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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胡亮:诗珠(节选)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22-11-12  

胡亮:诗珠(节选)




  落日无非一颗,诗人数个不停
  鼠疫会从一个词传染给另外一个词,以及另外一些词。
  虚字须有锯齿。
  词典是词的集中营。词被拔光了毛,后来还被剪去了翅膀。词典永远不可能把“顽石”解释为“心脏”,也不可能把“枯枝”解释为“废墟”。
  饥饿有助于思想。
  每个词都是异邦。
  水面跃出带鳞的经验,枝头掉下有核的思想。
  字和词亦有豹子头,长喙,豪猪的刺,狐狸的尾巴。
  两个词猝然相遇:它们要么尖叫,要么昏昏入睡。
  秋风有角,有齿,有爪。流水亦如此。
  遇到陡峭的悬崖,气流就会上升,把诗意抬到兀鹫的高度。
  从杜甫到晚清同光体,字被多次浸泡,最后它们将带着谁的体液和花粉来到我们面前呢?
  次要的都说完了:你还没有听到主要的吗?
  要有汉语的发电站,也要有英语、俄语或德语的变电站。
  连医生也取不出他体内的异物:不是结石,而是心脏里的心脏。
  在说“我”的时候,我们究竟在说“谁”?
  连石头都有被强奸的时候。
  词法,句法,语法,必然都是反复受挫之物。
  没有新款的痛苦,只有新款的眼泪。
  在一首诗里面,哪怕起了个小浪,也将波及最偏远的那个字。
  诗人乃是这个非诗意世界的人质。
  字字句句须有六七分醉意。
  用铁锤砸鸡蛋的人,用水淹鱼的人,用豆腐磨刀的人,用棉花攻击篝火堆的人,他们带来的是喜剧性,还是悲剧性呢?
  在你则无上法,在我则烂扫把。
  诗即挽留。
  猫总是扑向更鲜的鱼,狗总是扑向带肉的骨头,“能指”总是奔向意料之外的“所指”,或者说,“所指”总是奔向意料之外的“能指”。
  诗意屈居于诗。
  铅笔归于学生、官员或工程师,被削掉的木屑则全部归于诸神。
  诗只是得到诗意之前的最后干扰。
  相比舌吐莲花,诗更接近口吃。
  诗人之不幸,诗人之大幸,都在于他永远不知道什么是诗。
  字和词永远也不可能穷尽一根松针。
  庸人欣欣向荣,天才岌岌可危。
  诗拽住诗人不断撤退。
  诗人被绊倒了,又被绊倒了,因为,他只看见词,却没有看见词的铁门槛。
  诗人每每被反锁于巨大的未知、乌有和阴影。
  先验,超验,经验:诗人循序而退,哲学家循序而进。
  一个苹果放进了一堆土豆:这堆土豆就是这个苹果的上下文,将强迫我们思考两者的内在关联度。
  抑郁,痛苦,绝望,无损于言词的欢乐。
  诗人有什么责任?通过写作让自己得以免于更严重的危机。
  天才之诗定然给人带来不适感。
  癫狂——躯体的、情感的、道德的或庞然大物的癫狂——转换为诗,而诗,转换为更小的癫狂——字词和想象力的癫狂。这就是诗的赚头吗?
  所有的满足感,身体的、物质的、思想的或虚荣的满足感——包括词的满足感——都有害于诗。
  某个词被孤立了。这说明了什么?某种感受力被废黜了。
  传统远非现成之物。
  天才与屠夫具有相似的不得体。
  歧义是对精确度的伤害。可是谁说得清呢,有时候,歧义又体现为更高级的精确度。
  诗是失败者的高楼。
  两首诗等速,但是,一首太快了,一首太慢了。
  我们有资格挑剔任何一只老鼠的精致度吗?
  词跑在前边,跟上来的思想就很别扭;思想跑在前边,跟上来的词就过于平凡。
  那些描写土豆的词,我省下来了,准备用于描写狂喜或尴尬。
  叙事性和抒情性,各十两,译成英文或德文后,前者可存八两,后者唯剩二两。
  诗人让一吨多重的灰熊长出了长长的野雉翎。
  你总是期待标准的好诗吗?而我转而期待不标准的好诗。
  我们可以反复修改一行诗,但是,我们修改不了土豆或洋葱,也修改不了狮子、鲫鱼或苍蝇。
  任何苦行主义都内含着某种决定性的快感。
  字和词不是卷尺,不是墨斗,不是斧头、锯子或凿子,而是木头、纹理、气息、风度和可能性。
  痛苦与享乐主义美学并无龃龉。
  诗人大都是——广义的——“失恋者”。
  诗乃是诗人局限性的明证。
  不是矛盾的解决,而是矛盾的本身:我说的正是大诗人的非典型性特征。
  诗促成了草履虫与大象的对峙。
  普通话驱散了方言,但是呢,方言必将在诗里得到秘密的迎接。
  如果最后的野兽消失了,在这个大地上,诗也就跟着消失了。
  无论是写狗头鱼,还是写犰狳,诗都不免是一种“潜精神传记”。
  诗人以内心的卷尺丈量着白发的半径,瀑布的休止符,喟叹的震级,苦笑的风力,上嘴唇与下嘴唇的落差,丈量着痰喘里的五公斤郁积,丈量着落叶给大地造成的一吨梯恩梯当量的轰响。
  词的减法,想象力的乘法:这是诗人面对的两道彼此仇视的算术题。
  诗人与麂子同时受到惊骇。
  只要羞愧没有失传,诗就不会失传。
  我们爱上了字和词,同时呢,不免怀恨在心。
  走出困境的诗人太少了,以至于,这些诗人像是走进了困境。
  泰山有花期,海棠就有百丈崖。
  蜜蜂喜欢油菜花,不喜欢黄金。我们说“黄金般的油菜花”,是否构成了对蜜蜂的冒犯呢?
  诗人要不断成为他的诗的陌生访客。
  孤独地赞美!——难道还能有其他的赞美方式吗?
  为了一眼看到白骨,诗人忽略了临时的血肉。
  那些描绘萝卜的词,可以攒起来,用于描绘野生的思想。
  大懒兽绝种了,巨型河狸绝种了,夏威夷吸蜜鸟绝种了,爱尔兰麋鹿绝种了,长毛象(猛犸)和渡渡鸟也绝种了,……我的意思是:诗已经所剩无多。
  最伟大的人性就是对人性的警惕性。
  没有任何一棵松树显得多余。没有任何一根松针显得无礼。
  诗不仅是抽屉,有可能,还是抽屉中的抽屉。
  一首诗不可能比一片树叶更加晦涩。
  我们要写的不是坏诗,也不是好诗,而是看起来像坏诗的好诗。
  诗人应该多读自己不喜欢的大诗人。
  陡峭能出大诗人(比如夏尔),平实也能出大诗人(比如雅姆)。关键不在于陡峭或平实,而在于是何种陡峭与何种平实。
  诗人每与上帝争权。
  语言给诗人带来受难日,诗人给语言带来复活节。
  让痛苦长出獠牙,让快乐长出又嫩又黄的针叶。
  诗人为两个冻僵了的词接通电流。
  诗不是关于“道”的艺术,而是关于“绕道”的艺术。
  一个醉汉在大街上乱骂,他知道诗不会还嘴。
  北京,成都,遂宁,距离杜甫一样远近。
  少年秃鹫怎样抓住第一只奔逃的野兔,诗人就该怎样逮住每一首不愿意筑巢于文字的诗。
  雄辩是诗之恶德。
  诗不是“针”,也不是“大海”,而是“针”与“大海”的各种不对称。换句话来说,诗是一架岌岌可危的天平。
  任何一棵树都是诗的舅舅。
  诗不是词的惊奇派对,也不是物的惊奇派对,而是词与物的惊奇派对。
  就结构的精妙性而言,有几人敢说,他的诗超过了任何一把牙刷?
  与胡萝卜相比,诗就是作伪。
  诗人一打求救电话,大自然的铃声就响个不停。
  不要问大林鸱为什么要伪装成一截灰色树桩,雌螳螂为什么要在交配后吃掉配偶,蜥蜴为什么突然从亮绿色变成了巧克力褐色,石头为什么会生青苔,黑法师为什么那样黑,也不要问诗人为什么要写诗。
  诗只是诗意的迫降。
  诗人的倒带技术具有无往而不验的实用性——从一截枯枝,回听到青青耳语;从一片细浪,回看到虎踞般的冰山。
  字词不过是诗意与诗之间的危桥。
  在落日与我之间必定存有某种平衡。
  诗的文体边界在哪里?幸好,谁都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诗人有力地造就了诗的无力感。
  诗不过是诗意的余额或……废墟。
  乒乓球比赛开始了——诗意对词的扣杀,词对诗意的反削。
  诗倾向于将诗人列为被告。
  想象力必须胜任——而非取代——精确。
  想象力不等于虚构力,尽管后者有点像前者的风衣。
  诗不是既有诗学的跟屁虫,而是未知诗学的司晨者(一只新颖的雄鸡)。
  笑话!杜甫影响一代代中国人,难道是靠某种思想比如儒家思想吗?有了孔丘,为什么还急需杜甫?
  要想精确讲述或呈现一株芭蕉,就迫切需要不断离开这株芭蕉。
  想象力是这样一座多孔桥:虚构的桥梁,非虚构的桥墩。
  这是十分罕见的壮观:在一首诗的空白处,读者清楚地邂逅了作者。
  诗人有资格暗恋他的独一无二的某个缺点。
  诗应该具有积雪消融后的山体之清洁与峭拔。
  无论是从何种角度来看,诗的表演性都是诗的走神。
  诗亦可望获得水墨般的偶然性效果。
  诗人应该有能力让某种隐逸心理与诸如此类的场所发生关联:牙科诊所、宠物医院、酒吧、街头咖啡车、米粉店、健身房、工商银行或别的什么银行、足球场、湿地公园、罐头厂、火车站、游轮或廉价到让人难以置信的青年旅馆。
  “有限”从一个小孔偷窥“无限”。这个小孔,可以命名为诗。
  感叹号是不自信的表现——与其用来贿赂某种冲击力,不如用来鼓励真正意义上的示弱。
  诗的豹尾或貂尾不在末行,而在末行后面的幽谷(看似空荡荡的幽谷)。
  每个读者都是诗的补给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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