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蜂人的祝福
当油菜花抽出头一茬花薹,
养蜂人带着他的蜂箱来了,
三十只木箱在桥洞外面排开,
小小的铁皮房也搭建起来。
养蜂人的女人也带着孩子赶来,
枯树下一把大伞像彩虹撑开,
隔着一条马路是城市里的乡村,
油菜地一夜之间变成花海。
我们小心翼翼经过桥头,啊,
到处都是蜂:栏杆上,台阶上,
地上,半空中,有的迷了路
耗尽体力,栽倒在我们脚下;
更多的,奋力鼓翅,穿越马路
扑向那一片“流蜜的”土地。
我们也从最初的迟疑变得
期待和欣喜,当穿过围绕我们
嗡嗡飞舞的祝福,感受着甜蜜
从柔弱的金色翅翼下传来
不断扩大的振幅,和那深埋在
针孔里的一滴原子的痛苦!
当一场倒春寒猝不及防地降临,
比记忆中任何一年更漫长寒冷,
养蜂人一家躲进铁皮小屋,冻馁的
蜜蜂像阵亡烈士铺满道路。
但那些活下来的,幸存者——
看,比逝者更多,在太阳下更热烈
地飞舞,延续一个光荣的物种——
用加倍辛勤的、智慧的劳动。
我希望油菜花永不凋谢,养蜂人
一直在桥头,而我将像那个骑单车的
少女,停下来买他的蜜,让他掸走
我头发上的蜜蜂,用尘世温柔的手。
封控小记
汉语是强大的,
一切无不可包容,无不可创生。
“静默管理”
代替了两年前的封控。
一座又一座城沦陷。
昨天看视频热搜,今天上热搜视频。
兵临城下,却不见敌人。
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腹中,
病毒的毫毛,变出千千万化身
在我们体内翻滚,折腾。
——好像我们所有人成了一个人。
共用同一个身体——
病毒不识贫富,美丑,
不分尊卑,贵贱。
没有男女,只有核酸阴性、核酸阳性。
最伟大的政治家也不曾梦见,
这由渺小毒株实践的人类的“大同”——
然而它却为何把尘世变得更像一座监狱?
大街小巷,静寂无声。
除偶尔掠过、采购食物的路人,
一幢幢房屋之间,一个个出入口
只有临时拉起的警戒线——
只有那红白相间的隔离带
在柔弱地颤动,仿佛节日气球
拖曳的彩带,飘浮空中。
我们也不过是一团团
飘浮的细胞,狂风里摇曳的气球
是否,冥冥中
也有一根线,一双手,拽紧我们
它不是姓名、身份……
却标志我们为人?
它会成为最后的防线吗?
成为善恶那最后的分界?
坚不可破,不可泯灭,甚至当病毒
试图泯灭一切?
(2022年)
说出与遮蔽
说出——就是遮蔽——
我说出一样事物,就遮蔽了另一样事物。
我写下一个词,它立即占据一个位置,
那里也可以放下一个相反的词——
美遮盖丑,善掩饰恶……像无云的晴空突然
飘来一小片云,不,词语在纸上投下
比云更多的阴影——那最深的阴影来自
这些词,比如爱,快乐,幸福,光明。
站在灯下的我们睁大眼睛,从未把世界看清。
说出——就是遮蔽——
我若说这夏日早晨的微风、鸟鸣,
说雨后天边一抹蓝有蒸馏过的纯净,
必省略了夜晚的忧伤、痛苦、孤独。
我说河岸草木葳蕤,说醉鱼草的紫色,
就忽略了它旁边另一丛更美更谦卑的无名
野花的色泽;我说出复数,就遮蔽了单数,
删除了无数我无法一一叫出的名字,
无论它们属于人,或属于植物。
而我仍孜孜不倦,用诗
筛选着词语。
如果空白是更大的遮蔽,缄默
不语,是更深的伤害,愿文字的
针尖,扎痛的是我的手指,洒向你额头
是星光和蜜。
(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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