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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发秦州》发微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22-07-29  

木朵:《发秦州》发微




发秦州
杜甫

我衰更懒拙,生事不自谋。
无食问乐土,无衣思南州。
汉源十月交,天气凉如秋。
草木未黄落,况闻山水幽。
栗亭名更嘉,下有良田畴。
充肠多薯蓣,崖蜜亦易求。
密竹复冬笋,清池可方舟。
虽伤旅寓远,庶遂平生游。
此邦俯要冲,实恐人事稠。
应接非本性,登临未销忧。
溪谷无异石,塞田始微收。
岂复慰老夫?惘然难久留。
日色隐孤戍,乌啼满城头。
中宵驱车去,饮马寒塘流。
磊落星月高,苍茫云雾浮。
大哉乾坤内,吾道长悠悠。






  这是一次搬家。目的地也是模模糊糊,并不确定。所能带走的恐怕也就是人口和一些口粮吧。在秦州待了三个多月,几乎每天写一首诗,现在势头良好,所以搬家这种大事,肯定要用诗予以记述。看起来好像就是这么回事,直言其事,确实要搬家,确实要离开秦州,确实在这里有种种原因待不下去,确实有搬家时的时间特色,好像以此类推,一挥而就,诗就这么成了。这一点放在当代诗人的写作启动机制上来观察,就不难发现生活中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以及周边环境的诸多变化,要迅疾化入诗中,其实是挺困难的事情。很难做到。诗像是一个精心制作的漏斗,经过过滤、筛选、淘汰,诗中所能留下的生活的印象微乎其微。大多数当代诗人的日常生活已经不堪入诗,而且时时缺乏诗与生活水乳交融的良策(和勇气)。(有时候诗与生活势同水火,长者经常以一个假命题熬心灵鸡汤:生活比诗更重要。)这方面的训练也越来越少了。似乎更关心国家大事和远在天边的事情。简单来说,当代诗人在自己的作品中难以完整呈现出生活中的那个自我形象。这里有不能(能力上)的因素,也有不敢(胆量上、观念上)的因素。后者的可能性还更强一点。当代诗人很难揭开自己的伤疤、敞开心扉,素颜朝天,向诗讲真心话、说身边事,把自己的切身遭遇、种种困惑,尤其是那个局促不安、患得患失的自我形象全然通过诗来呈现。诗已经变成一道减法题,只将诗人们谦谦君子、追求真理、爱慕虚荣的一面呈现出来,不经常去触及个人内心深处的隐私。
  但在这里,这首诗的第一个字就是“我”。毫不迟疑地将自己捧在手心里,呈现给他的读者,尤其是未来的读者。很明确,这是一首关于自我当下处境的诗,是一个交代、阐发、细数。我怎么样?我是怎么想的?我为何到了这一地步?接下来我该干什么?我何以是我?我何必是我?……种种问题都在第一人称、在诗的第一缕曙光中需要得到解答。虽然诗人当时想啊,我快五十岁了,也有一些老病缠身,在秦州这个地方也快待不下去了,生计成问题,我现在这个样子真的濒临绝境了吗?我不只是我一个人,拖家带口的,这该怎么办?我承认自己衰老腐朽,能力有限,尤其是最近简直到了不得不改弦易辙的地步了,我得想办法呀。首先得解决住的问题。我已经衰老了。这可不是讲客气、自谦、敷衍应付,按这个年纪来说,还算是壮年吧?但我的心理年龄可能要比未来的读者所想象的更老一些。衰老并不是问题,疾病也不构成绝对的困境,都有解决的办法。树挪死,人挪活,古话就是这么讲的。所以,我已经去打听,也去踩过点。现在我想举家南迁。这件事,这样的处境并非羞于启齿,完全可以在我最为擅长的诗歌创作中表露无遗。这就是我的生活,我应当让我的诗与我的生活水乳交融,而不是势同水火(用洞若观火形容更贴切一些)。如果说搬家要带走什么行李,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诗(已经写出并整理好的诗稿和正在写的一首关于搬家的诗)。一家人盯着我,我拿得出手的就是一个主意和对这个主意进行审视的一首诗。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这也是我留给天底下类似遭遇的人未来千年一个管用奏效的办法。诗作为一个办法,表面上看太书呆子气,但沉下心来稍有理智的人都会转而接受它,不仅仅是在情感上接受它。
  诗中容得下一个我。这就是一个家呀。能不能永久地在这里待下去,取决于自己是否钟情于诗,是否有能力持续写下去。目前来看这个家我是待定了。这一辈子至少在诗人之家有立足之地。现在,我从这个虚拟之家推窗眺望现实之中的家人。他们仿佛缺少我已拥有的诗这样一层保护膜,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当然是我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们一起承受这一切。在秦州住不下去的原因跟没有吃没有穿这基本的生理需求得不到满足密切相关。无中生有的只有诗句。但现实生活既不能在这类诗之虚有的绵延中展开,又不能死待在绝对的空无中饱受煎熬,必须到一个希望能解决温饱的地方去。这可能需要贵人相助,似乎有那么一点可靠性。应该比这里总要好一些。逝将去汝,适彼乐土。仿佛这种心结古来有之。所以离开这里应当算得上一个新的开端。这是一次重新出发。即使没有指南针,我也知道要去的地方怎么辨认出在南方。我已经安慰好家属,在下一个落脚点,生活将重新开展,要比这里过得更好。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又为什么要去那里?什么时候动身?动身的人正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人生状况中?这些问题都要老老实实交代清楚。这是整装待发时应有的心理准备。诗可以在出发的前夜就开始酝酿,然后在次夜(只需要在路上过一夜就有条件)一挥而就,不必积累更多的信息、新鲜的存在条件来营造有可能一路走来的一组纪行诗的开端。开端之诗的体格已经形成。的确,诗人能预感到接下去一路上的颠簸不会只限一首诗的发挥。现在,在前途未卜的征途上的第一个夜晚就可以先拉开架势,勾勒出一个起着肇始作用的夜晚。
  看起来无衣无食有那么一点点夸大(是一点点接近于无,还是已经到了绝对的无,一下子是区分不开的),不觉得有多么紧迫。诗人仍然有条不紊地要从外部环境中采撷诗意的佐料。并不是为了解燃眉之急,而是诗的句法结构需要一些树叶和山水的当前情况来装扮出行所需要考虑的时节。肚子饿得咕咕叫,家里揭不开锅,不应成为不写诗的原因。诗写不好,那才要命呢。无论如何,诗是怎么一个样子(应然、或然、实然之间的较量总在进行)这一点必须精打细算。这可是最后的心理屏障,最后一点精神食粮啊。既然已经找到了生存之道,找到了解决当前困境的办法,那就没必要怨天尤人。况且,举家而动看看天气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天气好就出发,择时而动。这是我们一家人商量好的。是天没亮就开始出发,还是吃了中饭再走,我们都已经想好了,要考虑到现实中的人的情况和天气变化的情况。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诗的开端说的就是走的时候家里是个什么样的情况,外部环境是什么样子。的确,草木看上去冷漠无情似的,继续按照既定生长规律发展自己的宿命,山水也不会主动检讨自己有什么恶端,这都是一些匿名的摆设,是各安其所的生命实体,是句法结构所需的一些配件,是一个条件从句,是时间上与节奏上的一种准备,诗人不乱方寸,正在征途中的第一个夜晚,稍稍回顾一下出发伊始的人与自然的近况,尤其是作为一次跋山涉水之旅的开端应有的系列诗的意识。既不是从中途的一个偶发状况写起,也不是从黑不溜秋的不明状况中动身,诗就这样规规矩矩、明明白白地拥有了一个大大方方的开端,就好像事情一发生,诗也跟着发生了。




  究竟要去哪里?那是一个怎样的令人信赖的目的地?这一点事先要跟家属解释清楚。虽说不上这是唯一可行的去处,但是权衡利弊仍有必要。那个地方一定具有比较优势,既有人性的召唤,也有经济上的考虑。普天之下难道真的没有一块令人放心的立足之地吗?难道那个叫栗亭的地方就是最后的归宿吗?现在还来不及去考虑什么是最后的又是乐土什么的,现在的问题是挪一个地方,先到那里去试一试。不行,再另想办法。但至少现在要离开这里。虽然说不上脱离苦海,但在心理上确实有一种去获得一个新的生机的考虑。于是就有行动上的不辞辛劳和一路颠簸的预估,即使累得脱一层皮,也要拖儿带女抵达那里。到那里再说。那里的好处无非是针对温饱问题来说的,要么是有人写信介绍了那里的情况,增加了吸引力或说服力,要么自己事先去踩过点。但怎么一想都觉得比秦州这个地方肯定要好一些。这里的问题的确是触碰了生存的底线。待不下去就得找条活路啊,总不能在这里等死吧?光是这样一个说法,就足以说得动家属。关键是朦朦胧胧的那个地方还有一些利好的消息。于是,在做出搬家决定的前几天,一家人坐下来好好地讨论一番衣食住行的基本生存问题。到一个地方去,住下来肯定不成问题,关键是吃的问题。这就跟土地田亩有关了。在那里能获得一块良田的概率应当还蛮大的。那个地方虽谈不上物产丰富,但是只要勤于耕耘、善于采撷,应该能够填饱肚子,而且再考虑到当地某些热心人的周济的话。
  至于衣的问题,那就比吃更次要一些。吃得饱,自然就有办法解决穿衣的问题。只要土地上略有盈余,就可以通过商品交换来获得其他的生活物资。既然当地百姓不至于通通衣不蔽体,那就没必要担心这一点。所以剩下来的唯一问题就是行。行得通,这条路就活了,一家人也就获得了生机。行不通,那就走走看看,再找机会吧。家庭会议上,该展示的信息,该介绍的情况,该解释的麻烦都已经一一做到了,现在已达成共识,就等择日出发了。实际生活上的衣食住行的悬疑略作解答之后,文法结构上的落实还得为诗的自圆其说奠定基础才好。将来读者会问:那个地方真的值得去吗?所以,我得匀称得体地再做解释,使之成为上下文关系中必要的一环。尽管等我到了那个地方再写一首诗也来得及,但是在出发伊始表决心的这首诗中,确有必要提及彼岸的闪光点。尽管那里还谈不上是一个桃花源(现在如果这样理解,只怕将来失望时落差太大,心理上承受不了)。不必动辄用一个可能的桃花源模型来塑造出行的合理性。或许就这么单薄的几个理由足以说明一家人下个决心是多么地触目惊心,就凭这样一些情况,做了这样一个决定吗?值吗?到栗亭那个地方去,少说也有两百里吧。这可怎么去呀?如果那个地方不满意,还能折回来吗?一家大小经得起来回折腾吗?读者的疑问越深,越见这一家人下的决心有多么的坚定。将心比心,如果是你和你的家人光凭诗中所提到的目的地的那几个条件,你会举家而动吗?
  薯蓣、崖蜜、冬笋、方舟,这四张牌既是对下一个落脚点的幸福指数的想象,也是对有待解决的温饱问题的并不算特别奢侈的期许。有这些就够了,所求不多。食物的比重过大,恩格尔系数较高,可见这还算不上理想的桃花源。想必诗人在罗列这四样东西时也颇费踌躇,实在是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了。他也知道这是一方水土寻常的出产。但问题是,它们是怎么接二连三以这种形式出现在诗句中的?为什么不是别的食物类型?这个选择是经过精心准备和筛选的,还是临场发挥的,或者跟父子之间的一个承诺游戏有关?也许是匮乏的记忆使得这些平时尝不到的东西突然构成了诱惑,诗人完全可以将这个诱惑有可能实现的地方安置在这次出行的目的地上。而这四样东西很可能在秦州并没有如愿以偿,或者在两代人之间曾经就想吃什么这个话题弄得很不愉快,因为为人父母者并不能满足嗷嗷待哺的孩子的口福。但现在告诉孩子们,那个地方恰恰有这些东西。大家打起精神,充满希望赶路,早一点抵达,就能早一点品尝到传说中的美味。孩子们想吃冬笋或鱼,并不能依靠农贸市场来得到满足,而是这个地方得要有一片竹林或一条河,如果这里没有相应的水土条件,那么,这两种美味就是永恒的匮乏,只能寄希望于彼岸了。除了哄得孩子们开心,吊起他们的胃口,诗中打出这四张牌,也是为了得体地勾勒出栗亭那个地方的美好形象。这都是在句法结构上做出必要的搭配与协调,并最终体现出文法结构上的承接有序和逻辑得体。
  能不能得到崖蜜,对于患有肺结核和糖尿病的诗人来说,这是一个关键问题。可喜的是,在那个地方并不缺这种营养品。既可以止咳,又可以应对低血糖,甚至孩子们也可以品尝一下生活应有的甜蜜。包括崖蜜在内的这些好东西目前并没有得到,也不会有谁保证定时奉送,只是想见了那里的地形地貌,推断出应有的物产。虽然还不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但毕竟存有于那个生存空间,那是跑不掉的,只要成为那里的人,自然就有机会得到大地的供养。想一想就嘴馋了,心里也不发慌了。现在就让我们一家人朝着那个地方前进吧!每一次出远门,既是重温了居无定所的内心惶惑以及对家人的愧疚,但也是象征着一次次对抵达故乡的模仿和演练。每一个新的落脚点仿佛都应该是更好的去处,也更靠近故乡(的形象)才对。下一个,应当是更好的,应当离故乡更近了,应当在那里能找到故乡的感觉,在那里,家和万事兴,兄弟团聚,其乐融融。很明显,长途跋涉真是伤筋动骨的差事,大人小孩一路受罪,这是抵达类故乡应有的代价。大半辈子要是都在故乡以外的路上漂泊,真的是行万里路(的平生抱负之一)的应验。尽管旅途劳顿,行踪不定,但习惯了就好,孩子们也可以体察生活之艰难,也算是见见世面。而我就是这神州大地的游魂,我的一生注定了要成为中华大地上的一位形容憔悴却意志坚定的行吟诗人。




  尽管上文诗人已经提到无衣无食这一尴尬的处境,但文法结构上还得做一次迂回,对秦州本地奈何如此做一个交代,免得世人觉得自己厚彼薄此,毕竟秦州待了三个多月也写了一百多首诗,算是有恩于诗,这里可算是充满诗意的地方。没必要将秦州贬得太低,一无是处,还是应该客观来看待自己与秦州存在什么关联与缘分,又是什么力量促使自己必须抽身而去。除了吃穿成问题,秦州这个地方是交通要道,人来人往,人际关系方面应酬太多,应接不暇,徒生烦恼,最可能是这里熟人不多,融洽的人际关系难得一见,客客气气地与人交道周旋又受不了,仿佛待在这里,人复归于其本性,很容易变成一个纯粹为了吃为了穿而奔波的人(可本地又不能提供生存线上的给养),人与大地在精神上的纽带有可能断裂了。如果不是诗人强劲地就地赋诗,打出组合拳,使精良的诗篇成为这里的物产之一,要不然真的泯然众人矣。这种精神上的搏斗不堪持久,名义上是物质的匮乏导致了出离,但精神上很可能摔跟头的预估也是其中的原由。得防备着精神世界的崩塌啊!当然,切身体会还在于秦州本地的一系列吟弄基本完成,该写的都差不多已经写了,已经没有更值得向往的审美对象。仿佛已经榨干了秦州的养分。立于此番天地之间,只会感觉到这很可能是一块死地(绝不能终老于此),没有出路,无尽的忧虑盘旋不止,令人怯场。秦州已在一众杂诗、琐忆中全然呈现,再这样下去,怕是颠来倒去,原地踏步,玩不出什么新鲜花样,人的境界也打不开,形成一个死环,那就是自己不想看到的了。
  非、未、无、微、难——这些具有否定气息的字给秦州的形象上了色。诗人确实在这里过得不怎么样,惊心动魄、胆战心惊,有上顿没下顿的,很多问题没有得到解决,又出现了一些新问题。秦州的形象一方面在这些否定词里面不断散裂开来,另一方面又在已经写就的关于秦州的诗篇中汇拢而成。实际上秦州这个地方,这个即将要离开而且永世不复再来的地方,已经悄然书面化了、诗性化了,它已经写进了诗句之中。带不走的非人性、匮乏色彩都会被以之为发生场域的诗篇携带而走得更远。于是秦州不再是秦州人的秦州,也是杜某人的秦州。当然,一旦这些诗篇为天下人所知晓,秦州也将是天下人的秦州。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其实秦州既然也有那么多人世代居住于此,也就不至于活不下去,也不能说这里是绝对的匮乏,人口增长率会是负值。不足之处可能是它没有留给我好印象。而我既然要走,又得在情感上找出说得通的理由,那我只好指认它没有给予我足够多的物件,满足我和我的家人的需求。可能这里的鱼也很小,石头也不具有躺卧的巨大实在感,这里的田亩产量低,投入产出比低得可怜,真不知道本地人怎么活下去,将来还要怎么面对老天爷的安排。但我希望此前的诗篇已经客观呈现出秦州的风土人情,它的富饶,它的贫乏,它的慷慨,它的吝啬都已经得以呈现,只不过在这首诗中,为了摆脱得有条有理,我重用了否定语气。
  很明显,以秦州为出发地与以之为目的地(终老之地)是大大不同。当初是因为什么来到了这里?(当初就没做好在此扎根的心理准备,只是当它为一个过渡。)原因在这首诗中不便多讲,这里侧重要讲的是为什么离开它,包含着对这块土地上寄养一家人的能力的认识。与其说花了三个多月认识到了秦州的给养能力,不如说在这个生死线上挣扎的时期,对自身能力的认识又更进了一层。也就是说,秦州看起来是穷山恶水,却使人更见本性。既然既来之,不安之,那就只有一个走字,走为上计。根本的问题还是出在人际关系上(并不是人际关系太多,而是有用的人脉太少)。因为自身养家的能力有限,需要靠有能力的亲友不时周济救急,但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一家大小难以在自身条件之上获得良性循环(尤其是家里的顶梁柱收入微薄),入不敷出的后果最终将导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必须在粮食见底之前早做打算,寻找远方佳人的帮助。现在只要有这么一个由头,有这样一个实力上能腾出手来帮一把的友人的存在,哪怕是朦朦胧胧的承诺,这个人所在的地方就是下一个目的地。说一个地方并非久留之地,并不是从情感上彻底否认它,而是从经济条件上明显感觉到了捉襟见肘、不堪重负,每一天的日常开支摆在眼前,这可不是一言两语能够应付过去的。与其说在谈论本性难移的问题,不如说这是流水账在叮当作响的现实问题。
  作为一进一出的秦州,现在即将成为历史,被抛在脑后了。在这里所见到的风土人情都已成为一面面镜子,鉴定出了当事人何等的形容不堪。这是一个自问之地:我到底有什么能力?不但是指谋生养家的能力、待人接物的能力、官场周旋的能力,还包括作为一位强劲诗人的能力。秦州可谓是撕裂开来、皮开肉绽得让你看到生活的本质,看到即将触碰的绝境,然后问自己:这就是我的天命吗?我该如何摆脱诸种烦恼?如何复归于人的无欲无求、一生平安?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我的本性中过于老实、倔强、不合潮流的部分是什么?孩子们眼中的父亲是一个富有安全感的高大形象吗?我能给他们一个不再漂泊的永固之地吗?我会这样去考虑问题、为儿女们着想吗?能力上的短板,一目了然,自己所能擅长的恐怕唯有诗艺而已。如果连这一养生之计,也不能攥在手里,情何以堪?秦州格局太小,天下又如此之大,怎能没有一块像样的乐土?无可慰藉的人啊,借你一个黎明,请赶紧去找到它。此情可待成追忆,这是人生一切烦恼的缩影、所有难关的统筹,跨过它,就跨过去了诸多麻烦的一概,转而迎接一个不确定性中心存侥幸的有吃有喝、洒扫以待的傍晚。这是诗中自我认识的关键部分,不可或缺,既残酷又真诚地呈现了一个自我形象,也正是依傍着这份难以复加的自我的决绝,诗人才能从种种重压之下走出来,定格于一个既食人间烟火,又超凡脱俗的为天下人瞩目的巨子形象。乃至于后代诗人不禁汗颜:真的就是美的,这是怎么做到的?




  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凡此种种励志的心灵鸡汤其实事到临头并不管用。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如果事情降临到自己头上,仅仅靠几句话打发心灵的恐惧和茫然是不够的。都不喜欢那个下不了决心的人,那个彷徨的人,而一旦下定决心,瞧瞧,决心已下的人多么坚毅、容忍和坦荡,接下来就这么干,依计行事,择日出发了。摆明了去留两地的特色之后,二元选择已经变成单一的目标了。为什么的原因自查已经转向接下来怎么行动的具体落实了。很明显,彼此彼此之后就要回归卿卿我我之时,看一看这一家老小抱团取暖、携老扶幼、一并赶路的样子,着实令人感慨万千。(这本来是大时代的背景下微不足道的一家人奔波逃荒式的远行,算不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却因其中一人,那个家庭的顶梁柱,把它放进了民族语言的洪流之中,变成了中国人情感记忆的一个永恒的漩涡。)本来出发的时间概念不限于出发的那个时辰,而是由此前推好几个昼夜,包括从萌生去意的一刻到打点行装即刻出发的这一段时期,都可以理解为出发的感觉。去意已明,心态也就踏实了。事到临头就可以端详一下此时此地的最后一抹亮色。要晓得也要提防,去意彷徨之际,容易骤现狼狈之相。这好歹是一次希望之旅呀。没得选,事情反而好办,就可以将这一次远行理解为天命所归。既然这是老天爷注视下的唯一选择,那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所以出发的时间点是适宜的,此前的辗转难眠也是适宜的,在随后征途上所看到的一切也会是适宜的,这一切不都是为我而设、因我而造吗?
  等到太阳落山、鸟雀归巢之后,选择半夜出发,这并不是趁人不备,溜之大吉,而是考虑了到下一个寄宿处的大致时辰,有过行进路线的推演。这一方面,行路人经验丰富,做得了主。临走之际,时空环境是怎么一个样子?他记在心里。等到稍有安顿就可以提笔入诗。这首诗的确不是在出发之时写完的(但大致的篇幅已经在腹稿中形成),还得掺杂进一个人在中途的自我形象,或者马车的形象,或者家人的一个形象都可以。这将是一系列纪行诗的发起,路上的一切动态都将向诗的门户涌入。这只是一个开端。这是秋天的一个夜晚,星月高悬,也不至于认不清去路。饮马寒塘,既可以表示为出发前的一个决心,隐约判断在哪个地方可以打尖休憩一下,也可以是的确走了不久气喘吁吁之后,要略作休整,是一个真实发生的后续动作。所以说,这里很可能有一个延时效果:诗的最后一部分已不限于驻足于将走未走的城门附近,很可能心尚在秦州余韵未了而身已在去栗亭的路上的一亩寒塘边。寒塘既可以是必由之路上的一个中继环节的缩影,也可以是将要抵达的目的地的分阶段分步骤而已经被踩在脚下的一个环节。已经跨出了秦州的大门,这一步不再回头了,连人带马已经到了无名的寒塘边。塘之寒、夜之凉,都已经交代出斗转星移、物是人非的些许变迁了。这次出发总共几口人几匹马,以及出发前后一两个时辰内孩子们的情状都没有来得及予以提示。这都是一些备用的信息,可用可不用,关键看诗人想在这首重新出发的诗作之内言明一个怎样的志向。这首诗干净利落,去芜存菁,既宣示了走的决绝、去的忐忑,又表明了这一步是人生路上的关键性转机,新的生机新的篇章有可能就此打开。
  本来是家长里短、稀松平常的一件事,但这个举家南迁的家庭的顶梁柱却以诗的名义强记了这一幕。于是,这一次搬家成为文学史上关于搬家应有诗为的典范。后代诗人如果真的搬过一次家,也想就此学点什么,很可能要从这首元诗中寻找灵感的原型。搬家一事(如果不想成为一件轶事)怎么入诗,处于乔迁决策中的人怎么入诗,以及从出发到尘埃落定这一路上还可以写点什么,在系列诗的应对体制上有什么前车之鉴,这首诗以及紧随其后的其他纪行诗都已成为最佳参照系。最关键的问题是,从一地移向另一地的进程中,诗人的自我形象如何勾画出来?这里有一个进步者的形象吗?尤其是,对于这个自我形象进行勾画的人的反省意识怎么得以体现?别忘了,家的确在空间上、物质上发生了迁移,但居家的诗人如果没有相应地萌生此一时彼一时的心境变化,那就无法响应出搬家所带来的脱胎换骨的新气象。搬家是一种变易之举,是一次生存条件的改变、生活模式的变动,改变了自己的生活轨迹,那么语言相适应地为之一变也在情理之中(打个比方,与其说搬家,不如说搬砖,搬的是语言之砖,为个人诗全集乃至民族语言活力添砖加瓦),也势在必得。搬家是一件实事,前叮咛后嘱咐,拽东拉西,有舍有留,莫不是人之外在条件的挑挑拣拣,不是说要改变自己的语言就得改变自己的生活吗?可是,当生活真的变动时,很多人并不能意识到这将是语言的福利,体会不到其中的馈赠。
  表面上看,这是一次关于搬家之事的吟咏,是对一次出行的忠实记录,实际上要格外注意的是,其中那个变动不居的诗人形象。这的确是一个进步者形象,他正在经历关键的蜕变。如果说这首诗是生命意识中的一个新开端,是关于诗学思想转入另一场域的新契机,这都是拜此次搬家所赐。这是一次求生之旅,可以明白无疑地看清楚自己这个小家在时代洪流之中一路颠簸,成何体统。正是透过对这个家庭内部基本情况的审察,他才能够看得懂整个人间沧海桑田的变化,民心之波动,国运之颠沛,皆在由小见大的逻辑推演中显露头角。通过写,这远不见尽头的神奇之旅,他将经历双倍的人生历险:家将安在何处,尚有不确定性;诗,奔向何方,不见得有什么软着陆。苍茫天地间,兀自独立一人。这就是人在半路上稍加奋力就能够完成的质的飞跃。天无绝人之路,信乎?他定然是相信这一点的。所要经历的和已经经历的都是天命。吃一顿好的和吃一些山间野果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与乾坤之大哉、之鬼斧神工、之造化相比,个人天地中的得失(以及个体生命的得失观)微不足道。但是,也不要小看人的天性,人对崇高、美、真、仁爱的追求正是人的造化、人的本性使然。与大乾坤相比的肯定是受其激扬的人对道的理解:这就是我要走的大路、行的正道,这就是我的天命所归。我之大者,乃天道之所达。而且,就当前目力所及而言,大道绵长,尚看不到尽头,这还仅仅是半路上啊!诗学之路,无限延伸,即便此前自忖有过惊天地泣鬼神之作,但较之于尚未完成的、有待凝练的作品而言,仍然是沧海一粟、林中一叶。

2022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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