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灯忘了关上》
《桃子的祝福》
《我读到一句箴言》
《命运说明书》
《为了呼吸》
《我离开了隐喻》
一盏灯忘了关上
在窗外，对面阳台上。
隔着一条小径，一堵墙，
一盏灯彻夜照着，
像缩小版的太阳。
它使黑夜失眠，又把白昼
提前摁进夜晚。
起初，偶尔抬头，
它使你烦躁，不安。
渐渐地，它变成了一种责备——
好像是你忘记了关上
世界的某个角落
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
一盏灯，一个滴水的水龙头。
是你，遗忘了他们，生病的猫，
饥饿受冻的流浪狗……滴答，滴答，
世界的某个角落，因为
你的手的沉默而流着
无法阻止的泪流。
桃子的祝福
那些小毛桃在篮子里，
水灵灵，那么多，又那么小，
不比鸽子蛋大多少。
它们来自一座贫穷的果园？
一棵山坳上被风雨扭歪的树？
白里透红，红中泛青，每个
都有伤（“是压伤，不碍事”
卖桃子的老人说）
他便宜卖掉它们，
在暮色降临前赶回他的小镇。
那买下它们的——，
另一位老人，像认领回亲人。
现在它们来到新的家，
它的灯光有点刺目，但很快适应。
它的窃窃私语，杯盘叮当声
是人间最温馨的噪音。
它们静静呼吸着
像进入梦境，等着被吃掉。
仿佛被吃掉是一件幸福的事。
是桃子对生命的一种理解。
一种爱，在刀刃上微笑，
用甜蜜的汁液为世界止痛。
把尘世团结成一个家庭——
愿每颗桃子都有好归宿。
“黄昏时，每扇亮灯的窗户里，
都有我们的亲人。”
我读到一句箴言
我读到一句箴言，
不是从书页，从一部经典。
是从我捧着的碗，口中含着的米粒。
从拧开又旋紧的瓶盖里。
从药品说明书，
不良反应，服药禁忌。
清晨出门，一股扑面而来的冷空气。
眼眶滚出的一颗灼热的泪滴。
它先是甜的，继而
是咸的，苦的，无色无味，辛辣而芬芳。
我读到一句箴言，在回来路上，
一只流浪猫拖曳着尾巴
那睁大的瞳孔诘问的目光里，它盯着我——
用一张斯芬克斯的脸。
在世界写给我的秘密的字条上——
那字条，被小心翼翼叠好，封进一粒沙
放入上帝的信箱，——
门廊上，一双灰扑扑、裂开的旧鞋里面。
命运说明书
在漫长的岁月里我读书。
在并非隐喻的意义上我读人生之书。
它有很多卷很多册，
以不同的方式编辑和装订。
在漫长的日子里我读这些
药品说明书，这人生之书的活页。
起初，它们很简单，
只是一些干净整齐的小纸片，
像幼儿的识字卡片，
像装在盒子里的新年贺卡，
很多年前你写给某个喜欢的男生，
却终于没有勇气送给他。
为了节约字纸，在空白的背面
我写下一些句子（它们有的
后来成了诗），我也记下
琐屑的账目，白菜钱和猪肉价。
在漫长的日子里我读生活之书，
在并非隐喻的意义上我读生命说明书。
它变得越来越深奥，越来越复杂，
正面，反面，都写满文字，
细小如针尖，密密麻麻。
一层一层折叠，装进药盒，
你打开它，像打开命运的盲盒——
一封奇怪的来信，以上帝之名匿名。
“请仔细阅读并在医师指导下使用”。
本品为白色或类白色片。
不良事件采用系统分类。
禁忌。注意事项。自杀风险管理。
遗传毒性。生殖毒性。致癌性。
“请仔细阅读并在医师指导下使用”。
像情侣对彼此的情话永不厌倦一遍又
一遍我读它，无论多深奥多复杂。
我仔细阅读虽然并不理解。
我谨遵医嘱，虽然从没有医嘱。
在漫长的岁月里我读人生之书。
在并非隐喻的意义上我读命运说明书。
为了呼吸
“你的病好了吗？
看到你的诗
就放心了。”信里说。
是的，看到诗，
就像看到
在呼吸。
没有比这更容易。
没有比这更困难。
集中营的孩子们
走进毒气室前在写诗。
行军的战士在石头
和树皮上写诗。
一位诗人把写字的
桌子延伸到病房——
写作，全身心投入
就是置身一间
雪白的病房。雪白的床单。
雪白的纸和墙。
用字凿一排小孔，为了呼吸
爱，为了有光。
我离开了隐喻
像蜜蜂离开伪造的花园，
我离开隐喻
那诱人的色泽，芳芬
诗歌中的塞壬的回声，为了
更好地认识——：
我啜饮我的手，寒风中
皲裂的、粗糙的伤口。
这五出花瓣的花朵，蔷薇科
植物中新的族裔、物种，
是蜜源，同时是采蜜的蜂。
于平庸萃取高贵，痛苦中
酿造欢乐和美，赋圣洁
予劳作者额上的汗水和尘灰。
听，米达斯国王在他黄金
的花园哭泣，求神收回
他的点金术。
我离开隐喻，为了
更好地回来，回到
这里，这诗的家园，告诉你
它不是词语，是血和沃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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