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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陈言:《乔伊斯传》:行进中的尤利西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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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2-04-23  

陈言:《乔伊斯传》:行进中的尤利西斯

  
  如果没有读过理查德·艾尔曼的《乔伊斯传》,可能我对20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乔伊斯的了解是有限的。实际上,后来研究乔伊斯作品的作家、学者们都直接或间接地从艾尔曼的这部传记中获取了诸多重要的信息,也许还包括写作上的启发。
  和一般的传记矫揉造作以及异想天开不同的是,艾尔曼在这部传记中倾注的是一种理解。唯有理解一个人才能理解他的作品,唯有理解他的作品才能理解他本人。这似乎是艾尔曼在传记中反复地表达的。为什么,在文学写作中,最了不起的作品相当一部分是传记,包括自传和他人写的传记,因为在这种显得更为踏实的文本中,作家试图一点点地理解自己,理解他所居住的周遭以及延伸出去的气候、命运。最了不起的作家是试图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别人,对他人有了比自己更为深切的关注,这时文本呈现出来的已经不只是字词句,也不只是徒然漂亮的画面,而是鲜活的日子、流水、山花、落日,由此而延伸出天地万物。仿佛他的文本真的足以渗透他目之所见,心之所想的事物。艾尔曼在《乔伊斯传》中也试图这样来做。他试图说明乔伊斯所有的作品在他日常中的对应点。
  所以,艾尔曼尽量用了大量的事实,并且可贵的是他对材料的取材能力,虽然洋洋洒洒一千多页,但是,看起来并不罗嗦,他尽可能让你觉得这是某个不可或缺的部分,某种需要补充的颜料,而且,它们看起来那么有趣有意味,然后,你才发现艾尔曼尽量让文本客观起来。好吧,让我们来回忆下,艾尔曼笔下的乔伊斯,他有别于一般人写到乔伊斯的那种仰慕或古怪的劲头,而是平实地回顾了乔伊斯家族的演变,艾尔曼所要点出的是乔伊斯一生中的“搬迁”经历,艾尔曼用众多的事实让我们吃惊地发现生活中的动荡感对一个写作者的影响。乔伊斯从小就在居无定所境遇中成长起来,落败的家庭对于勤于读书的乔伊斯赋予某种理想。然而,正所谓坏境改变人的思维,乔伊斯在年轻时就对切身的经验有了本能的捕捉,他注定要深思“搬迁”或者更具体点是对流离失所有痛感。这种痛感一直伴随着他的成长,有时变成了缄默的表情,有时变成了反击的力量,加之他博闻强识、孤傲自信,在他二十来岁的时候,就已经找到了自己人生的设想。他丢弃了父亲深切期待能给家庭带来好处的医生生涯,也义无反顾地拒绝给母亲所信仰宗教低头忏悔的心里,哪怕到他死前,他依然坚持着自己的原则。想想这样一个个性的人所必然面临的境遇,要不就是被追捧,要不就是被抨击。然而,乔伊斯却完全无视周边的纷纷扰扰。艾尔曼富有深情地提到,乔伊斯内心在每次抉择时所经受的自责,他对自我的苛责远远超过他对他人的无理。艾尔曼其实在有意无意中传达一个重要的信息,乔伊斯那冷冰冰的外表之下却是一片热心肠。然而,这并不是说,乔伊斯是主动想介入到生活中来。艾尔曼用大量的事实证明,乔伊斯的生活一度焦头烂耳,他总是被围困在日暮途穷中,看不到希望,身无分文,却不愿意回到爱尔兰去。哪怕是女儿一再要求他回爱尔兰,他总是在迟疑,总是理所当然地忘却,他的骨子里有某种捉摸不透的阴云。不过,他比谁都了解爱尔兰人,了解他们的起居和生老病死。整个爱尔兰人的浑浑噩噩,无聊透顶,这是他所要摒弃的。就是从这里,乔伊斯有意无意中把自己放进文本中观察,在他对他人的了解、理解上,他似乎更看清楚自己的处境。于是,他决绝要走,他不愿意去邻邦英国,他直接去了法国,哪怕想都没想好要去那边做什么。他完全是被自己的意念指挥着。艾尔曼在这里流露出对天才的赞赏和嫉妒。谁会在年轻时一无所有想冒险得更彻底,谁会在自己可能一劳永逸中突然中止进而冒险。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人因为有了冒险的精神,而有了某种走出常规的可能。好在,艾尔曼用了大量的篇章来写,当年文学界中可圈可点的事例,比如前辈大诗人叶芝对乔伊斯的举荐,虽然乔伊斯对叶芝的作品多有冒犯,对叶芝的思想也有微词,但是,这并不妨碍叶芝对他的认识。叶芝在所有举荐信中都一再声称乔伊斯是爱尔兰、英语文学中最了不起的一个作家。会是不朽的作家。叶芝进一步强调道。由于叶芝的举荐,身在困境中的乔伊斯不但得到了物质上的援助,更得到了一些出版商的认识,特别是批评家、出版活动家、诗人庞德的认可。如果没有庞德,乔伊斯估计要被淹没或至少要推迟多少年才能崭露出来。艾尔曼的叙述中,为我们拉开了二十世纪文学中最了不起的一章,即庞德鼓励乔伊斯完成《尤利西斯》,并四处出谋划策游说乃至是抗争中发表,最终出版了一度被禁止出版的《尤利西斯》。然而,很有意思的是,晚年的庞德出了《诗章》时,乔伊斯应诺写了个简评,却不谈诗歌本身,只谈庞德的为人,乔伊斯说,如果没有庞德,他也许还是在行进中的某个默默无闻的作家。不过,这就是乔伊斯,艾尔曼为我们展示出他作家最有趣的一面,他就是作家,他不是社会活动家,他只谈作品。乔伊斯对另一位即将成为大师的贝克特赏识有加,到了晚年,基本上只和这个年纪跟他差距很大的作家往来。他在贝克特不断的反对声中似乎看到了行进中的自己。他毫不掩饰地背诵了贝克特长篇小说的片段来表达他的喜欢之情。仿佛,晚年的乔伊斯成了从前的庞德,而贝克特成了早年的乔伊斯。
  在这部传记中,艾尔曼又为我们提供了另一个观察乔伊斯的视角,就是他妻子娜拉•乔伊斯。乔伊斯在小说文本上的革新是史无前例的,但是他对感情的专注也是可歌可泣的。他在和娜拉四处颠沛中理解了家庭,理解了感情。因为娜拉,乔伊斯像是一个任性的孩子终于免不了要被母亲监视着,只是这调皮的孩子竟也喜欢上这善意的监视。所以,从娜拉的眼中,她看到了文学作者们没完没了的聚会,谈论。她无法容忍那些人莫名其妙地占用他们家庭时间,她一次次枯坐到凌晨才散去。在乔伊斯生前,娜拉似乎代表了日常生活的视角,它观察到乔伊斯的困境以及他对女儿的爱,因为他对家庭的强烈的感情,而容忍着他所不喜欢的心理学家荣格来治疗他女儿的病。他不断地迁就家庭,适时地牺牲,看起来他像是违背了年轻时候的他,然而,艾尔曼恰恰要在这里指出,这就是乔伊斯了不起的地方,他从来对家庭和写作都没有动摇过,因此他的叛逆是可信的,他的坚持是有意义的。难怪,他妻子娜拉后来接受别人采访,问及为什么不了解纪德等作家,她说,可不是嘛,你要是嫁给了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你是不会记得那些小萝卜头的。在乔伊斯葬礼仪式上,娜拉也拒绝了牧师给乔伊斯举行天主教葬礼的请求,她说,我可不能替他来做这个。之后,娜拉陷入无限的空虚中,她所见的所想的一切都被乔伊斯带走了。
  让我们回到这部传记,这漫长的传记非自言片语所能讲清楚,然而,只要你真的翻起这本书,你可能会接触到乔伊斯不同的侧面,他最有趣的地方,他最冷漠的一面。他的投机取巧,他的义无反顾。他曾对一花一木有感情,他曾憎恶的社会结构。这一切都容纳在艾尔曼的传记中。这个传记让我们认识了似乎只关心文学和哲学的乔伊斯,或者说完全沉浸于虚构的乔伊斯,哪怕在最艰难的时候,在战时,在疾病缠身的时候,他只关心小说的写作和书籍的出版情况,他看起来越来越滞后了,完全不知道当时卡夫卡已经横空出世了。当贝克特跟他说最近大家都在看卡夫卡作品时,他竟然莫名地以为是某个叫卡夫卡的译者在捣蛋,他说,那人怎么会出来抢文学宝座的,使他感到纳闷而又心烦。他继续考虑他的作品,《行进中的作品》(后改为《芬尼根守灵夜》)。他孤独成一个问号。他把自己所有的问号写进作品中。所以艾尔曼道出了乔伊斯作品的魅力:在《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中表现了一个人的特点在最初的二十年内如何重复再现;在《尤利西斯》中他显示了两个人一天的生活中如何出现这种重复;在《芬尼根守灵夜》中他展示了,一切人的生活中都有这种重复。艾尔曼暗示了乔伊斯由经历到经验再到精神上的突破的写作的普遍意义。
  传记最后一段的话语深深打动了我。艾尔曼这样写到:“乔伊斯的一生的生活,从表面看来似乎一直都是不上正轨,好像总是在临时对付似乎的。但是它的核心意义,和他的著作一样,是有明确方向的……不论他干什么,他的两大衷心喜爱——他的家庭和他的写作——是绝对不动摇的。这两种内心感情是永不衰减的。第一种感情的炽烈使他的作品富有人情和人道;第二种感情的炽烈使他的生命达到了尊严和崇高的境界。”这就是艾尔曼想介绍给我们的乔伊斯形象,也许,这就是艾尔曼真正理解乔伊斯的地方。因为理解他人,进而赏识他人,进而热爱这个世界(无论这个过程或隐或现)。或者,这也是乔伊斯作品所呈现的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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