行和第三行连成一行,不知何故——后来他也做了修正。
  第三行,重点在exchange。王译是“交换”,北译袭用了该词,也是“交换”;黄译的“讲”,孟译的“说些”,意思没错,但过于随意。尤其孟译,“我们说些黑暗的事”,极不准确,是“话”而不是“事”,这里的“话”(words),是照应前面的“口吐真言”。
  第四行,love each other(lieben einander),除了王译的“互爱”,其它三种译本都是“相爱”,除了北译的“罂粟和回忆”,都是“罂粟和记忆”,没什么问题。
  第五行,we sleep like wine in the conches,我们睡去像海螺中的(葡萄)酒,主要在sleep(schlafen),王译是“睡去”, 北译(再一次)袭用了该词,但北译“我们睡去像海螺中的酒”,明显比王译“我们睡去像酒在贝壳里”要好,王译又是直译的弊病。而黄译的“睡觉”、孟译的“睡了”都过于口语化了,不够庄重,虽说句式上黄译对。   
  第六行的不同,首先还是句式。“血色月光中的海”当然比“像海,在月光的血的光线中”要准确顺畅。还有就是like的翻译,“像”,“如”,“像”,王、黄、孟三家大同小异,北译剔掉了这个词,显示了他的语言习惯和能力,不着一字更凝练。
  这一行重点不同的,是the moon's blood ray(血色月光)的翻译。王译“月亮的血的光线”, 孟译“月亮的血色光芒”都不如北译“血色月光”。尤其黄译“月亮的红光”,太轻太浅,难以和策兰的心灵受难、战后创伤紧密联系。
  整体来看,这六行诗更进一步,像近景一样更为细致地刻画着“我们”的情欲,灵魂灾难的伤痛(血色月光中的海),它是时间中的情欲和伤痛,将全诗向高处发展。总的来说,这几行北译更好些,其它三种译本缺憾相对要多,尤其孟译,因用词不当显得较为紊乱。
  终于,我们来到这首诗最为关键之处:第四节的四行诗,诗的高潮部分:
 
德文:Wir stehen umschlungen im Fenster, sie sehen uns zu von der Straße:
   es ist Zeit, daß man weiß!
   Es ist Zeit, daß der Stein sich zu blühen bequemt,
   daß der Unrast ein Herz schlägt.
   Es ist Zeit, daß es Zeit wird.
 
英译:We stand by the window embracing, and people
   look up from the street:
   it is time they knew!
   It is time the stone made an effort to flower,
   time unrest had a beating heart.
   It is time it were time.
 
王译:我们在窗边拥抱,人们在街上望我们,
   是时候了他们知道
   是石头决定开花的时候,
   是心脏躁动不安的时候,
   是时候了,它欲为时间
 
北译:我们在窗口拥抱,人们从街上张望:
   是让他们知道的时候了!
   是石头开花的时候了,
   时间动荡有颗跳动的心。
   是过去成为此刻的时候了。
 
黄译:我们站在窗前,拥抱,人们从街上望我们:
   是他们知道的时候了!
   是石头决定开花的时候了,
   是不安有一颗跳动的心的时候了,
   是是时候的时候了。
 
孟译:我们相拥在窗口,他们从街上看我们:
   是让人知道的时候了!
   是时候了,石头开花了,
   心儿跳得不宁了。
   是时间成为时间的时候了。
 
  由于这五行诗是本诗的重中之重,所以我们先大致分析译文问题相对较小的前两行,然后就后面更关键的第三、四、五行进行更为细致的分析。
  第一行,窗前……人们……,四种中译没有多大差错,不管是“窗边”,“窗口”,“窗前”,还是“望”,“张望”,“看”,意思尚可,重要的是整句能否和整节诗的节奏合拍。“我们在窗口拥抱,人们在街上张望”,北译的节奏感、简练程度依然是最好的。
  第二行,it is time they knew (es ist Zeit, daß man weiß),是语序上的问题,前面也已说过,需要补充的是,这一行的“他们”( 上一行的“人们”)并不意味着和“我们”对立,而只是提醒,希望人们知道,同时知道,所以北译“是让他们知道的时候了”不甚准确,又有二元思维之嫌。王译和黄译都不错,孟译“是让人知道的时候了”,还是太口语,不庄重。
  最棘手的是接下来三、四、五行,我们不得不用更大的显微镜和放大镜来分析。
  先来对照第三行,也是全诗最为夺目的一行。为了清楚起见,我们将这一行摘出来:
 
德文:Es ist Zeit, daß der Stein sich zu blühen bequemt
英译:It is time the stone made an effort to flower
王译:是石头决定开花的时候
北译:是石头开花的时候了
黄译:是石头决定开花的时候了
孟译:是时候了,石头开花了
 
  通过检查最为明显的“决定”或“要”,我们发现四种中译本都不准确,甚至是译错了。读一读就知道,王译的特点在于平铺直叙,少了表完成时态的“了”;北译又有袭用王译之嫌,却做了修正,将“决定”改译做“要”,末尾有了豹尾“了”。“要”比“决定”显然力度差一些,但“了”的出现力大无穷,果断的味道一下出来了,仿佛寻找回来的世界。黄译“是石头决定开花的时候了”,比起王译、北译更进一步,几乎是两者的综合,效果比王译、北译都好。孟译采用了德文的原句式,也不错,只是两个“了”字,形同俚语小调,使诗的力量、节奏感大打折扣。
  让我们再回到“决定”或“要”这个关键词上,这是这行诗的五脏六腑。其实,对照英译和德文原文,“决定”、“要”,意思都不够,因为made an effort to(bequemt)是努力、艰难尝试的意思,它意味着诗前面所压抑的情感要在这里实现最终的爆破。正确的译文应是:“是时候了,就连石头也奋力开花”,它意味着冲破伤痛,驱走阴影,重获自由。德文原文和英译本用词坚定,而中译用词差强人意,锤子未找准石头的着力点。
  更重要的,还有句式的问题。“是石头决定(要)开花的时候了”,单独看倒是很新颖,但所强调的“时候”完全转移了。这里要强调的是“说出”或“做出决定”的时刻——“是时候了”,而非“石头决定”或“石头开花的时候”。“石头开花的时候”饱含诗意,在中文语境下有很强的阅读效果,但从上下文来看,原诗“是时候了”……“是时候了”……一连串排比的力量明显减弱了。
  总之这一行各家译本都成问题。很欣喜看到王家新后来将这一行做了修正,改成:“是石头竭力开花的时候”,“竭力”一词掷地有声,相当精准,可惜的是句式、力度依然没有解决,尤其是少了助词“了”的坚决。
  接下来第四行,同样是翻译语言的迷途:
 
德文:daß der Unrast ein Herz schlägt.
英译:time unrest had a beating heart.
王译:是心脏躁动不安的时候。
北译:时间动荡有颗跳动的心。
黄译:是不安有一颗跳动的心的时候了。
孟译:心儿跳得不宁了。
 
  对照德文原文,我们发现这里英文译本又有变通,也就是多了time一词,所以前三种中译本都在“时间”、“时候”上做文章,唯有孟译接近德文原文,但“心儿”又是柔弱甜腻的乡村小调。可以说,王译最大的问题是“心脏”这一生理用词过于生硬了;黄译过于罗嗦,几乎是病句;北译“时间动荡”,动荡的主语出了问题。“时间动荡”,联系前文“从坚果剥出时间”,似乎有了照应,又是极富诗意的译笔,但这是那种理性、直露的诗意,依然和原文相去甚远,不足信。这里不是时间动荡,而只是说,内心不安、动荡的时候,正确的译文应是:“一颗不安的心,动荡”,从而将这一时刻凸显在时间的紧迫、石头开花的神秘氛围之中。
  让我们紧跟这动荡不安的心,再来比较尾随的第五行,可以说是最高潮的一行:
 
德文:Es ist Zeit, daß es Zeit wird.
英译:It is time it were time.
王译:是时候了,它欲为时间
北译:是过去成为此刻的时候了。
黄译:是是时候的时候了。
孟译:是时间成为时间的时候了。
 
  可以看出,这一行中的两个time含义不同,它将现在(is)和过去(were)有机地联系起来。王家新将“it were time”译成了“它欲为时间”,成了奇怪的将来时态,我们不禁要问:它是谁?石头还是心?什么想成为时间?王译这行后来也做了修订,改为:“是时间如它所是的时候了”,这同样是抽象翻译,而且很不流畅。而北岛以其二元思维译为“过去”、和“此刻”,意思对,但仍有“篡译”之嫌。北岛说,“It is time it were time……这句很难翻译,大意是:此刻是来自那过去的时间的时间”,这更绕了——不就是“该这样了”、“过去该的现在该”嘛。孟译“时间成为时间”,表面看最为准确,它似乎实现了概念性及原诗中时间和存在的抽象性指认,但还是同样的问题,不能以理性代替感性。Time,“时间”一词并不比“时候”更为精准,“时候”是“这时”,“此刻”,永恒可以在一刹那收藏,“什么是时间?”并不比“什么是这时?”问得更为深刻,这里的“时候”(石头开花的时候,心跳不安的时候)恰恰能够非常形象地呼应本诗开篇剥出又怯懦地返回到壳里的“时间”。
  我认为,这一行黄灿然译得精怪而准确,“是是时候的时候了”虽然“异化”得出奇,却很好地传达了策兰诗歌语言的晦暗和绝对性,且不以中文之美害原意,简直是神来之笔。
  但是按照德文原文,这一行最好还是翻译成“是时候了,现在是时候了”。翻译的创造是整体意义的创造而非某一诗行的创造,也就是需要在整体中找到诗意。
  对照德文原文,你会发现诗的末尾两节一共用了五个“是时候了”。五个“是时候了”,四种中译本,只有黄灿然译本大致做到了:
 
是他们知道的时候了
是石头决定开花的时候了
是不安有一颗跳动的心的时候了
是是时候的时候了
 
时候了
 
  四个“是……时候了”和一个“是时候了”,阅读的效果已经相当好,这样的安排步步逼近,使得最后的“是时候了”余音绕梁,如空谷回声。它让我们获得了诗意的满足。
  嗯,这几行诗实在太重要了,作为读者我们必须将它据为己有。那么,就让我们更进一步,再读读英译和德文,将译文重新整理,将最后五行连起来读:
 
it is time they knew!
It is time the stone made an effort to flower,
time unrest had a beating heart.
It is time it were time.
 
It is time.
 
是时候了,他们知道!
是时候了,石头奋力开花
一颗不安的心,动荡。
是时候了,现在是时候了
 
是时候了
 
  是时候了——我们就这样抛开前人的译本,自己动手,让“是时候了”显现了出来。五行诗,五个“是时候了”:是时候了他们……,是时候了石头……,是时候了现在……(是时候了),最后是一个孤零零的却坚定异常的“是时候了”,这正是我们要找到的回声:回声在远处,也在近前,在进行中,也会停止。作为持续中的“是时候了”,它渐渐剥离了人(他们),物(石头),主体(心),时间(现在),从而达到了最坚定的上帝缺席状态下的时间性存在,比里尔克的“主啊!是时候了”更为绝望、决绝,和《严重时刻》(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走,笑,死)。一样惊心动魄。形同颂诗的高超魔力,它艰难地,一步步地,铿锵有力地,毫无置疑地,像隆隆巨石将全诗推向高潮,并戛然而止……
  关于策兰《Corona》的中译问题,就分析到这里。总之,各家译本都有所长有所短,尤其是较好的译本来自英译。如果《Corona》是玫瑰,那么英译就是二手玫瑰,中译自然而然就是三手玫瑰,读者的理解是四手玫瑰,所以在阅读中对各种译本需要高度警惕,仔细辨别。当然,对不懂外文的读者来说,很难警惕辨别,因为大家往往是被从未读过的大师、从未读过的“杰作”深深吸引了,还来不及鸡蛋里挑骨头。
  好了,这篇文章够长了,从来没有一篇文章这般唠叨译本的比较分析,虽然这种分析看似于某种价值。最后我想谈谈翻译的意外,或许这才是刚刚开始又不得不结束的重点。
  也许,翻译是种花得瓜的工作,除了意义、语气、节奏上的意外,它更多体现在迷失的词语的细部,而阅读正是意味着进入词语的细部,进入黑暗。黑暗中有意外的错误,黑暗中也有意外的诗意;不同的译本虽然都不可能尽善尽美,但它们是光(萤火,火把,手电筒,星星,天亮),帮助我们在黑暗中前进。好,现在请让我画蛇添足,奉上这小小的礼物:我根据英译本,并查阅了德文原文,参考了各家译本,也得到一个译本,也许像样的译本。
  但是,这仅仅是阅读的结果,最原始意义上的“结果”:它在时间中返身追溯,寻求着翻译的精确——那本真,那更接近“花冠”的花冠。 

   
花冠
 
秋天在我手上吃叶子:我们是朋友。
从坚果我们剥出时间教它走路:
它又返回到壳里。

 
镜中是礼拜天
梦里我们睡眠
口吐真言。


我的目光落于我爱人的情欲:
我们对望
我们互诉黑暗的言词
我们相爱如罂粟和记忆
我们睡去像海螺中的酒
血色月光下的海。

 
我们在窗前拥抱,人们从街上看到:
是时候了,他们知道!
是时候了,石头奋力开花
一颗不安的心,动荡。
是时候了,现在是时候了。
 
是时候了。
 
徐淳刚译

 
附:德文原本、英译本和五种中译本——
 
 
德文原本:
 
Corona

Aus der Hand frißt der Herbst mir sein Blatt: wir sind Freunde.
Wir schälen die Zeit aus den Nüssen und lehren sie gehen:
die Zeit kehrt zurück in die Schale.


Im Spiegel ist Sonntag,
im Traum wird geschlafen,
der Mund redet wahr.


Mein Aug steigt hinab zum Geschlecht der Geliebten:
wir sehen uns an,
wir sagen uns Dunkles,
wir lieben einander wie Mohn und Gedächtnis,
wir schlafen wie Wein in den Muscheln,
wie das Meer im Blutstrahl des Mondes.


Wir stehen umschlungen im Fenster, sie sehen uns zu von der Straße:
es ist Zeit, daß man weiß!
Es ist Zeit, daß der Stein sich zu blühen bequemt,
daß der Unrast ein Herz schlägt.
Es ist Zeit, daß es Zeit wird.


Es ist Zeit
 
 
汉伯格英译本:
 
Corona
 
Autumn eats its leaf out of my hand: we are friends.
From the nuts we shell time and we teach it to walk:
then time returns to the shell.


In the mirror it's Sunday,
in dream there is room for sleeping,
our mouths speak the truth.


My eye moves down to the sex of my loved one:
we look at each other,
we exchange dark words,
we love each other like poppy and recollection,
we sleep like wine in the conches,
like the sea in the moon's blood ray.


We stand by the window embracing, and people
look up from the street:
it is time they knew!
It is time the stone made an effort to flower,
time unrest had a beating heart.
It is time it were time.


It is time.
 
 
王家新译本:
 
之一:
 
花冠
 
秋天从我手里吃它的叶子:我们是朋友。
从坚果里我们剥出时间并教它如何行走:
于是时间回到壳里。


在镜中是礼拜日,
在梦中被催眠,
嘴说出真实。


我的眼移落在我爱人的性器上:
我们互看,我们交换黑暗的词,
我们互爱如罂粟和记忆,
我们睡去像酒在贝壳里
像海,在月亮的血的光线中。


我们在窗边拥抱,人们在街上望我们,
是时候了他们知道!
是石头决定开花的时候,
是心脏躁动不安的时候,
是时候了,它欲为时间。


是时候了。
 
 
之二:
 
花冠
    
秋天从我手里出来吃它的叶子:我们是朋友。
从坚果我们剥出时间并叫它如何前行:
于是时间回到果中。
  
在镜中是礼拜日,
在梦中是一个睡眠的屋,
我们的嘴说出真实。
  
我的眼移落在我爱人的性上:
我们互看,
我们交换黑暗的词,
我们互爱如罂粟及记忆,
我们睡去像酒在螺壳里
像海,在月亮的血的光线中。
  
我们在窗边拥抱,人们在街上望我们,
是时候了他们知道!
是石头竭力开花的时候。
是不安宁的时间心脏跳动,
是时间如它所是的时候了。
  
是时候了。
 
 
北岛译本:


卡罗那

秋天从我手中吃它的叶子:我们是朋友。
我们从坚果剥出时间并教它走路:
而时间回到壳中。


镜中是星期天,
梦里有地方睡眠,
我们口说真理。


我的目光落到我爱人的性上:
我们互相看着,
我们交换黑暗的词语,
我们相爱象罂粟和回忆,
我们睡去象海螺中的酒,
血色月光中的海。


我们在窗口拥抱,人们从街上张望:
是让他们知道的时候了!
是石头要开花的时候了,
时间动荡有颗跳动的心。
是过去成为此刻的时候了。
 
是时候了。
 
 
黄灿然译本:
 
花冠


秋天从我手里吃它的叶子:我们是朋友。
我们敲碎果壳剥出时间,教它奔跑;
时间又赶快回到壳里。


镜子里是星期天,
梦里有睡觉的地方,
嘴巴讲真话。


我的目光落在我爱人的性上:
我们对望,
我们讲黑暗话,
我们相爱如罂粟和记忆,
我们睡觉如海螺壳里的酒,
如月亮红光里的大海。

 
我们站在窗前,拥抱,人们从街上望我们:
是他们知道的时候了!
是石头决定开花的时候了,
是不安有一颗跳动的心的时候了,
是是时候的时候了。


是时候了。
 
 
孟明译本:
 
花冠


秋天从我手上吃树叶:我们是朋友。
我们从果核里剥出时间教会它走路:
时间回到壳里。


镜中是礼拜日,
睡入梦乡,
嘴巴吐真言。

 
我的眼睛落在爱人的性上:
我们互相望着,
我们说些黑暗的事,
我们相爱如罂粟和记忆,
我们睡了像酒在螺壳里,
像海,在月亮的血色光芒里。

 
我们相拥在窗口,他们从街上看我们:
是让人知道的时候了!
是时候了,石头要开花了,
心儿跳得不宁了。
是时间成为时间的时候了。


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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