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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论独特性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22-10-01  

木朵:论独特性




我欲仁,斯仁至矣。
  ——孔子

自我抱兹独
  ——陶渊明

独见游物祖
  ——李白

独立万端忧
  ——杜甫

矫首独傲世
  ——苏轼








  不知从何时起,凡是初登诗坛的年轻诗人都会收到一条忠告:尽快找到属于你自己的声音。言下之意是,你得与众不同,富有个性,独特而不凡,一下子能从一堆作品中快速识别哪一首诗是你的,你得要有自己的戳记和标签,你得是一位有风格的或风格化的作者。简言之,你得干点不一样的活。这样一个出发点,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这不是一句正确的废话吗?)但考虑到涉世之初的诗人缺乏变通能力,很可能全身心地扎入这条忠告所掀起的阵阵浪花之中,奋不顾身地迷失了舍筏登岸的方向感或其他可能也有趣的选项,于是在此有必要伸张一下原理。(寻求)独特性的确是一个致命的诱惑,尤其是在很多人看来,这是正确无误的法则,是立身之本,也是写作的意义之所系,没有独特性,就没有诗,就没有趣,最后,你什么也不是。但成问题的情况在于,你尚未弄清楚独特性是什么,或有没有一个反论也可能站得住脚,就兴致勃勃地为确立自身的独特性而任劳任怨/无怨无悔地奋勇向前。哦,你干了好几年,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特色,于是,去咨询一位富有经验的长者,请他来识别你的作品中是否已经有了纯属个人的声音。但对方可能仍觉得火候未到或稍显稚嫩,这时,你痴心不改,继续致力于下一阶段的独特性的锤炼,仿佛它迟早会出现在面前。乃至于后来碰到另一个人,他给出的建议是:不要过早地形成自己的风格。而你根本听不进去,固执己见,已经完全成为了独特性的信徒。
  那么,什么是独特性呢?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不得不回到二元论所搭建的诸多模型上来。比如普遍与特殊、个别与整体、个性与共性这样一些对立统一的概念搭配组合。独特性要求诗人追求差异化、风格化,有个性、可辨识,更多地体现在遣词造句的手法层面上,而不是观念体系的自我反思层级上。作为一个生命个体,他本身是独一无二的,个别性和独特性与生俱来,不可复制。但问题是,他所写的东西、运用语言的习惯、对于文法运动的理解却可能落入窠臼,并没有什么独到的见地。人是个别的,但人的想法和做法却是一般的,并不出众,也不惊人,所谓泯然众人也。这个时候,他凭什么能够逆转这种局面,能够在追求独特性的道路上获益良多?它能追求到手吗?它不是与生俱来的一种本事吗?为什么还要向外追求,而不是向内挖掘呢?当独特性催促当事人去选择一些同时代人与自己进行本领和技法等多方面的比较时,这个人可能就输了(一开始就输在他所选取的样本或样本量上),输给了自己的野心与欲望,毕竟攀比心理从来不属于高贵的心灵范畴。因为他们都写成这样了,所以我要写成那样,要和他们不一样。这样一种强烈的愿望,实际上是有损也有悖独特性的第一禀赋,那就是,它是纯粹而天生的。你所追求的独特性其实不在外面,以荒郊野岭的形式存在,而是在里面,表现为心中块垒,只不过被心魔蒙蔽了双眼,自顾不及。
  独特性通常被理解为与众不同、出手不凡,锚定了一个参照对象,主要是指与他人有所区别,不同于别人,不同于同时代中人、同道中人,而不是指向做一个更新的自我,与过去的自我形象有所不同这个维度。可见,独特性强调了一种暗下决心的竞赛理念(以及优胜劣汰的生存法则)。在诗学层面上,独特性要求一位诗人在形式上或方法上差异立判,一亮相就是醒目的形象,嗓音特别,快速做到与其他人写作特色有所不同,这种不同于他人的想法本身并不是独特的,而是一种日常可见的观念轮廓。也就是说,关于独特性的观念渊薮出自与他人同样的发祥地,这个起始点并不是卓尔不群的,而是同一根起跑线式的同一个渊源,可见,一位诗人关于独特性的见解,只要往前追溯其思想的根源,就会发现关于不同于人的自我形象设计归根结底出自于同一性。追求独特性的诗人首先要求自己写得有那么一点不一样(更有趣的是,这种关于不同的自估体系是怎么建立起来的?),犹如在一个细分市场推销自己的产品,力图显示出主打产品的新颖性,但是只要将视野放在整个的市场,有一种全局观,就不难发现在细分市场赢得的差异性在全景视野中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优势,看不出什么个性。如果独特性是通过有所偏倚的视野来赢得生存和发达的条件,那么,这种缩小包围圈的做法就显得刻意与可疑,小圈子里沽名钓誉当然也极为不可取。独特性确实会把你顶到角落里,使你望而却步,有畏难情绪,觉得普天之下真的没有什么再多一个独特的诗人的可能性。因为一时得不到,反而心心念念,心向往之,独特性于是成为了写作上的一个抱负或一块心病。
  独特性可以成为一个美学上的焦虑,但不宜成为写作上的终极目标。怎么看,独特性都像是一种达成良好品质的应急策略,或诗人获得外在声誉的一个手段,但是,诗人真正要追求的肯定不是独特性本身,而是品质优良的一首好诗,或者通过好诗成为一名君子。独特性不一定是质量的保障,反而有可能构成一个噪音,影响诗人为了获得优良品质而采取多样化措施时应有的决心。正是因为独特性并不保证诗一定能写好,再加上我们见多了过早形成明确风格的诗人往往半途而废、难以为继,长期沉陷在命定的风格之中而难以自拔,所以,关于独特性的可批判性之可能,就能够被最为独特的诗人所接受,并不会真的付出一生的努力,只为了求得形式上的与众不同(而甘愿成为一位二流诗人)。于是可以说,追求独特性,这是爱慕虚荣的表现,但追求者到了紧要关头还是知道诗的里子并不是由独特性所构成。独特性太好看了,乃至于很多诗人都为了挣得诗的面子而绞尽脑汁,他们期待自己首先在外在形式上是一个响当当的诗人,而独特性就被认为是自己的看家本领,在诗歌圈交际时,不至于辱没了门派与出身。独特性确实容易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胆量和勇气上,只要诗人敢于走极端,甚至有那么一点哗众取宠,敢为天下先,就很可能为自己赢得一个险峻的形象;其二就是在新颖性的角度上,要带给同行或读者耳目一新的感觉,仿佛其中预示着一种语言改良的契机已被擒获,民族语言的新貌为之一振。




  独特性有一个闭环运动的流程,首先表现为从浑然天成的整一中挣脱出来放飞自我的独立性愿望,游历一番之后,翅膀变硬了,再以自身的经验和心得,返回至整一的状况之中,丰富整一性观念体系,以可为整一性做出贡献的明确形象自立。始于整一,间以独一,终于整一,对一的理解至少经历过两次变化,这一路径的设立会使得一位诗人在追求独特性的旅程中不致迷失方向。但如何从千军万马、芸芸众生或数以万计的诗人之中杀出一条血路来,找到独一无二的后天性特征,这真是煞费脑筋的难事。从策略上讲,要实现独特性的自我塑造,可以从几个方面入手:其一,从诗的形态或外观上寻求一种醒目的或令人羡慕的特征,让人一眼看去,觉得这是一种新颖的排列组合,既大胆又机智,这里面当然也包含着一种文体自觉的诗学意识,这是一种显而易见的形式上的设计,往往被跃跃欲试的诗人作为首选功课;其二,在遣词造句方面力求突破,玩出新花样,这是在句法结构上的苦心经营,要么打造并逐渐拥有一套自己熟练掌握的词汇表或意象清单,反复使用多次,人们就耳熟能详了,就会默认这是谁的标记,当事人也就顺势占地为王了,要么在句式上弄出一点动静,在一些衔接词、副词、状语上倾注心力,使之花枝招展、浓妆艳抹,体现出人力施与之后的句子别致的仪态;其三,在诗歌素材或主题上另辟蹊径,写一些别人不太涉及的主题,应用一些不太常见的典故,捕捉别人认为不值一提的素材,来丰富当代社会和人心的叙事或抒情模型。
  独特性作为一种使自己脱颖而出的强烈愿望,同时也表明了当事人对一贯如此的局面突如其来的厌烦,他想做些改变,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轮又一轮的令人压抑的重复性色彩之中,在看不到希望的历史长河中,添入自己的一抹亮色。这是一个正当的愿望。这个欲望本身并不是心智卑下的。但这里存在的一个疑问是,历史线索真的到了需要一改过去的节点了吗?或者说,你的做法真的是从无穷的重复性中摆脱出来的一个新状况吗?你能砸掉一个旧世界吗?你能挣脱有史以来套在诗人心智上的无形枷锁吗?简言之,你真的是天选之子吗?好事怎么会降临到你头上呢?将自己的所作所为标记为独此一家之前,这份独特性是需要得到检验的:一方面是市场的反馈,圈内的朋友们开始用一个简短的形容风格的名词指认它,就好像填补了一个市场空白,说出了他们想说而不能说的一个秘密,早该如此而今果真如此了;另一方面就是自己内心要建立起一个自估标准,深刻意识到自己的确跟历史上其他诗人或当代生活中其他同行做得不一样,自己突破了封锁和约束,扩展了诗意的边界,而不是想当然地不做任何大范围的调查和阅读,就自负地认为有了创新之举。要削弱独特性带来的虚荣心之类的副作用,当事人必须体会到独特性并不是诗的诸多属性中最好的那一个,以及最先做到的那一人很可能不是贡献最大的那一个。尤其是,建立起自己的风格特征或风格化形象并不意味着赢得了永久的声誉。风格化这个标签贴久了,其实浑身会不自在,贴上去容易,揭下来难啊!
  退一步来说,无风格或尚未形成风格会是一件坏事吗?这个问题其实包含着一种关于诗人之个性能否必然形成的信仰。如果只是迟早的问题,那还可以忍受,如果是有和没有的问题,那风格之未成就叫人坐立不安,比起那些已经有明确风格的诗人来说,自己就好像输了一招,迟了一步,矮了一截。人的一辈子形成风格的机会也许只有那么一两次,一旦形成,落地生根,你想再摆脱它就难上加难了。在你被认为已形成明显的个人风格之前,要多多少少感觉到庆幸,你尚未定型,也不曾烂熟,你还有希望,还在成长之中。同时,我们也要区分有意为之的独特性和被动的等其上门的独特性。前者虽有求仁得仁、种瓜得瓜之类一贯逻辑的力挺,但终归结果不明,处于一种信誓旦旦却谜底未揭的状态之中,后者指向的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感化逻辑,并不主动去设计一个自我形象,却随着创作力的日益开展由外而内得到了类型上的认可,从而将自己的某一阶段或某一系列的作为坐实为某种风格。从中我们也不难发现风格的形成与辨认很可能不会同步进行(而分属两个步骤),等到自己的创作被认定为某一类型,此前在形成风格的进程中所付出的劳动似乎得到了名副其实的回报,但是,随之而来的一个尴尬处境是,风格化前后自己有可能判若两人。此后的写作就很可能受制于这一分水岭的形象约束,倒不如此前的无名状态那般无拘无束、信马由缰。无名状态很可能使写作中的诗人不时感觉到气馁,觉得自己尚不能一鸣惊人,上不了台面,进不了风格花名册,殊不知这一进度并不绝对地意味着毫无风格可言,只不过事情都在做,没被认出来而已。
  那么,另一个建议——不要过早地形成自己的风格——有什么积极内涵呢?首先,这是一个具有否定性口吻的对某一致力模式或奋斗方向的质疑、叩问,是观念电池的一个负极,也是观念碰撞得以产生能量的必备条件。其次,其中包含了某种自我克制的理性成分,但同时也内敛着相当得体的自信,并不看重风格这回事,但也相信它迟早会成为自我的附庸,只不过不想它来得太早,构成一种对进步青年干劲的干扰,免得他们分心。再次,如果说风格是与工作进度相匹配的某种令人愉悦的效果,是好人有好报之类的因果逻辑的兑现,是劳动的结晶,那么,就没有必要揠苗助长,而是顺其自然,不必勉强,也不必焦虑,人格的形成之际,风格必然陪伴左右。风格是逐步形成的,是积极作为的作用力的一个对应结果,是一个能量转化的反应机制,而不是某种赏赐或外在的奖励,基于这一点认知,我们对风格的态度就不必显得过于急切。我们要有一种并不欠风格什么的平淡态度,一种两不相欠的相处模式最为有利。最后,我们要抵制的是那种触手可及的、易于辨认的单调风格,如果人人都知道我们写的作品以及将要写的作品是那种可想而知的风格,一种上过定型水的风格,那就太可怕了,不要也罢。这个建议的另一个潜台词就是希望进步青年不要被所谓的个人的声音这种貌似合理的忠告困住了手脚,先不要对风格有急切的期待,然后在具体的工作中渐渐忘了风格这一回事。




  如果说独特性不是做出来的,而是先天自带的,或者说风格不是后天苦苦追索才形成的,而是从人格的形成(人格的形成往往是浑然不觉的,而且是难以逆转的)之时就已经挂钩了,那么,现在我们确实要好好地来谈一谈如何利用作为天赋的独特性这种自然权利了。早期杰出诗人都能够在自己的作品中发明一个真实的自我形象,将自己生活中的那个样子,无论是高昂的,还是低沉的,或熟透了的或不着边际的种种形象都化为语言。语言不是面具,也不是遮羞布,而是一种人性或人格的直观表现,他们对待语言的态度都很真诚,毫不做作,在语言中所呈现的那个形象和生活中那个模样如出一辙,无需隔着层峦叠嶂,绕来绕去才看得清楚。正是这种表里如一的做法、态度使得他们在写作时的心气和品格不至于变得卑劣。由于个人的独特性与生俱来,现在只需真诚一点,向语言坦露心声、展开怀抱,就能够将日常生活中那必然与众不同的状况、性情和人生轨迹全然兑换为语言中的天真、奇妙和不俗。现实生活中是一个怎样的人,作品中就是一个怎样的人。这样一种真实的对应关系看起来容易做到,但实际上只有那些经过千山万水、苦苦挣扎过的诗人才能明白这一点。毕竟很多诗人都在追求写作技法层面的独特性,不曾向语言透露一丁点具体生活中的细节,他们的自我形象没有在诗中塑造完成。要么,他们只追求单调好看的一个自我形象的侧影,过分爱惜自己的羽毛,要么他们还来不及检讨生活的得失,不敢透过语言向读者讲真话。
  诉诸独特性的种种野心和宏愿都可能是无根之木,比较虚,不得体,因为偏离了自我真实形象这一本源而有一点舍本逐末的不经济、不本分的嫌疑。不是说在诗中不可以有一个更好的自我形象、一个刚健的君子形象,比生活中的那个自我更完美,而是说这样的君子形象应当有一个扎实的根基、一个洞悉人之本性的出发点,利用自我真实形象的那个本源来使自己人格得以升华。而根本来不及去考虑这样一个本源,就大张旗鼓地在诗中去谈什么独特性,扯大旗、穷吆喝、弄噱头、老讲究,到头来究竟辜负了韶华,一事无成。在实际生活中,要无比周全地去认识自己,尤其是自己的劣根性,然后借语言这样一个载体再度认识自己,澄清认识。即便是谈论他人之事、千里迢迢之事,都可以最终演变成对自我认识的一个兼顾、一个主题。也许,在一首雄心勃勃的诗中,你会去探讨一项国策的得失或一个君王的正义与否,或面对远隔千里的一场战争所应持有的立场问题,但即使你再有道理,真理在握,如果你总觉得恶之根源都在别人身上,或者说,你不是一个孝子,十多年来从不曾陪母亲在晚饭后去散一次步,你不是一个好爸爸,从不曾在诗中提及成长中的子女,那就太值得好好反省一番你究竟在干什么,你在诗中鼓捣的那个正义凛然的自我到底与真实生活中的自我有几分相似?此独特性,非彼独特性,为了树立一个好看的自我形象,而忘记了与生俱来的那个本源形象(这才是独特性的大本营啊),这就得不偿失了。你在诗中丢分的原因究竟是什么?语言本来给了你一个机会,可你却用来从生活中开溜。
  综上所述,二流诗人在苦苦追求独特性,而一流诗人在发明自我真实形象。前者将外在独特性作为追求的迫切目标,精心打扮,争奇斗艳,后者打心眼里就没有设计独特性这种目标,而是在自我形象的设计与完善过程中水到渠成般地体现了由内而外的独特性,独特性是作为一个附庸附带呈现出来,是行动的一个可想而知的效果,而不是目标。外在的独特性肯定由外在的评价体系或他者来施与(独特的人儿只有被他人看得出来,才被公认为独特),是作为一种自身之外、有别于命运的类似荣誉之类的礼物来对待的,是外力对自身命运轨迹的轻轻一吻。要知道,如果你在他者看来独特超凡,就会得到奖赏,就会作为特殊人物和独特现象来对待,这会让你有一种高人一等的成就感,既有受人尊重、得到承认的愉悦感,又有能力超群、进展非凡的既视感。所以说,外在独特性是一个令人向往的东西,竭力去追求,尤其是将它作为平庸的对立面来理解,对于跃跃欲试的诗人来说,就是一个更高级的进取目标,人生化腐朽为神奇的可能性要实现,就是先要找到这个独特性的支点。如果你的某些做法或表达方式恰好被同时代人理解为富有独特性,也有可能不是你有多么了不起,而是反推出这是一个平庸的时代,时代中的精英不敬业或不务正业,都在打盹或干别的,也有可能时代中的读者尚不能及时从中发现理应属于这个时代其他更多的独特性(有的独特性,注定了默默无闻,时隔多年之后,在下一代或下几代人中才会彰显出来,成为过往某个时代的最强音),你只是一个幸运儿,被选中,站上了舞台。
  找到自己的声音,其实是一个含蓄的建议:找到你自己。声音在这里只是一个符号、你的所有属性之一,可以代之以别的什么也同样说得过去。接着就可以说,这个忠告也在提醒你要找到你自己的真实形象。如果说声音是可找之物,有很好的找头,那么自我真实形象以此类推也定然能从中找到。如果说声音指向的是个人的独特性,那么,自我真实形象对应的就是个人的整全色彩,就是人之为人的全部秘密的逐一展示。既然个人能够从独一向整一迈进,也就可以从个人天地向自由王国前进!与其说找到你个人的声音,不如说找到你所生活的时代的声音,外在于你的、有你一部分参与其中的那个总体的声音。找到自己的声音——这个余音绕梁的句子其实回荡着经验或历史的声音,也即,它是久而有之的真谛,不可置疑,作为一个入门级的忠告,它随时随地都拿得出手,毕竟它太有忠告的表征与形式感,几乎能令双方不加思索的授受之际感受到传帮带的温情,但到头来,它可能只是一个零,什么也没有说。它的出发点不在于给出什么实惠,而在于它本身是一个好看(中不中用暂且不论)的形式,忠告不都有一个顺滑的形式吗?入门之后,还有很多忠告等着你呢,这只是其中一个。当你把不少忠告收集起来(甚至其中一部分还身体力行去检验过)凑成一个大数时,就会发现它(们)真的什么也没说,而且有可能还相互矛盾。于是,我们中的一部分人突然明白,找到自己的声音,言下之意正是要有自己的主张。




  怎么做才算在发明自己的真实形象?自我形象是一回事,自我真实形象是另一回事。在确立一个自我形象之前,有一个自我认识的过程: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我还可以成为一个怎样的人?我向往成为一个怎样的人?有别于生活中实际的发生、自然的呈现,在诗中,诗人们很可能选择一个自己所向往的自我形象来代替生活中那个是其所是的样子。反正形象多得很呢。在实际生活中不能过活的日子和生活形态,不能抵达的地方或境界,可以在诗中淋漓尽致地经历一遍。诗能拓展实际生活的边界。即使和现实生活的艰难进程相比八竿子都打不着,但是一旦将诗中所描绘的时光荏苒理解为自我的精神生活,在逻辑上、在感情上也就成立了。万象皆自我。这样一来,诗中所确立的自我形象也与真实靠得很近,毕竟诗,作为生活的一种质料,诗人挥汗如雨于诗的实践之中,这也是真实生活的一个项目,同样发生在生活的真实时间之内,并没有排除在实际生活之外,更何况做一个更好的自己,做一个爱惜羽毛的君子,在伦理上也说得过去。不管怎样,诗人再怎么巧于乔装打扮、隐晦曲折,他在语言层面和情感线索上仍然会或多或少地体现出一个可想而知的自我形象。这是跑不掉的。这也是他对找到自己的声音这一忠告的最终落实。对一部分诗人来说,向语言敞开怀抱,坦露一个真实的自我形象,真乃不可想象更难以做到的进度:怎么可以将现实生活中的那个自我的喜怒哀乐、患得患失一股脑地倒入语言之中呢?这怎么能做得到呢?诗不是要过滤掉生活的杂质吗?诗不是对自我形象的提纯吗?
  一个人在社会生活中并不出众,人微言轻,甚至有点猥琐不堪,也有可能在小范围内,比如家庭生活中,地位不高,没有什么话语权,他在语言上能够出类拔萃、出手不凡吗?话到这里,我们心中不免微微震颤,瞬间想到了一两个人杰。于是,我们懂得语言不是一种被动的真实,不是将实际生活中的汪洋大海一概导入诗之洪流之中那样蛮干。在这里应该还有一些迂回、中介、重装的工作要完成。真实绝不是把语言当成一面镜子,照一照生活的表面就了事。真实是一个运动过程,不是停在那里任你采撷。在面对生活的真实处境时,语言可以采取两个应对措施:要么采取真事抽象化的方式,对生活中的真人真事进行一次别开生面的发觉、加工和重组,使得语言之真与事实之真区别对待,保留语言在呈现自我真实形象方面的独立性,而不完全照搬于生活中那个很可能不值一提、死气沉沉、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的所谓的真我;要么,是其所是地利用语言的机智、负荷和优雅去称量生活之真,将社会生活、家庭伦理、个人心境中综合存在的那个真实的自我表现在语言的广茂天地之中,我是一个儿子,于是我会在诗中谈论与生俱来的父子情,我是一个父亲,于是我会在诗中审视几个儿女嗷嗷待哺的样子意味着什么,我是一个丈夫,于是我会从根本上来谈论夫妻这一二元关系所揭露的人间真情,我还是一个公民,于是我会表达我在社会底层也应保有的雄阔的世界观与责任感。真事抽象化,显示出语言的干劲与活力;事物是其所是地呈现在语言之中,语言主动承载万事万物,显示的是语言的恒心与忠诚。
  如上所述,自我的独特性与生俱来,是一种天赋,在社会生活、家庭伦理和个人心境中都是独一而整一、既个别又综合地呈现出可识别色彩,确实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即使再情感麻木的人也能从众人之中识别你的来到所附带的气息。(生活中你已然做到了超然的独特性,为何在语言层面上却一时做不到呢?)所以说,与其苦心孤诣地去寻找写作技法上的独特性,找到纯属自己的个别的嗓音,不如踏踏实实地描绘出生活中的那个真我,这既是观念上的普遍认识所提倡的独特性要旨,也是实际操作层面应该要掌握的关键性要领。生活是最好的老师,你应当从茫茫人海、车水马龙中找出自我真实形象的片羽吉光,在语言这个亚父般的形象照耀下,组合出一个相对完善的赤子模样。独特性绝不是在遥不可及的某个地方,不是殚精竭虑之后才能抵达的一个境界、一个结果,而是一个不断自我发现、检讨、肯定的进程。独不独特,不是由读者的观感说了算,而是在于你注没注意到你在现实生活中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你敢不敢向你的读者申明你究竟过得怎么样。其实,这里也蕴含了一个观念层面上的较量:写什么比怎么写更高级。只要你掉转头来,审视自我,将每一个生命周期内自我存在的状况如实招来,语言照顾到咫尺之内的家庭成员,善于提及今天下班后你经过的那条老路上所发生的情况,你就应当悟道了,就会有取之不竭的写作主题与素材,这一切的意向和声音都曾勾勒出生活中那个五脏俱全的你本人,现在它们蓄势待发,等待你召唤,配合你在语言层面上重塑一个真实的自我形象。
  独特性也好,自我真实形象也罢,这仅仅是自我进化的必要一环。对于尚未抵达于此,解决好这一思想难题的诗人来说,这是一个心结。但对于在观念和实践上都已经尝试过、解决过这一问题的诗人来说,接下来要面对的会是其他同样伤透脑筋的问题。一山更比一山高。(但不是说自我真实形象问题能一劳永逸地解决,一次吃饱一生不倒,不是这样的,诗人一生都要和自我真实形象妥善相处,稍不注意就会背道而驰而失了根本。)自我真实形象是一个窍门,入得其门之后,养成习惯了,诗人就会要求自己站得更高,看得更远,因为本真、本貌、本性日复一日地都在诗学实践活动中得到了呈现,他肯定会推己及人,注意到他心目中或想象中的国人形象,也就是说,诗可以群这一规训的落实会使他在关切他人的命运时受益匪浅。由于在表现自我真实形象时,受惠于语言良多,于是,在得偿所愿之后,他肯定要采取相当慷慨的方式来回馈语言,意识到自己可以为母语增光添彩,在语言中有所作为的心理暗示从此会成为心气勃发的渊薮,他的自我形象以及对真实世界的理解就发生了边际效应。边界扩展了。基于人性的、语言的、生活的边界统统地又扩展了一圈。他对独特性的理解加深了一层,就更会理智地避开独特性对他的加密/加冕。他可不想被独特性之类的单一属性所庇护而成为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我们的时代并不缺少诗人,但罕见的是敢于向语言、向使用这门语言的同胞展示自我真实形象的诗人,而且,这个真实的自我形象既是独特的、全面的,能展示出一个活在这个时代的生命个体错综复杂的人性以及对母语充沛的领悟力,又是有血有肉的、家庭社会兼顾的超脱了肉眼凡胎而至纯至刚的赤子形象。生活有时脏乱差,生命偶尔假大空,二者兼而得之于诗中的如此这般,又出双入对地延展到还可以那样的地步,使得真实(真实性确实包含了独特性)不止步于自我形象的描摹(语言也不是到真实为止),而成为人之为人的普遍探索中一个人天赋投放其中的培养皿。

2022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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