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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二十月:绝句:生命停顿中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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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2-03-29  

二十月:绝句:生命停顿中的奇迹



  王敖写了很多首以绝句为题的短诗。如果不以形式上的四行为限,他的写作实际上包括了更多意味的“绝句”:一种自始至终的开放,一种专门制造语言寂静的气场以及由此产生的比语言更寂静的想象。我丝毫不怀疑,诗人王敖已经完全领悟到了长度的最高修辞意义——他试图有意识的在限定的长度里去挖掘无限。短,却意味着时间性的绵长。因为诗人能够发明出某种永恒的语言(借助他所选用的词语,以及对标点的妙用),从而把它纳入到对它本身的询问之中。
  在诗人所写的众多绝句里,我们或许会发现,时间的空间化有时候得益于词语背后的联想力,而这种联想力恰恰构成了王敖诗中的一极,随时准备应对“语言未来”的意象,就像宇宙的循环中我们会冥想绝对,手心里自掌乾坤——这种意象的可变性需要一个相对稳定的开始,一首绝句的开始。一旦诗人拥有了那个可以短暂驾驭时间的开始,他就会预见到语言旅行的那个模糊终点。诗人写于2005年的一首《绝句》便是如此:

为什么,星象大师,你看着我的
眼珠,仿佛那是世界的轮中轮,为什么

人生有缺憾,绝句有生命,而伟大的木匠
属于伟大的钉子;为什么,给我一个残忍的答案?


在这首绝句里,诗人首先确定了一个威严的、似乎不可逾越的障碍:星象大师。但反复阅读几遍,我们又觉得不全是这样。星象背后提供给我们的联想不仅仅是夜空、宇宙,更意味着这种古老的卜术带给我们的关于命运的故事;同时,星象这种职业所暗含的气味本身就是一种伟大时间感的驻留——这就使得这首绝句的开头自动邀请了一位客人,他来到诗里,也出现在读者面前。他拥有何种形态的文化血统我并不关注,因为他出现在这样的一首诗里——一首试图寻找古老问题答案的诗歌里,一首关乎生命意义的、几乎已经被千万人书写和思考过的论题里。所以,我猜测,仅仅这样的一个开头就足可以成全诗人的天赋,这就像敢于在爱情之后再爱情的人,何况,诗人并不满足,他还重新塑造了那个古老的意象。
  虽然如此,我希望读者还应该进一步放慢阅读速度,再在第一行上停留几分钟,因为你或许还会有新的发现。表面上看,星象大师似乎在晴朗的高空中俯瞰大地上的万物,这种离地的人物我们也可以把他理解成上帝。他似乎在挑选着可以进入另外一个世界的选民——“你看着我的眼珠”。但是,正是在这里,情况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诗人用“为什么”来有意缓解了自身的傲慢与信心。
  宇文所安在分析李白“狂士”这一形象时指出,仅仅把它归咎于对朝廷的蔑视是不够的,“李白的狂诞行为是其所选择的角色的组成部分”。在王敖的这首绝句里,诗人的身份是带有疑问的、却即将被选定的臣民,诗人也正是通过这样的一个身份,把真实的自己隐藏在了“我”的身后——诗人是这种角色的组成部分,虽然他很巧妙地把自己埋伏在了另一身份的谦卑与疑问之中。
  因为当那个上帝看着“我”的眼珠时,我们会突然发现,第一次阅读“上帝—星象大师”的威严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只有微妙的仁慈与温柔;并且,诗人也在告诉我们,那被神看上的“眼珠”是“世界的轮中轮”,一种圆转的、带有绝对论的中心,中心的中心。而这一切又都是在“仿佛”之中,把诗人最强有力的雄辩隐匿在了柔和的夜色里。因此,当我们在阅读这两行诗句时,体验到的并非直接来自诗人关于荣誉的野心,而是一种单纯的寂静,在这种寂静中,“星象大师”与“我”所发展出的对应关系也恰是时间空间化的具体体现。
  这样,这首绝句首次获得了空间上的短暂停留,也由于诗人对标点的运用,使得前两行的意象重点落在“世界的轮中轮”上。或许在诗人看来,一个至少在文学世界中缺少中心的世界是危险而可怖的,那眼珠当中的黑色瞳孔无意当中正在行使着某种绝对的使命,而这中心的中心恰恰是“我”的眼睛。
  有时候,诗人的自我会通过被讲述时间中的“我”呈现出来,而这往往又与被讲述时间的启始有关——王敖用“为什么”、“仿佛”这样的字眼弱化了他试图参与的那个组成部分,但同时又流露出异乎寻常的坚定——诗人开始的发问或许代表了他不曾实现的愿望,这个愿望既和自身有关,也与现实相通。因此,在应对未来语言的突降时,诗人很自然地选择了人生。当诗人问道,“为什么人生有缺憾”时,我们会发现对未来的占卜最终躲避不了小小宿命——星象大师在选定臣民的同时也带来挥之不去的阴影。人生的缺憾与绝句的生命构成了一道奇特的景观:一方面是对现代主义的反讽,另一方面也流露出浪漫主义时间观的某种向往和怀念。
  因为在诗人看来,时间性即便不是一首诗的主要成败特征,那它起码也意味着诗人要努力使作品得以空间化愿望的关键。这种空间化既包括了被讲述时间的空间化,也涵盖了讲述时间中作者的梦想。但是,我们应当注意到,诗人的第二个“为什么”里有一个关键的转折——“而伟大的木匠属于伟大的钉子”,这种隐喻修辞的突然出现,改变了与前半句的时间关系,诗人仿佛是在告诉我们,所有的秘密都隐藏在了这个转折的缝隙里。这缝隙里到底有什么?
  从第二个“为什么”开始,如果我们反复阅读这个转折,就会发现,隐喻在这里与前面的设问存在着强烈的对立——木匠属于钉子,它的所指明显带有诗中那个自我所迷惑而又急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如果诗人是这样写——“木匠属于钉子”,我们也许会把它理解成是钉子对木匠暗中相助的肯定;木匠之所以能够完成作品,其实是钉子的功劳。可诗人却在木匠和钉子的前面同时加上了“伟大”,这实际上也对天赋与技巧的认知:“伟大的木匠”是关于天赋与灵感的换喻;“伟大的钉子”是工具和技巧的换喻。换句话说,诗人在此时变成了一个短暂的相对主义者:既不仰仗完美的灵感,也不拒绝对“不自然”的修改。不过,诗人的迷惑是存在的,那就是,为什么伟大的木匠属于伟大的钉子?这似乎印证了某种暗含的倾向:当线性的时间观不再是唯一的归属时,我们是否只能选择那“伟大的钉子”背后的强大人工物质,并且更倾向于使用它时的手段与方法?
  诗人在这里似乎有意安排了一种时间意义上的鸿沟,并尽力让前后保持一种看似不相关的感觉。正如保尔·利科所言,“……很清楚,不连贯结构适合危险和冒险时间,……当代叙述技巧方面的实验因而作了架构爆裂的安排,时间经验本身也受到爆裂的影响”。在这首绝句当中,“为什么人生有缺憾,绝句有生命”与“伟大的木匠属于伟大的钉子”之间的不连贯恰恰有“爆裂”的效果,这也是该绝句中唯一的一次“爆裂”:星象大师预见到了那个带有强烈自我的、有关世界绝对中心的“轮中轮”,但当人生已经不太能适应变化了的时间观时,那个中心是否仅仅是种最高意义上的虚构?或者说,我们将如何面对那个不愿或已无法放诸到现实里进行检验的中心?
  当然,那个上帝在选定臣民的时候,我们也可以把“伟大的木匠”理解成是耶稣,他曾是手中钉子的主宰,最后生命却又不得不结束于钉子。因此,诗人在绝句的最后写道:“为什么,给我一个残忍的答案?”这个答案虽然“残忍”,但它是对星象大师所看到的秩序的某种回馈:所谓“轮中轮”既代表了某种秩序的中心,同时它的背后也可能隐藏了一个宇宙——一个有关均轮与本轮的托勒密地心体系。
  诗人是在这首诗里寻找答案的,他试图通过诗中的那个自我来解释宇宙无穷的奥妙:因为星象大师在“我”的眼中发现了一种复杂而瑰丽的秩序,这里似乎有诗人对于时间性的某个隐秘愿望——他希望通过一双眼睛能够使记忆更持久些,而为此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如同耶稣之死的生命终结感。或者,我们也可以将这首绝句理解成是对诗的沉思——在木匠归属于钉子之后,我们其实也都在寻找一种可适应的、先进的时间性。王敖邀请我们思考他的问题,有关宇宙、时间与生命的问题,那个已经获得的“残忍”的答案恰恰提供了一种开放的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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