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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乔亦涓:生活啊,我的姐妹(诗七首)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22-12-05  

乔亦涓:生活啊,我的姐妹(诗七首)



《生活啊,我的姐妹》
《养蜂人的祝福》
《卷心菜》
《封控小记》
《理解的悖论》
《面临异乡》
《说出与遮蔽》




生活啊,我的姐妹

“生活是我的姐妹!”你说。
那时,你该多么年轻,神采飞扬
坐在穿越辽阔大地的
列车上。

春天的暴雨洗濯过的空气,
散发一缕缕湿润的、木樨草的芬芳。
你脱下灰扑扑外套,阅读火车时刻表
像读一部恢宏的《圣经》。

在你对面也许坐着宁静、羞涩的少女?
眼睛似明媚的紫罗兰,而窗外
一闪而过无边无际草坪
也泛着淡淡紫色,如梦如幻。

当夜色涌入车厢,
星星,像簌簌的雨点
洒向车门外台阶……这样的生活,
我也会爱上,我想爱它如美丽的姊妹,

也爱它像睿智、宽厚的兄长,
我想侍奉它,耐心,虔诚如侍奉慈母,
和一位坏脾气的婆婆,假若——
假若我的爱人是诗歌!

注:《生活是我的姐妹》,为帕斯捷尔纳克一首同名诗作。



养蜂人的祝福

当油菜花抽出头一茬花薹,
养蜂人带着他的蜂箱来了,
三十只木箱在桥洞外面排开,
小小的铁皮房也搭建起来。

养蜂人的女人也带着孩子赶来,
枯树下一把大伞像彩虹撑开,
隔着一条马路是城市里的乡村,
油菜地一夜之间变成花海。

我们小心翼翼经过桥头,啊,
到处都是蜂:栏杆上,台阶上,
地上,半空中,有的迷了路
耗尽体力,栽倒在我们脚下;

更多的,奋力鼓翅,穿越马路
扑向那一片“流蜜的”土地。
我们也从最初的迟疑变得
期待和欣喜,当穿过围绕我们

嗡嗡飞舞的祝福,感受着甜蜜
从柔弱的金色翅翼下传来
不断扩大的振幅,和那深埋在
针孔里的一滴原子的痛苦!

当一场倒春寒猝不及防地降临,
比记忆中任何一年更漫长寒冷,
养蜂人一家躲进铁皮小屋,冻馁的
蜜蜂像阵亡烈士铺满道路。

但那些活下来的,幸存者——
看,比逝者更多,在太阳下更热烈
地飞舞,延续一个光荣的物种——
用加倍辛勤的、智慧的劳动。

我希望油菜花永不凋谢,养蜂人
一直在桥头,而我将像那个骑单车的
少女,停下来买他的蜜,让他掸走
我头发上的蜜蜂,用尘世温柔的手。



卷心菜

又叫莲花白,学名结球甘蓝
原产地中海
沿岸,二年或一年生草本,
十字花科,芸薹属。
耐寒、抗病、适应强,遍布东北
西北,华北,四川,云南

卷心菜是父亲在窗口的叮嘱:
“晚上回家带一颗菜”,
是黄昏我们在灯下呼唤:
“喝面汤了”,“吃菜叶了”

细长的面条缠绕宽阔的绿叶,
漂浮在汤里,那美丽的筷子
像不像一双桨橹?
“人必须乘船”,每个人都应该
做生活的船夫。

我喜欢卷心菜的叶子
像小舟,飘浮在记忆,在岁月的河流。
我喜欢卷心菜层层紧裹
像一部无字的经卷,
一片片淡白绿色的书页——

世上哪里去找
这样谦卑的书?
甚至没有一张封壳保护,
那最外层的,朴素一如内部。

你翻开它,像解剖它。
你阅读一页,撕毁一页。
世上哪里去找这样的书?
这捧在手中沉甸甸、通体晶莹
球形的茎叶,这莲座样蔬菜,仿佛,

我越来越觉得,
仿佛这就是一种有形的、
微笑着的爱——进入我们身体,
破碎,解体,无处不在又遁于无形



封控小记

汉语是强大的,
一切无不可包容,无不可创生。
“静默管理”
代替了两年前的封控。
一座又一座城沦陷。
昨天看视频热搜,今天上热搜视频。

兵临城下,却不见敌人。
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腹中,
病毒的毫毛,变出千千万化身
在我们体内翻滚,折腾。
——好像我们所有人成了一个人。
共用同一个身体——

病毒不识贫富,美丑,
不分尊卑,贵贱。
没有男女,只有核酸阴性、核酸阳性。
最伟大的政治家也不曾梦见,
这由渺小毒株实践的人类的“大同”——
然而它却为何把尘世变得更像一座监狱?

大街小巷,静寂无声。
除偶尔掠过、采购食物的路人,
一幢幢房屋之间,一个个出入口
只有临时拉起的警戒线——
只有那红白相间的隔离带
在柔弱地颤动,仿佛节日气球

拖曳的彩带,飘浮空中。
我们也不过是一团团
飘浮的细胞,狂风里摇曳的气球
是否,冥冥中
也有一根线,一双手,拽紧我们

它不是姓名、身份……
却标志我们为人?
它会成为最后的防线吗?
成为善恶那最后的分界?
坚不可破,不可泯灭,甚至当病毒
试图泯灭一切?

(2022年)



理解的悖论

你无法理解堕落除非你堕落过。
无法理解饥饿,在垃圾食品过剩
的年代(为了减肥饿肚子不算)。
无法理解战争(哦愿我们永远
如婴儿般对它一无所知!)
无法理解历史课本里枯燥
的年表即使背得烂熟于心。
无法理解灾难:洪水,地震
(除非亲历并幸存)。
新闻什么也不会告诉你。
死者不是统计数字。
无法理解疾病它们像诗人
一样创造发明新的词语、药品,
但疾病不是诗,药品也非词语,
虽然反过来可能成立。
你甚至无法理解一个最小的
伤口,如果它不在你左手
拇指,或右手无名指
而在你邻居的胸口。
你无法理解你的邻居,
因为他们讨厌你的狗。策兰,
在大屠杀后,无法理解,在汉堡
的大街上,一群妇女竟会
为了一条死去的狗哭泣。

(2017年)

注:此诗写于2017年。疾病(疫情)、饥饿、战争,或许永远考验着我们的理解。



面临异乡

许多事物带我们面临异乡。
比如生一场大病,或是
盛夏突降一场暴雨——

雨,顷刻之间
在窗外建立起另一个国度,宏大,
威严,执行全套雨的律法。

每一片叶子都臣服于
它的管制,天地用同一种语言讲话——
暴雨的语言,暴力的语言。

外面的世界还不够,
雨要侵占你的内心,像疾病侵占
你的肉体。仿佛它知道
每个人心灵深处
都埋伏着一场
随时准备暴乱的“绝望的大雨”——

如果你抵御,你就成为
自我的异乡——坚定你的信念——
像最后一角蓝天矗立在心之岛屿。

(2017年)



说出与遮蔽

说出——就是遮蔽——
我说出一样事物,就遮蔽了另一样事物。
我写下一个词,它立即占据一个位置,
那里也可以放下一个相反的词——
美遮盖丑,善掩饰恶……像无云的晴空突然
飘来一小片云,不,词语在纸上投下
比云更多的阴影——那最深的阴影来自
这些词,比如爱,快乐,幸福,光明。
站在灯下的我们睁大眼睛,从未把世界看清。

说出——就是遮蔽——
我若说这夏日早晨的微风、鸟鸣,
说雨后天边一抹蓝有蒸馏过的纯净,
必省略了夜晚的忧伤、痛苦、孤独。
我说河岸草木葳蕤,说醉鱼草的紫色,
就忽略了它旁边另一丛更美更谦卑的无名
野花的色泽;我说出复数,就遮蔽了单数,
删除了无数我无法一一叫出的名字,
无论它们属于人,或属于植物。
而我仍孜孜不倦,用诗
筛选着词语。
如果空白是更大的遮蔽,缄默
不语,是更深的伤害,愿文字的
针尖,扎痛的是我的手指,洒向你额头
是星光和蜜。

(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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