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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短诗的陈设与纪律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22-08-09  

木朵:短诗的陈设与纪律






  当代诗中的短诗观念能否从古代作品中的五绝(五律)、七绝(七律)的行数约束机制上得到启发?我们所理解的短从行数上来说,会不会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讲究,比如说十行以内或十四行以内?除了这个外观上、篇幅上的可见的短处,短诗之短还会指向什么意蕴所在?很明显,仅仅从行数上来规范短的运行机制和评估法则并不能取信于人,而且不够分量,也不合乎实践中诗人们碰到的种种难以言表的心得体会。于是,我们对当代诗中短诗的理解,或者说要为合理的短、恰当的短、出色的短进行一次规范,首先就取决于我们所读到的现代诗以来短诗中的精品、杰作(应该包括国外译作这个范畴)在向我们传递哪些层面的诗学信息。我们从这些短诗杰作中获益良多,这个师承或私淑的感觉是一个讨论短诗长短处的前提。当我们能够细数其中的益处,以及我们学到的招式、揣摩到的诗学营养时,就能明辨短诗怎么写才是合格的这一评判的尺度在哪里。短(的观念)是怎么形成的?它为什么已经成为诗人们心目中一种可靠的表述形式?尤其是,有的诗人写作伊始就知道自己正在写的是一首短诗,不费气力,一挥而就,仿佛七步之内,俨然已成诗意盎然的小宇宙。味道已足,何必拖沓?自成一体,不亦快哉!短,真的就在不可延展的边界上戛然而止了吗?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这是我们关于长短二元论的基本认识。长与短的观念之别用于诗学领域和诗歌创作实践活动之中会发生哪些意想不到的变化呢?有的诗人一辈子就写了一部长诗,反复修改,竭尽所能,成长于长之长处而自洽一生,有的诗人过了天命之年以后专注于短诗的写作,有可能因为精力不济,以短养长,维持写下去的基本需求,想保留一个简单进入诗人状态的入口,有的诗人追求变化,各种体例都尝试一遍,长短不一,就地取材,算得上全能选手,这也是不少诗人力图达成的圆满的自我形象。实际上,关于长短二元论有两个理解角度:其一,长与短是一种写作结果,是一种写作后的景象,一首诗写好了,然后从外观上、篇幅上去给它一个叫法,或长或短,总能说得通;其二,对于作者本人来说,他正在写的一首诗可能不会引导自己总是去判定这是一首长诗或者是一组短诗,良好的写作状态、协调的人与诗的关系在于:不论长短,只论好坏。如果长与短先入为主,那么诗必然就有长短之别了。但如果一首正在展开的诗,连作者本人都不知道它的长短,这个时候诗人就不会受到以往长诗与短诗写作中的观念束缚而不做计划地投入其中,去体验诗的生成规律和人的气度如何合二为一塑造出这首可能之诗最终的长度。他事先没有长短之分的观念预存,所以写作中就不会受到长诗或短诗各种指导原则的束缚。不过,很多经验丰富的诗人并不愿意将自己抛入计划不明的创作激流之中,更乐意在行动之前就明确这首要写的诗的长短(篇幅上的大致预估好像是第一要务),自一开始,他心中的那口气就已经充值完毕,接下去把它耗光即可,但不一定有透支的设置。
  相对来说,长诗可能是更需要计划、筹谋,身体力行,心心念念,逐步达成,而短诗三言两语就已经把事情挑明了,没有办法再写下去,已然自成一体。短诗作为一个名称,天然地要与长诗相生共存,短的理解蕴意也往往得益于人们对长的认知。人们头脑里已经有几部长诗的永恒的影子,知道长在哪里、为什么长、长的效果如何,于是基于这样一些理解,来为短的释义找到方向感、切入点。这是已成常识的长短二元论。不过,很多情况下,长诗并不存在于即时生效的时空中(是一个记忆而非新生),诗人们并不总处于长诗的酝酿之中或长期分享的喜悦之中,所以,把自身意义廓清的希望寄托于(享誉历史的、时代久远的)长诗身上,这就有一点舍近求远。除了在长短分野处汲取短的精义,我们还要把注意力放在创作实践流程或新增作品的反思之中,短的理解就在已然生成的短诗的自觉反思之中,在短诗的已修边幅之中:我是怎么就写成了一首短诗?这是最为务实、切中要害的举措。寻常而论,一首短诗凭什么内在力量自动生成?导致一首诗在行数上少于十行(随后视之为短诗)的原因到底有哪几种?其一,情势所迫,气力所定;其二,重句法,轻文法;其三,小中见大的审美观念与留有余地的创作理念相结合。在写法上,也有两个方面的因素产生重大影响:一是诗往往从事件或感觉的中程开始写起,不强调有始有终,而注重关键点、闪光点、兴奋点;二是从诗人的创作理念上来判断,短诗往往包含了一种对自己最想写的一首短诗(并不是诗学史上的短诗杰作)的评注,这首正在写的短诗孕育于那首最想写的短诗(以心目中的短诗为师),包含着短诗观念的积极勃发。
  的确,有的诗人只写短诗,仿佛全部的心血和心力都是为短诗而倾注,如有的诗人一辈子只写一首长诗,牢牢地被单一文体所吸引、所塑造。可以说,这位诗人的天性被短诗的内在禀赋所钳制,或暗合着短诗的特性和运营机制,只能如此,也只需如此,就够了,他全部的感情和意志都可以在一个足够短的篇幅中得到体现。他满足于这一现状、这一文体。长诗所能达到的创作愉悦和心智上的满足感,如果连年累月的短诗写作也能达到,他就不应被理解为一个技艺上不够全能的诗人。包括他本人在内的所有诗人都不应当轻慢一位只写短诗的诗人,认为他天资有限,风格单调。尤其是不能想当然地认为,写了一首长诗的诗人要比短诗作者更为优越,技能更为娴熟,品德更为高尚,眼界更为开阔。我们要关心的是在短诗创作领域中,已经经历了哪些难关?丰富了怎样的诗学讲义?我们在短诗创作的紧要关头所唤起的奇思妙想是否已经转化为诗学宗旨?短诗创作者如何为诗学大厦添砖加瓦?简言之,我们要自问的是:在一首接一首的短诗创作进度中,我们到底遭遇了什么(它们最终能转化为我们足以称道的写作经验)?的确,我们接下来要探讨的不是阅读上的体验,而是创作层面的精微感受。不是去讨论短诗作者的风格特征或一首短诗的个性,而是去判断与思考这种风格或个性形成的思想背景和时代风尚:作者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考虑,因势利导了怎样的前提条件,促成了这样一首短诗的问世?




  诗人陈律并非只写短诗,而是一个多面手。但不知从何时起,他留给人的印象是他只在写短诗。朋友们猜测他的精力可能不在这里(诗学领域),或者他已经厌倦了风格多变的抒情诗人形象,而处于下一个井喷期之前的间歇状态之中(当然也有朋友会猜测才过五十岁的诗人就已经写不动了,诗学脂肪消耗殆尽,这听起来的确很残酷)。于是,他用短诗这种形式来维持作为一位诗人的存在感。这听起来的确有点酷。但当他无法左右风格多变的万花筒时,他会觉得有点惨。短诗首先在于它看起来很简单,三下五除二,干净利落就能将一个念头或一朵情绪收拾干净,而且小中见大,不见得会输给那几位日产量三首以上的(惯于长篇大论的)勤奋诗人。短诗确实在一段时间内成为他维持本心和手感的基本当量了。他用短诗来支撑一个瓶颈期也好,维持落落寡欢的诗人形象也罢,虽然有时候看起来力不从心,没有达到巅峰状态,但他挺过来了。或许一年到头前十一个月颗粒无收,而一旦意识到自己还是一位强力诗人,可能在最后一个月,就会开足马力,收复失地,一下子写下几十首短诗。一方面他用短诗喂养自己的良心和苦心,一方面又在时光荏苒的闲碎空间中赶紧用短诗来记录自己的诗学想法,以诗论诗,不忍输给这个时代的任何风流人物,既然已经写到也撑到了那个份上,那个点上。尽管当前使用的是短诗这种类型,但仍然想做一个出色诗人、一流诗人的初心会给他不竭的冲劲,崇敬那个充满勃勃生机的创作者形象。尽管一段时间以来,他都是用短诗来敲打诗学殿堂,但从未忘记自己既是人情社会中的一个感情丰富的生命个体,悲欢离合、爱恨情仇、阴差阳错,皆有本事细细体验,另一方面他还是记录巨变时代、净化民族语言的使命担当者,念兹在兹,如何写出更高级的新诗并没有灰心绝望。
  面对他已经写出来的短诗,不必过多地去谈论好不好(给出一连串的审美判断)、有什么明显的特征、是否形成了个人风格或所谓的个人的声音,更加要提防一种做法:摘取诗的片段,假模假样地谈论他的作风的渊源。不但作为读者的我们要避免如此这般地围绕作品兜圈子,诗人本身也不要寄希望于读者方面伶俐地给出一个像样的评价,阐明作品中存在的特色是否和自己心中所核定的相近,更不能因读者说出了自己所想的,于是就当他是自己的知音。作者或读者都应当在除此以外的别的地方寻求介入作品观念的角度与方法。在这里,值得声明的是,介入当代诗人观念的方式方法要有所变化,这不但是诗学散文文体求变的自身需求,也是普遍的诗学观念要求我们脱胎换骨去达成的目标。我们不禁问自己:面对摆在眼前的一系列短诗,怎么去谈论?我们谈来谈去的到底是什么?还可以是什么?坊间还有一种普遍的错觉,认为短诗是不值得去谈论的(明摆着的事物有什么好谈的呢?你知我知的东西或技法又有什么好谈的?没有秘密可言,还谈什么呢?),尤其是用足够多的篇幅去谈论一首短诗,有卖弄才情、过度阐释、自作多情的嫌疑。其实最值得谈论的就是诗人观念问题。他在具体的一个作品中所呈现的诗学模型、观念体系、觉悟境界怎么去谈都不为过。我们得想方设法绕开作品的特色、诗人的声名地位、互文色彩、生平轶事,去直面诗人创作中所面临的困难以及解决种种困难所采取的或放弃的诗学措施,他的创作基于一种怎样的诗学共同体意识展开?作品中完成得较好的部分是来源于一种经验的积累,还是机缘巧合的神来之笔?我们不需要引用诗人的任何一行诗,照常可以去谈论他的诗学观念、作风背景和水平高低。
  如果这首短诗是由我们自己来写,会是什么样子?于是,基于这首并没有写出来的短诗的形象和其中洋溢的创作理念,我们可以与摆在眼前的一首短诗的作者比肩而立。我们要交流的就是:彼此之间的心灵距离和诗学观念共振点在哪里?双方合力所形成的诗学模型还有什么缺陷?增加一己之力、一己之角度之余,我们所共同探索的精良之诗的原型是否活灵活现?这首诗的作者会给我们讲述些什么好东西?我们又能回馈一些什么?除了这首诗,我们双方合力促成的可视成果会是什么?我们是一群容易被更完美的诗学观念所改变的人吗?我们在日复一日的创作中会不断要求自己求新求变吗?表面上我们在评述短诗作者写作中的得失盈亏,似乎只关涉到他人的能力和荣誉,但转而一想,我们何尝不是在做自我评价呢?如果我们在评述短诗及其作者作风观念之际,不具备与短诗这一体裁灵活多变的属性相媲美的应对措施,不关注诗学散文文体的容量变化、气度大小,就很可能变成一厢情愿的敷衍了事的捧场者,像极了一名圆桌边轮流发言的平均的人,而彻底忘却了这是一个自我评价与自我提升的机会。与其精推细算描述一位短诗作者的写作特性(侧重于是什么,而忽略为什么和如何是,以及还可以是什么),不如指明自己在认识这些特性的时候发生了什么,自己的诗学观念会否因这些特性的被说出而同步意识到有某种趁势改良的机遇。这可是关系到我们自身的利益,不得不提。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在于短诗已经生成,木已成舟,即便是最尖刻的批评也无法改变它的原样,况且绝大多数作者内心深处并不接受批评意见(这种不接受史是因为长期以来外界的批评意见往往起不了什么作用,更多的是一种传播学的效应),尽管他们嘴上客客气气的,其实能够改变的只有我们自己一方。
  经验也好,教训也罢,我们在与他人的作品碰面时流露出我们的本相,并有一丝一毫的自我改变的机会,我们得抓住它。不但在我们自己所创造的短诗中求变,而且在评议他人的作品时利用诗学散文这一书面形式再度澄清自我的认识,促成自我的圆满。这是能做到的。套用孔子的一句话: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我们可以分两个角度来谈一首短诗与关于它的评述之间的关系。一方面,短诗之言应有自身的文采,要不然走不远,自身也立不起来,但一旦短诗卓然独立,就可以自行其是,无需依傍身外之物来为其扬名立万,借它自身圆满的弧度足以向四周扩展情感边界和意义范畴,一首一流的短诗并不需要二流的诗学散文来(更别提闲言碎语式的口头评论)为其夹道欢迎。另一方面,一首二流的短诗如果遭遇了一流的诗学散文,这是挺尴尬的处境,尽管短诗之外有与之相关的文采的照应,但也不一定行稳致远,的确,这里存在一个诗与文同命运共呼吸的问题,在各种排列组合中,唯有一流的短诗与一流的诗学散文这种对应关系才是赏心悦目的,如此协调之后,双方并肩而行,齐心扩展已知的诗学领域,不亦乐乎!短诗作者切莫以为自己的作品写得那么棒,却没有外在之文的推崇和交口称赞就不行了。要知道短诗的声名远播与诗学散文又能否闻名遐迩是同一问题的两个角度。文尚且尽显权宜之计,功夫粗浅,短诗怎么可以指望得上呢?什么样的短诗其实只配什么样的诗学散文,这是一个写作的伦理,蛮干强扭的瓜是不甜的。




  短诗可以在三个方面以短平快的形式出击:其一,对自然景象进行歌咏,这就需要在句法上有一种巧思,能够既快又准地抓住外在事物的特性,造成令人愉悦的审美感受,这一点,和古代诗人相比,当代诗人略处下风;其二,就诗论诗,用短诗来对一个诗学观点进行阐述或评议,是非常得体的一种形式,诗人可以在短诗中谈论短诗观念的来龙去脉,当然也可以谈论所有的诗的长短处;其三,去勾勒生活中的那个自我形象,直取某一时刻具体的自我处境,向语言敞开心扉,使短诗成为一个人言志述怀的法宝。这其实是在谈论短诗写什么的问题。我们在阅读和理解一首短诗带来的审美感受时,确实要先判断它在写什么,在题材上与上一次有何不同。因为短诗的外在形式一目了然,内容则需要我们辨识出来,进行归类整理。我们了解到一位诗人经常在短诗中写了什么,这一次我们就想看一看,在题材上是否有所不同。我们先从题材上找到短诗的敲门砖。了解到写的是什么之后,读者就要来观察短诗的句法结构,也就是对怎么写进行更细致地划分,落实在句法特性的判别上,这时,有一个小小诀窍在于,我们同时要去衡量诗人在处理素材或心理感觉时所依靠的时间观念是什么。一方面是事发时间,他是已采集到整个事件的脉络,还是就一个中间点展开来讨论,尤其是观察诗中所出现的那些关乎时间的名词是怎么设计排序的,另一方面是写作时间,观察诗人是否从事发地点跳脱出来(时间之上的时间感),以一种旁观者或者上帝视角在编织时间的花环。
  有时,诗人是借助短诗与短诗之间的差异性来持续写作,改造自己的审美观念;有时是遵循同一性去画出更多的同心圆,并不讲究正在写的一首诗在方法上的推陈出新,只需要把事情表述明白、情感到位就够了,别无他求。一般情况下,短诗力求有一种已完成(而非意犹未尽)的感觉,对一个关键意象或特殊感受予以精准的捕获,重点突破,不及四周。这样的一种聚焦效果会使短诗在短时间内急遽爆发(事发时间要么一瞬即永恒,要么几十年如一日一闪而过,写作时间则强调爆发力,千钧一发之际一箭穿心),一生一灭几乎同时完成,诗人想带入短诗的情绪太多、想法太杂,但短诗容不下,只会以一当十地呈现出诗人的初心,并以随时都可以澄清当事人的情感的承诺稳定其欲望。所以,短诗更侧重于句法结构而淡化文法结构的经营。写好一个关键句,把握一个关键时刻,做好一个关键先生,这就是短诗写作的当务之急。严格来说,短诗更侧重于由句向行的观念转化,句意支配着跨行转换的姿态,行与行的黏连实际上就是句法使然,乃至于看上去,一首诗只是一个句子,充其量是一个句群而已,上下文联系的内力主要来自于句法的勃发与播送,起承转合的腾挪变化多在句法结构的目送下进行,而未经文法结构众目睽睽之中的催化。所以说,短诗的文法结构不是不可以谈,可是要跳出单独的一首诗而结合多首短诗之间的差异性或同一性所凝聚的诗人观念来谈。毕竟篇幅所限,要在独一的短诗中讨论起承转合之奥义未免显得喧宾夺主,没给句法结构足够的体面。句法即文法,这是评议(而非创作)短诗的一个简略原则。
  短诗在长度上看似吃点亏,于是它要在力度上求得有所盈余或圆满。这种圆满的自我追求往往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短诗诸行是在平行发展,或画出多根平行线,或画出多个同心圆,目标一致,意念集聚,就是想让急切要说的做到条分缕析、层次分明;其二,自我在短促的篇幅中要塑造出一个真实的形象,因其真,才可谓圆满,少加掩饰,坦诚以待,或怨或叹,或喜或悲,尽显赤子本色。所以说,短诗要在保真方面下足功夫。对于诗人自身来说,撩开生活的表象和意念的包裹,看到赤裸裸的自我的私心杂念也好,纯真本性也罢,都要还原为真,归位于正,才会在日复一日的生存环境中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新鲜感。哦,这个场景我从来没有写过,它是新颖而奇特的,于是快速写下它。这就是生命意识的保真。守护好一口真气为妥。与其说诗人在反复雕琢一首短诗,使之晶莹剔透、八面玲珑,不如说短诗写作归根到底是在琢磨一个人的真心,如果他不够纯真,短诗的力度就一定欠缺火候。短诗求真正是其取长补短的秘诀之一。七步之内,必有芳草,既可以是指自然景象与人的关系随君采撷不尽,亦真亦幻,源源不绝,也可以是指意念顿生,咫尺之内,必有一只诗眼,有所悟,即为诗,七步之内必有收获,此乃常识。当然,芳草亦可谓为君子,求真之人必有君子之风,于是他自然能够在左顾右盼的短时间之内一睹最佳自我的形象。
  对短诗属性的理解,除了在篇幅上、句法结构上、气量上入手,还要考虑到诗人的创作预期这一因素。短诗之短在于有意为之,而不是无可奈何地终止在写不下去的一个临界点上。这个预期使得诗人打起精神、投入构思状态之中,心中有底,不做长篇大论,抓住一点、不及其余即可。这样的预期使得这首诗将以某种单一色彩、单纯感情取胜,彰显笔力简洁、情绪明快、形象突出的审美判断。如果还能在方寸之中兼顾幽默感和自嘲成分,那就好上加好,更能体现出短制之魅力。从篇幅上看,短诗体现出一种形式感,外在而可见,而从句法结构、精神气度和创作预期等角度来看,短就不再是一种形式感,而是一种精神准备或意志力量,有一种内在的所以然的精神渊源。我们对短诗之短的理解要兼具外在形式与内在精神两方面来衡量,而且愈发侧重于后者的探索,无论是从读者的角度还是作者的立场,愈能加深对短诗的认知。我们每个人都可以静下心来,依据自己所写的短诗或对照古今中外的短诗杰作,好生思量一下,掰掰手指数一数,之所以短的原因到底有哪几种。恰在这里,有一种对短的积极思考,意识到可以为不同的生成力量分别写一首短诗来加以验证。这就是诗人的自觉性力量之所在。短不再是一种可数范畴或朦胧概念,不再是从未想过、不值一提的一个诗学零件,而是时时刻刻从诸多方面为短量体裁衣,写不同的短诗,探索不同的生成机制,使得短诗范畴不限于寥寥几种类型,是勤奋诗人永不疲倦的边际效应的陆续贡献。这就是一位当代诗人在短诗领域应该具备的精神气度。这不仅是一个能力上的问题,而且是一个气度或责任感的问题。




  诗人陈律近期的短诗创作既体现了商业文明中的人的憔悴、辛劳、疲倦,甚至还有一点点绝望感觉,这是从自己身上折射出时代发展的气息和时代潮流中忐忑不安的诗人的剩余价值,又展现出年过五十知天命的诗人如何理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逝者如斯夫夹带的不祥预感或时过境迁、随遇而安的释然心态,经诗意的调剂,人之为人由落寞转入振奋的可能性。一开始,写诗拼的是才气,然后结合得更多的是勇气,再往后依靠的就是自律观念。诗非写不可的那种隐隐约约的感觉从未从日常生活的演变中彻底消失,究其原因至少有二:其一,这是一种傍身的技艺,是诗人向死而生(五十岁以前可以称之为与生俱来)的一种潜能,是过去数十年积累的经验和活力,弃之可惜,续之犹存,而生活处处活跃着诗的踪迹,扑面而来,不写就是一种过失;其二,一个隐形诗坛的存在、同时代诗人的暗自较劲焕发着诗人正当的荣誉观,估摸着自己还可以做一个实力相当的诗人,甚至是弄潮儿,为何要退坐在沙滩上?于是,诗得以延续下去,在余生继续成为生命的必需品。于是,短诗作为一个较为经济实惠的形式显示出吸引力,一开始是勉力为之,后来是惯性使然,如今是庞然大物,短诗竟然成为一个实物(或一件正事)的存在,乃至于看上去已变成一位综合实力诗人的风格标签,仿佛写诗多年所形成的全力都在短诗这个点上得以涌现,滋养着短诗观念,维持着作为一个诗人的根本,并有可能将个人的能力扩展为这个时代诗人所拥有的超群能力的一部分。
  对于在短诗创作上产量逾百首的诗人来说,他将不得不关注短诗的未来形态还可以是什么样:一方面是自己能否不断突破观念的天花板,在已有的短诗群落/承诺之外,还可以搭建出关乎短诗的怎样的观念模型?还可以怎么去理解当代生活中个人与短诗之间的关联?另一方面要结合这个时代观念共同体来思考短诗类型在当代诗人观念中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正面临着怎样的审美需求,有没有一个巨变的前夜这样一个可能性降临在个人的天地之中。这样一种有别于单独一首诗创作预期的关于诗歌类型的预判,对于增强当代诗人的使命感、发掘自身潜能,有较大帮助。很多年富力强的诗人突然倒在观念巨变的前夜,就是因为在日复一日、变化甚微的创作进度中丧失了对未来形态的预判能力或者不再关心在诗学领域有可能存在个人的贡献这一类的虚幻命题而戛然而止于可有可无、大致这样、已经玩不出什么新鲜花样的质变的前夕。如果你在短诗的玩法上感觉到气数已尽,那么就你个人而言,短诗就真的止步于目前这样一个形态之中。但你也知道,短诗不应该也不会就这样罢休,停下来的只可能是创作短诗的人,而不是短诗本身。所以,我们在评判一位寄情于短诗的当代诗人的创作水平时,既要关切他的短诗集是否在技法和观念上变化多端,充满活力,而且要识别出字里行间所流露出来的他对短诗类型献殷勤、求突破的勃勃决心。如果只限于短诗与人事日常状态的吻合程度的评价,避而不谈短诗类型学(的前景与命运),那我们就会丢掉一大片风景区,而只能自顾自地在原地兜圈子了。
  在这里,我们要强调一个关于短诗前途的预判。我们认为,短诗达至成熟、圆满的发展阶段并没有来到。这是我们谈论短诗及其作者当前处境及作为技法观念生态链的一个关键前提。如果最好的短诗已经写出,关于短诗的观念已经是花团锦簇,那么后来的诗人就必须向后看,以古为师,而不得不幽怨自己走在下坡路上。就新诗史而言,自觉、明朗、丰富的短诗创作观念集大成者尚未出现,这算是未来数十年敢作敢当的健儿的一个好消息。但很可能因估算到自己穷其一生的追求也只是一块铺路石而耿耿于怀。先别扯远了,我们回到陈律所创作的短诗身上,不是去讨论这些短诗呈现的个人风格和习性,而是判断它们洋溢着的短诗观念,传递出不只是它们的作者还包括同时代诗人的所思所想到底抵达了一个什么程度。首先,他找到了短诗的一种贴切的形式感。因为他本人已经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一系列短诗的作为,所以,这种关于短的理解,融合了他渐入佳境的清晰判断力和摧不垮的意志力。这是一种了不起的自觉性,是开了窍的诗人注入短诗机理的一种深切认知。有时,一首二十多行的诗也是他所理解的短诗,在他的心目中,短,已经超出了篇幅上、行数上的约束而变成一种心理预期或观念间距,具体表现为一事一议的聚焦以及句法结构的精雕细琢。换言之,短,在他看来,不是指一种长度观念,而是一种迅速处理一件事或一个心境、一个意象的效率概念,也是不盈不满仍有余地乃见虚心的一个空间和器物的范畴。短即是空无、化境,积极一点的说法是,刚刚从空无中孕育的初生的有。
  其次,他在兴观群怨这四个端口方面已经夯实了前二者。在我看来,兴是指借自然万物的眼睛看人生人世人事(自然看人,与人看自然的结合),观则是从个人的眼光,凭一己之力建立世界观(自视、自警,以想当然的标准审视自我的处境,也即一个自己看另一个自己,吾观我,吾丧我),群要求借他人的视角看自己,兼顾他者的命运(人群与我的互看,探讨人与人的关系,诗人推己及人,关切他人的命运),怨借来的是历史的明眸善睐,从经验的立场审察个人的、同仁的困境(历史地、经验地看自己,以人杰或知音的视角看自己的不足之处,进而审察诗人同仁的艰难处境)。陈律在咏物述怀方面已经先人一步,下一步,群、怨两端的佳作必将纷至沓来。另外,他的文体意识尤为珍贵,不仅仅创作一系列短诗,在诗歌类型方面的孜孜探索,宣示着他是这个时代的强劲诗人。只要他不停止写,保持手感,振奋心智,未来三四十年仍然充满无限可能(新诗史太需要一位活到老写到老的九秩老人),一旦止步于六十岁以前,空负诗人之名而难以为继,则诗人形象可谓是形容不堪、半途而废(诗坛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说法:辍笔即辜负)。陈律是我们这个时代全能型诗人中的一个代表,他所承受的个体生命之虞与日常生活之欲,思索的当代诗学之缜密,再结合他对民族语言的忠心耿耿、时代人心的爱恨交加,都将成为摊开在我们面前的巨大的时代画卷,这不是一本短诗集或一种诗歌类型所能涵盖的,他本人索要的比这更多、更深邃、更浩瀚,而且,懂他的读者尤为期待他做得更多,毕竟命运安排给他的时间不是用来虚度的。

2022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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