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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忠告诗的赋能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22-12-30  

木朵:忠告诗的赋能




卡瓦菲斯:尽你所能
黄灿然 译

如果你不能把生活安排得像你希望的,
起码也该尽你所能
不要跟这世界接触太多
不要参加太多的活动和谈话
以免降低它。

尽量不要降低它,不要拖着它,
带着它到处招摇,不要老让它
陷入每天的社交
和宴会的蠢行里,
以致最后变得像个沉闷的食客。





  如果有一种可称之为忠告诗的诗歌类型,那么,所有关于祈使句用法的奥秘都应包含其中。唯有一网打尽,唯有将所有可能性包含其中,我们每个人才放心,才觉得这样才算是一个完整的诗歌类型。该有的都有了,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这才是忠告诗或以诗为形式的忠告应该要有的样子。古往今来,诗人不但是最大的接受忠告的群体,而且是不断提出忠告的给予方,忠告他自己、他的家人、他的朋友、他的读者,是忠告这一精神产品的最大生产者和供应者。人们总是接受很多忠告,并转述之,但是生活洪流中的无尽忠告,如果不具备诗的种种形式,就缺乏两种基本的素质:经久耐用且朗朗上口。从某时起,诗人不再负责向不具备创作天赋的人群提出忠告了。以诗为形式的忠告仅限于小范围内施与教诲了。于是,诗中的忠告或忠告诗的受众缩小为诗人群体,更多的忠告在于自我鞭策或以探讨诗艺为目的的彼此切磋。诗人退出了成为为人处事之典范的行列了,既是被动地,也是主动地。诗人已经强烈意识到了以诗为忠告发挥作用的高贵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人们不再需要诗人给他们的现实生活提出切实可行的忠告了。诗一下子暴露出它非成功学的底子。本质上说,长久以来,诗人活得并不潇洒,并不是真实生活的良师益友,诗也不是什么抖机灵的心灵鸡汤,喂养心灵这一义务早就名存实亡。诗人必须以其他的精神面貌来响应人群(与忠告有别的)其他诉求,糟糕的情况是,人群已经懒得向诗人再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了。如果诗还想保留忠告的种子,就必须理智地将其局限在诗学天地之中,向那些同样在诗学领域勤奋耕耘的赤子招呼着,提出建议与告诫,给予鼓励与鞭策。
  历来忠言逆耳。要么听不进去,要么听了也白听,关键是改不了。可见,忠告是对某种不能之状况的梳理和发掘,并进而提出至少还能做点什么的建议。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或自己的朋友在不能的绝地上抱残守缺,终此一生,总得围绕着不能或无能为力的局面再做点什么。就一辈子所能碰到的无能局面来说,诗人这一行遭遇的次数恐怕是最多,诗人常常处于无能的状态之中,那种江郎才尽的自我感觉随时袭来。一方面是生活的不如意、金钱上的短缺会造成诗人对现实生活的安排无法做到井井有条、如其所愿;另一方面更为隐蔽而实在的是,在诗学观念和功夫上双重地陷入了绝境,既不能想得更多更高远更精深,又缺乏实践的胆量和方向,从而躺在已有的功劳簿上,甚至连功劳簿都没有,苟延残喘着,空负诗人之名。所以,忠告的出发点就是从人之不能的状况中提出前提条件,出于面子上的考虑,可以给这个条件一个假设的、虚拟的气氛,于是“如果你不能……”这样一个句式顺当却始终切中要害地划开了生活真相的口子,鲜血直淌地,让当事人目睹到生命的真相。看起来,这个句式是相当地了解你本人,夹在“如果”与“不能”之间的那个人称左右为难,却难以逃脱,必须认领这一现实窘境,好像提出忠告的人知道了全部的底细,然后在改不了的不能状况中尽可能寻得一个局部改善的机会。不能是一个结果,但也可能是综合原因的同步杂陈,“如果你不能……”这样的说法动不了的可能是某个结果,但尚可一动的是它作为成因的某一片枝叶。导致目前这一恶果的种种原因之中肯定有一个微不足道的,而它恰恰是忠告能够拨弄的,而且在对方看来,它就是一根救命稻草,是可见的、能够改变的局部条件,而且通过它的改变,兴许能够撬动整个综合成因,从而有可能在下一阶段触动当前不利状况,使之一振,而有改一蹶不振的历来局面。
  不能这样,并不意味着不能那样。(二分法对不能的治愈作用还是有的。)在不能与能之间存在协调关系与回旋余地,而且一旦将不能理解为成因而不是结果,尚可一救。能与不能就在一念之间,似乎二者比较的不是能力大小的问题,而是观念上、欲望上、意志上要不要去争取的问题,是一个人生态度要不要亮明的问题。你不能这样,那还可以那样,你不能这样,往往表明的是在他人看来,你的选择是盲目的、任性的,只要停止这样,就可以走向一个与此大不相同的局面。但从提出忠告的人施以忠告的效果来说,直接将对方从不能之状况中彻底扭转过来,光凭忠告一己之力,为时尚早,而且很容易引起对方的反感,使忠告拂逆人心而难以奏效。所以,忠告首先不在于喊停或明断是非,而是顺着对方无能为力的某种现实状况的墙根走,引导他一同去发现人生的一块短板,然后修修补补,强身健体、养成习惯之后,再来环顾左右,探讨动摇旧有根基的事宜。提出忠告的人首先是依从对方,顺应他的现实心境,而不是一刀切,将毒瘤切除干净。忠告也好,提出忠告的人也好,都要讲究策略,毕竟这里涉及到一个具体的潜在受益人,不能觉得忠告是好的,就无所顾忌,否则好心也会办坏事。诗人不是绝对的生活的强者,所以在面对自身或他人的不能之状况时,并不能取一个超然独立的姿态,不能以忠告大师的形象自居,应当降临凡间,碾落成尘,平等看待这个世间的人,说人话,尽人事。于是,当诗人说“如果你不能……”,其实说的并不是一个假设情况,而是承认一个事实,“如果你不能……”只是一个客气的说法,实际情况就是“既然你不能……”。
  不能做某一件事或达到某一个境地成为一个事实的时候,往往意味着这是一段失败的(同时也被否定了的)人生。败局已定,接下来还可以怎么来挽回面子?既然你不能做到这一点,那是否可以推断也不可能做到另一点呢?有这么失败吗?是全部的不能摆在你的面前,还是有那么一条侥幸的漏网之鱼能够带你逃出生天?不能所设下的供你走下去的台阶实际上也会使你更接地气。然后,给予忠告的人就可以以知情人的身份向你伸出援手,帮助你缓解不能之状况所造成的危情,继而递给你一个关于能的真相之判断。这里就有一份来自他人的信任,在你屡屡失败、一无是处之际,仍相信你在某一方面是一个能干的人,还能有所作为。他相信你不是一个能被不能彻底打败的人。不是全面的崩溃,而是仍有余地,仍有主动选择的可能。既然如此,那就退一步说话,仍然可以争取到挺过下一个黎明。这不是生与死的决斗,还只是能与不能的周旋,决定性的考验并没有来到,你不会在一个不能之状况的确认中丧失掉全部的生活信心,这是提出忠告的人首先要确定的。但我们也知道,接下来的忠告并不是关于如何重获生活的信心或获得生命女神的青睐,不是关于如何更好地生活的诀窍,而是在既成事实的前提下,在一塌糊涂或一败涂地的生活面前,如何过得更有尊严,更像一个有创造力的诗人。这是对一个诗人的忠告,对一个敏感的创造者的忠告。忠告的层面仅限于如何从看似失败的人生中获得一次沉思的机会。简言之,这是一个如何理解失败与无能的机会。这是在讨论一位诗人该如何理解希望的问题。
  你应该这样,不该那样。这就是忠告的基本原型。不是对你已经做过的事情或将要做的事情给出评价,而是对你应该要做的事情、应该要抵达的地步提出建议。你应该做一个处于应然状态中的人,而不是实然中的愣头青。实际的情况是你已经不能做到某一点,在能力上有所不足,你已经体现出了自身的局限性。这种能力的缺乏并不是一种主观意愿所造成的,而是你面对现实生活确实无能为力,这是一种客观的现实使你的能力露出了原形。但问题在于这个看似不可更改的现实处境只是一个思考周边环境的条件或背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也不是决定性的力量,人的主观能动性仍然大有可为。已经发生的生活状况是不可更改的,也难以逆转,但即将发生的火热生活却是一个或然状态,如果在此之前,你意识到自己可以做出些许改变,那么,在你与即将来临的生活接触之前,忠告电闪雷鸣就可以发挥作用呢。忠告会告诉你,你要记住哟,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不要这样,约法三章,做一个好人,尽你所能。忠告的本质就在于它要发掘出人的潜能,使人意识到自己没有竭尽所能,仍然有可塑的空间。不是做不到,而是想不想去做,这里涉及到一个观念上的分歧或思想的执念。忠告试图敲醒梦中人,使之意识到忠告的狠劲和良效,并由外而内地达成自我教育的效果,从而主动积极地去改变生活的方式。忠告的出发点在于帮助人达成自我完善,使之成为一个更好的人、更自觉的人。提出忠告的人要么站在道德高地上,要么以惨痛的过来人形象递交血与火的经验。
  生活已经如此这般地安排好了,而且这是上天的安排,不是你本人能够左右的。木已成舟,生米煮成了熟饭,你能奈何?但问题是,在这种强势安排的过程中,你并没有拼尽全力去阻止,甚至你还留有余力,心有余力有足,你并不想和现实生活弄得关系一团糟,或者你随大流,觉得这样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好,逆来顺受、饭来张口,就这样空耗着自己的生命,甚至都来不及在已有的生活中喊出你的希望(或美其名曰为希望赋能)。你不会否认这不是你希望过的日子,因为你所追求的生命意义不在细水长流的日常生活之中,也不是从日常生活中去寻找一个过日子的希望,你另有所图。你意识到了有一种力量与现实生活是并行不悖的,被生活打败了的人完全可以在与这种神秘力量并驾齐驱之时扳回一局。现在,你要集中精力,全力应付这一局。这就是作为一个创作者的新局面,有别于世俗生活的另一个新战场,在这里,作为一名诗人,你完全可以重新安排自己的落脚点,以弱胜强,反败为胜,乃至重塑自己的身世与声誉。希望的枢纽只在这里启动。你所希望的并不是过一种在别人看来像模像样的日子,而是写出更多的好作品,这就是一名诗人应有的希望。不能把生活安排好并不等同于不要把生活安排好。在生活面前所显示的能力不足,在诗学层面则是另一番天地。你可不能将生活中浑浑噩噩的那一副尊容带入到诗学天地中来。在这里,坏习惯要画一个圈,约束它。现在,在诗学光芒普照的希望之中,你可以重新审视自己在日常生活中的活法,审视一个处于社会边缘或人际弱势中的自我形象,变废为宝似的,将这样一种生活样态写入沉思的诗句之中。生活变成了源源不断、取之不竭的素材,就在这种日复一日的转换之中,希望犹在。有一天借助一首得体的诗,你可以赞叹自己竟然把生活安排得像希望的活法一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那个关于不能怎么样的判断并非一成不变。要改变它,就在于自身要有某种超强的克制力。这也是提出忠告的人带来的否定词的力量:不要。与其说这是一条具体而言的忠告,不如说这是一个关于“不要……”的句法结构,或者说是一个忠告的结构模型造成的一种正当的诱惑力。忠告双重否定了可能接受忠告的人的处境:首先,用否定性的口吻承认生活是失败的、不如意的,是需要去试着改变的,否定了一个当事人的赢面;然后,否定了某些做法的必要性,只有排除这些做法之后,你才可能获得生机,翻身的把握才会增大,朝思暮想的从日常生活中汲取诗学营养的转化工作才有可能得到执行。忠告所采取的断然截然的排除法既充满了诱惑力,但又不免令人产生疑心,当事人肯定会质疑,提出忠告的人自己做得怎么样,他过的是不是一种人上人的生活?照此办理,真的能行吗?于是,在“不要……”的句法结构话音刚落之际,自我捡拾一番的决心随之产生。很明显,忠告要的不是一个孱弱的、百依百顺、依计行事的人,而是能够在祈使句法中自谋出路、特立独行、活蹦乱跳的人。忠告之所以能发挥作用,一方面提出忠告的人所采用的祈使句法先天有效,经得起用法的检验、实践的反思,如果他本人也能从中受益,而不仅仅是一个痛下决心的过来人的反悔所产生的智谋,那就更好;另一方面,正中下怀的接受忠告的人觉得忠告来得正是时候,虽然听上去有那么一点不顺耳,但的确启动了一个反思机制,使人看到了生命的曙光,在看似不能之处获得了一分为二的辩证观,意识到自己输了一局但还没有输掉全局,自己输得起,还有可能赢回来。
  不是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而是从这里跌倒,完全可以从那里爬起。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不在一个坎里面死磕到底。跳出原来的思维之坑,迈入人生的新门槛,这才是忠告的要义所在。的确,提出忠告的人首先给出的具体要求就是不要沉沦。不要沉沦在你所不希望的日常生活的节奏之中。明知道过得并不是如意的生活,却行尸走肉般地继续参与其中,无力抗争,找不到绕道生活的根基后面去看个究竟的窍门。于是,忠告的第二个具体要求就是不要靠得这个已知世界太紧(不妨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无依无靠的人)。要意识到的是,你还有一个意志世界等待开启,在那里,人迹罕至,你可以拎出日常生活的种种场面,回顾之,反思之。你应当尽可能减去人际关系中的冗余,少应酬,少在人群中打哈哈,不能因为自己孤独而去人群中找解决办法。尽管人群也是生活洪流的一部分,也是写作素材的一部分,但是你要意识到与之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才对。在人群中高谈阔论也不好,低声下气也不对,一言不发更不是,与其种种不是与不适,不如避而远之,抽身回到自己的意志世界中去。忠告的第三个具体要求在于你要始终保持意志世界的高度,不要降低它。做一个俗人,混迹人群,从中找到生命的气息与写作的深度,这对一部分诗人来说完全可以做到,但对有的诗人来说,这有可能消磨掉了意志而变得无所适从,乃至丧失了写作的信心。这一类天真的诗人应当回归自我,不能让自己的意志世界与外部世界搅合在一起,稍有不慎,将自己的意志世界弄得支离破碎而不可收拾,乱了分寸,再也找不到进入福地的门道。
  它是谁?从上下文关系来看,既可以是指生活(当然,更多的可以指向精神生活),也可以指世界(当然侧重于意志世界)。从降低它、带着它、拖着它这样几个动词来判断,仿佛是指诗人的随身携带之物。要么是他的肉体,要么是他的灵魂。要么是实在的,要么是抽象的。关键在于它是一个可升可降的对象。忠告的关键口吻就在于不要降低它。不要降低它的水准,不要降低它的要求,不要使它太狼狈,显得低贱,被人瞧不起。什么情况下会导致它下降呢?言下之意在于,参加很多无聊的聚会或在言多必失的氛围中,它的品级就会被削弱,因为持有它的人无法从疲于应付的应酬场合中超脱出来,肉身惶惑,心神不宁,从而拖累了它。当然,它也可以是指一种写作能力。如果一位诗人沉沦于日常生活的琐事之中,无法从中超脱出来,缺乏自制力,就会丧失写作的才华,使自己沦为平庸之辈,成为一个不及格的低能儿。一位诗人全部的才能应当在某种自我保护的前提下得到尽心尽力的照顾,使之稳定在一个可靠的水平之上,随时听从诗人的调遣,以便在他的意志作用下,重建生活的模式和世界观。众人说笑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诗人冷眼旁观,没必要始终陪着笑参与其中,奉陪到底,而是随时可以将这些凌乱场面改造成为审美时刻,稳操胜券,变被动为主动,将生活的洪流陆续改造为生命的激情。不要降低它——至少要稳定在一个恒温状态之中,一个平均分之上。一个人迷失了心智,在吃吃喝喝、纸醉金迷的交际场合最容易丢分。可想而知,在那样一个灵魂麻痹、肉体不听自己使唤的混乱场合上,人怎么能够定神为诗人?怎么可以写出至关重要的诗句?
  今天又出去交际了。回到家里一身酒气,内心得不到片刻安宁,大脑不够缜密,这时怎么有本事写一首诗?悔之已晚,于是变出一个提出忠告的人来鞭策自己,检讨得失,下不为例,从明天开始做一个清醒的人,不再跟这个世界过多地打交道,不再去接触那些没趣的人,不再夸夸其谈做一个无聊的人。如果说世俗生活已没有太多周旋的余地,是不是就该一味沉沦下去而不要有丝毫的振作了呢?但不是说,生活一点希望都没有了,真正能够有大动作的,有一番大作为的仍然是意志世界与诗学天地,成为一位善于思考的诗人,这是一条出路。如果不能意识到这一点,整个的人就会从高尚的层级上坠入深渊,或者说,人就无法抵达崇高的境界。生命气息或意志世界的升降取决于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一边是日复一日的习惯性的沉沦,一边是严肃的忠告,不能这样,不要这样。对于已经发生的生活模式,正在发生的生活洪流,仍然有一种源自自身的活力能够遏制住,到此为止,重新再来。这样一种意愿是存活在意志世界中的,碰巧有一个外在的忠告应和着,点亮了它,激活了它。现在,可以将忠告的原意理解为本该如此的本意,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要开始这么去做。忠告的原意在于提醒当事人一切都还来得及,人可以从固有状态中获得新的生机,朝一个相反方向运动,从而获得生命的尊严。不过,要一下子从原来的生活轨迹中挣脱出来是不容易办到的,应当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要激发人的全部潜能,与之抗争,尽快尽早地从中摆脱出来,将摇摇欲坠的意志世界扶正扶稳,重新用浩然正气去提升它,捧住它。
  然而提出忠告的人并不许诺按照他的指示去做会得到什么好处。他只给出祈使句法的威严与吸引力,但不描绘未来的蓝图。他负责审视和评价既有的生活模式与人生轨迹,但不负责给出一个像样的示范,不负责给予一个确然凿然的黎明。他只是对既定生活说不,至于之后会怎么样,那不是忠告的义务范畴。祈使句的魔力在于好话要说两遍,利用关键词“不要”的余威,复沓之,重申之,使之成为响彻耳畔的诤言。或许是既定的人生轨迹太牢固了,惯性力量太强大了,要一下子摧毁它们,必须彻底地激发出人追求崇高的意志,使之将过往的人生理解为了然于心的一半,而另一半还没有开始。这有待开始的另一半充满了吸引力,只要意识到这一半的存在,整个的人就豁然开朗,就知道自己下半辈子图谋的将是什么。忠告的确力挽狂澜地打开了人生下半场的画卷,另一种恢弘、辽阔、壮观的可能性景象展现在当事人面前。对既有生活模式的否定,构成了明显的力量,但这只是扭转局面的第一步。借助于忠告的力量,以及这股力量所代表的正当性色彩,一个人终于可以勇敢地对过往生活说不:这不是我要过的生活,我完全可以不是这个样子。把自己从生活洪流中辨认出来,使自己脱离低级趣味而有可能成为一个高尚的人。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不禁暗暗窃喜,这种自我辨认、自我发现、自我约束的能力正是人生希望之所在,生命激情顿时洋溢其间,一个看似被生活打败了的人因为一下子抓住了诗的节拍顿时蔚为壮观。忠告帮助你否认了它,但改变它的仍然是你自己。突然间,你意识到人生竟然还有未开垦的荒地,一开始没有能力发现它,现在才意识到是没有尽责激发自己的潜能去面对它。该出手了,现在轮到自己去开垦它。
  这里没有对忠告的质疑。既没有对它的原意进行抗辩,也没有对它的句法结构挑三拣四。忠告之所以发生,肯定是抓住了当事人生活的破绽,有的放矢,有备而来,当事人并不想反唇相讥,寒了这一番好心,也没必要去翻检忠告的句法结构中的破绽。忠告有其时效性,提出忠告的人也不是一个完美的人,我们应当通情达理地明晓这一点。忠告者正在兴头上,他的话儿还没有说完,不要打断他,他正处于调整既定生活节奏的合理性层面上,对于他的一番劝告,此时出言顶撞肯定是不理智的,毕竟生活中能够冒出来对自己说不的人少之又少。尤为值得注意的是,忠告的发生本身也是一门学问。你所想到的应时而生的忠告和以诗的名义写成的一首忠告诗大不相同,后者可能来不及跟上实际忠告的步伐,而只能呈现出忠告的部分意味,浅尝辄止地显示出忠告的少许威力。响彻耳畔的那份忠告最初并不讲究句法与逻辑,三言两语就足以动人心扉,催枯拉朽,但是一旦将它照搬入诗,就会发现日常生活中的人要将忠告处理为一首忠告之诗,真是难上加难(忠告的不可复述性仍是一个谜),即便已经从俗人调整为状态正佳的诗人也可能写不好。忠告之诗该怎么写?这个问题关涉到忠告所维持的双方人士的正当权益。忠告一肩挑起的两个箩筐里分别装着忠告的基本形态和忠告诗如何去写的秘诀。从接受忠告的人的角度来看,忠告即便是再浅陋不过,也应当虚心接受,但从写一首忠告诗的诗人角度来看,忠告如果在句法结构上只是吃否定词的老本,没有创新,又在文法结构上不能做到通体发亮,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就会有失风度,而陷忠告于不义,忠告就难以以诗的形式固存,并使更多的人受益。忠告可能不会坏事,但一首蹩脚的忠告诗有可能损伤忠告的威力,不但不能宽慰人,反倒让人丧失对忠告的信赖。
  我们设想忠告确实已经发生过,耳提面授,自己确实听到过一个类似的忠告。夜深人静之际,诗人想写出这个与忠告接洽的场面以及这份忠告所饱含的意味。除了写出“不要……”这个句法结构,他肯定还会受制于文法结构上的前后关联。忠告该说的都说了,要去复述它,换了一个人的口吻,仿佛就不真了。忠告有时候只是一句话而已,但要扩展成一首诗,就不仅仅是祈使句法的安排,很明显,还会牵涉到上下文关系的腾挪转换。刚刚还是一位跻身人群的沉闷的食客,现在化身为一位接受忠告的诗人,即便刚刚大彻大悟,但真的要处理一首忠告诗,仍然会感觉到进退两难。忠告的确发生了,但忠告诗的发生明显不同于忠告递转交付的流程。忠告诗名义上是在扩展一个忠告,但实则在稀释它。忠告,更适合在句法上生存,而忠告诗必须在文法结构上站稳脚跟。忠告诗要照顾的因素更多。在一首短促有力的忠告诗中,我们既要看忠告的合理性,忠告怎么在发挥它的影响力,忠告有没有许诺一个好处,同时又要观察忠告诗是怎么运行的,围绕着这个条件有限、寥寥数语的忠告,诗怎么获得满心欢喜。有时给出一个忠告容易,而为这个忠告写一首诗,却让人浑身不自在,始终不得要领。可见,忠告诗承载的不仅仅是一个切实有效的忠告,还有关于这个忠告的理解进度。我们也深深意识到忠告仅仅停留在一句话的层面上远远不够,不能持续发挥效力,转化为书面语气场的忠告总让我们捏一把汗,担心它化解了、无影无踪。忠告最适合生长的场域、最后也是最佳的载体就是诗。写入诗中的忠告才可能是永恒的。但要完成这一转换,仅仅是从人群疏离出来还不够,仅仅是拥有诗人的天分还不够。

2022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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