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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夏汉:灵魂:在凌晨的鸡鸣中“惊醒”——读魔头贝贝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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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2-03-26  

夏汉:灵魂:在凌晨的鸡鸣中“惊醒”——读魔头贝贝的诗

          
  魔头贝贝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一早起来就握着一个啤酒瓶,眼睛自然也是醉醺醺的;整个白天似乎都是如此。居家之日,我猜想他的白天该是他的酣睡之时。读了他的《相见欢》,更加有了佐证:

已经很久没有听见
清晨的鸟叫

光照到脸上
仿佛喜欢的人
来到身边

  那么,他的诗写于何时?一次,永伟告诉我:贝贝几乎都是在凌晨爬起来写作。是的,看他标注的时间确是如此——不用说,此刻就是他最清醒的时候了,我谓之文学的“惊醒”。也只有此刻,他才是独自享受着人生或“本色地活下去”——他为自己创造了或许是痛苦然而却是美的诗歌。
  魔头贝贝成名于网络,现在依然在网络走红。但他最终不会只拥有这个舞台——他会走进更宽泛的领域,他会走进中国当代文学史。

一,南阳官庄镇:贝贝伯爵;或少年诗人

  河南有个多么可爱的贝贝:初中一年级,就开始写诗——尽管是“旧体诗的形式”;“初二的暑假我坐在家里整本整本抄外国浪漫主义诗歌,当时学校图书馆只有那些,《歌德诗选》,《海涅诗选》,“致大海”,“希腊古瓮颂”什么的。初三第二学期偶然从一个女同学那里得到一本《李金发诗选》,大为吃惊,就象多年后,九七年吧,我从咬咬牙忍着心疼邮购来的黑色封面大型诗丛《诗》中,读到余怒……”后来他还读了北岛、杨黎、杨键,韩东 、于坚;至此,贝贝完成了作为诗人的基本继承。
  但他在“五年级一个星期天下午搧了我一耳光的人”改变了他的一生——从“感到从未有过的屈辱和悲哀”里孵出了复仇的黑鸟——初一开始,“有意识地和那些喜欢打架的坏同学玩,”终于,“五年后,也就是我朗诵完北岛的那个夏天,在技工学校,我们七八个人拦住他。他早已经不记得有这么回事了,讨好地给我们发烟。我用一把小刀狠狠扎进他左边屁股,他跪下来求饶。我得意地轻蔑地笑了,我个子小,我胜利了”。至此,他完成了魔头的锻造——从而做了一个会写现代诗的“流氓少年”,“与此同时的深夜,我和兄弟们在大街上拦截晚归的少女。 ……一个兄弟过生日,我们拿五块钱出去采购,拎着蛙腿烧鹅牛肉回来,还剩五块钱。我们口渴了来到水果摊一人抱一个西瓜扬长而去。凌晨两点,我们伸着手电筒,低头仔细寻觅外国烟头。”他在荒诞世道里做出了荒谬的事件。锒铛入狱自然成了他命定的一环。他的“鬼混”和良知让他成为了一边是魔头,一边是贝贝:“是贝贝抱着你,咬着/你的手指。/是魔头落泪,面目狰狞。”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少年,居然很早就对宗教有了偏爱和认可:“一个微雨的天气,我把长发理成平头,来到离学校大概十多公里的一座农村住房改建成的教堂。……那年暑假,我在一个从四川拐卖来的中年妇女家住了将近两个月。……他们为我杀下蛋的母鸡,……我装模做样的虔诚的祷告使虔诚的老太太们夸奖我是上帝派来的小天使。”自然,那时候还不那么虔诚,有些“装模作样”。
  魔头贝贝——这个官庄镇少年伯爵,选择了他独一无二的生存和诗歌路径。
  我记得,基督山伯爵在复仇之后,曾经解释说自己的行为不是遵照西方的宽容的价值,而是遵照东方人的观点。然而下面这段对话发人深省:“夫人,你弄错了,那不是一种不幸。而是一种惩罚,不是我在惩罚马尔塞夫先生,而是上帝在惩罚他。”
  “而为什么你要代表上帝呢?”美塞苔丝喊道,“当上帝已经忘记这一切,你为什么还记着呢?”……是的,复仇的心理也恰恰导致了贝贝的不幸。
  “上帝派我来就是复仇,而我现在来了”;“上帝把我从死境里救出来,就是要我来惩罚他们,而我竟不服从上帝的指令!不可能,夫人,这决不可能的!” 这是基督山伯爵的心声。 尽管伯爵在叹:“在我决心要为自己复仇的那一天,我为什么没有把我的心摘下来呢!”但书里写道:“狮子终于被驯服了;复仇者终于被征服了。”驯服他的是他心爱的情人,现在,贝贝归于平静乃至于亲近于佛道,恐怕也会有一个善良的女人在背后——不,在他心里——征服了他。
  贝贝常常在酒醉里。他真的醉了吗?为什么他深夜还会忆起那么多东西,我猜测这或许是贝贝的面具,他在嬉皮士的面纱下一定还有更多我们不晓得的东西——或许,是他的狱后余生给予的自我保护?
  约翰·西蒙兹在克劳利诗集《白色污点》的导言中写道:“不存在一个克劳利,而是复数化的克劳利们。他设想自己每一刻都是不同的人:英伦绅士和剑桥三一学院院士克劳利,“世界导师”克劳利,掌握了“最高真理”的克劳利,热衷于淫秽书籍和骗术的克劳利等等。”我在这里引用这段话,意在提醒读者:贝贝似乎也是一位信奉“神秘学”——包括佛教和道教的“通灵者”。我们似乎可以从贝贝身上看见克劳利的影子——尽管那还是破碎的。
  现在,贝贝似乎一心向佛了;他更注重自我的修炼。他的诗心愈加纯净——在佛的观照下。而贝贝似乎更在意生命——尽管他时常醉意熏熏,你看,现在他为他的每一首诗刻上的标记已经到分到秒了。

二,狂喜:耽乐于凌晨的鸡鸣里

(一)

  他自己承认:“二十九岁时,二零零二年五月,在郑州,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诗人,蓝蓝、潞潞”。这似乎是贝贝遇见了真正诗学的导师而走进纯正诗歌“传统”的明证。
  佩索阿对他在诗写中所经历的奇妙有过精妙的描述:“沉浸于一种我难以解释的狂喜之中。这是我生命中的凯旋的一天,我无法找到另一个日子来与它相提并论。我从一个标题开始写起:牧羊人……紧随其后的是我身体里的一个幽灵,我立即将其命名为阿尔贝托·卡埃罗。请原谅我要说一句荒唐的话:我的大师从我身上升起了。”贝贝时常在酒醒的深夜或黎明写作,那么,他一定也会“沉浸于一种我难以解释的狂喜之中”,紧随其后的也许是他“身体里的一个幽灵”——在语言里——“大师”从“身上升起了”的状态吧?  
  贝贝从一开始,写作的起点就比较高。看他1991写于“狱中”的一首诗《趴在岩石上的蜥蜴》:

趴在岩石上的蜥蜴。
安静。

安静是群山的屹立。

屹立事物的心脏:
小小的蜥蜴。

日光温暖。
蜥蜴安静。

如果日光强烈并煽动。
那么蜥蜴将狂热而推翻。

趴在岩石上的蜥蜴。
群山之外的美丽。

.
  这首诗里有三个关键词:蜥蜴,岩石,安静;从蜥蜴趴在岩石上展开,归于安静的意韵。贝贝在诗里显示出异乎寻常的超拔:他可以把“安静”想象成“群山的屹立”,让你不得不叹服。接着,他把“小小的蜥蜴”想象成“屹立事物的心脏”更是异乎寻常;“如果日光强烈并煽动。/那么蜥蜴将狂热而推翻。”这里由静而转入“动”。我疑惑的是:贝贝是在实写,还是在隐喻?要知道,他这时候尚在监牢里——据说,他们见到阳光,就会欢呼雀跃的。他在另一首诗里坦白:“他唱‘菜里没有一滴油’刚好/被他听见。/迟志强的一句歌词等于/七天见不到阳光。”可以想象,遇见阳光“狂热”而至“推翻”都是寻常的情状。而最后贝贝眼里的“蜥蜴”已经升华,几乎如一朵花——成为“群山之外的美丽”。至此,这首诗也已经很好的完成。
  贝贝极有写“小诗”的天赋,而且他在小小天地里拥有语言和寓意的自足,看看他写于新世纪初期的《像个祈祷者》:

抓住蝴蝶
撕掉她双翅

抓住蝴蝶并撕掉
她双翅

抓住
撕掉

让他
死掉

腐烂的声音多么安静
仇恨也越来越轻

  这里不去考究贝贝受哪个流派的影响,只看他居然能把一句话撕扯开来并形成一个回环,从而让诗意在简单的语句里流淌,又不让你感觉枯燥,这是不容易的。特别是最后的一句:“腐烂的声音多么安静/仇恨也越来越轻”——在意蕴上既延宕开来,又托起全诗,实属不易。
  在经历了漫长的习练之后,近年,贝贝又回到“小诗”情结里,所不同的是,语言更加明白,本色,不事雕琢;而裹挟的知性感受更多,他似乎在追求着“单调的丰富”:

拧紧瓶盖。为了不挥发
二锅头蕴含的情景。
被牙齿切着,被召回的点滴。

世界又少了一口
牛肉和清醒。
尚未到嘴的事物。菜单上
看不出结果的未来。

冷嗖嗖的热乎乎里我接着品
武汉的哈尔滨。
东湖,锁过你十七岁的脸。

你儿子是你的云彩变成了雨。
时光摁灭燃烧:我的烟蒂。
从易拉罐中
啪地喷出泡沫。这苍白的血。
  ——《冬日月夜独饮》


  这首诗写得十分洗练,语言自足而寓意深邃。“拧紧瓶盖”,一个简练的短句为全诗确立了基调。二锅头蕴含的“情景”恐怕不仅仅只是酒事,它或许还蕴含着更多人生世事的历阅,所以才值得“被牙齿切着”,而点点滴滴都要“被召回”。这个世界不只是“少了一口牛肉”还有“清醒”——那是“尚未到嘴的事物” 和“看不出结果的未来”;至此,诗的张力已经极大。而接下来的一句:“东湖,锁过你十七岁的脸”更让你深思,那一定关乎作者刻骨铭心的体验——也许是一次初恋,或者比爱更让人难忘的事端?最后一节既是延伸,又是强化:儿子是“你的云彩变成了雨”,我的“燃烧”被时光摁灭,犹如“烟蒂”。于是,泡沫竟像“苍白的血”,这里蕴含着极大的无奈。这是一首小中见大的诗,无疑也是贝贝多年来不可多得的一首优秀诗作。其后贝贝还有几首,比如《在工作中》也是优秀的诗作。

(二)
 
  缘于贝贝少年的荒诞经历,他的诗就有了救赎的意味。我们知道,他在少年时代,首先接触了外国浪漫主义诗歌——《歌德诗选》,《海涅诗选》,“致大海”,“希腊古瓮颂”等,那么,在这些大师的作品里,对于真善美的张扬,和对假恶丑的鞭挞显而易见,这对于一个少年灵魂的塑造和价值鉴别应该具有关键的作用。写《空心人》时,他在“狱中”。那是1991年的6月份,估计已经进去几个月了,他开始了自我的反思;他记起了那个“安静”的时刻:“……很安静/甚至可以听见/鞋子敲打地面的声音……歪歪斜斜的/树干/很安静/几片叶子闪过我的眼睛/掉在地上/很安静/我又看看天/天,灰灰的/也很安静……就连偶尔的几声/乌鸦的叫唤/也没能打动/我安静的姿势……一个瘦瘦的男孩/会莫名其妙/坐在那里/整整一个下午/陪伴周围静静的/墓地。”所谓宁静致远,贝贝能够安静了,就一定离反思不会久远了,尽管那一刻还只是面对脚边一丛很高的杂草“都发黄了/可有谁会去/留意它们/并且关心地/浇一浇水?”发出轻轻的叹息,但他毕竟“眼睛一下子/变得湿润”——也许,那就是他灵魂回归的肇始。
  在狱中,或许贝贝并没有在意于那些狱官的教化,而时常咀嚼着他读过的诗,其中自然包括唐诗:“他背抵柳树低诵一首唐诗的夜晚//涓涓的唐诗绕过愁怀”,让他深深体验着“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的孤独——这对于一个不满19岁的少年即便残酷了,也一定会加速他的成熟。
  阅读贝贝90年代的作品,我们发现他曾长久地陷入对于“过去”的反刍之中。他在自觉地做着自我救赎——而这些是必要的:“晚上的树大而黑//我就在那时  出现/拎着空酒瓶/甩掉空酒瓶/我就在那时  瞪眼”在此刻他能够清醒:“在大而黑的树下/我很小”。还有:“无法抵挡。越来越软弱。倾向于黑暗。”“废品装满了我的身体。”“一个少年在我身体里痛哭。”以至于“魔头贝贝先生/在替我散步”。“坏男孩云收雾散,加入悔恨的行列。”
  贝贝的诗同样拥有见证的力量,其中自然也涵括了揭露。他为他的一本诗集命名为“里面有众生的自画像”,似也可以作为明证:他企图见证一切。
  在《内伤》这首诗里,他窥见了生活的无奈:

八点钟太阳的烧饼。办公室里
跳动着一颗心。

我眼睛话语的灰尘又积满这张桌子
虽然刚刚才扫拭干净。
报纸没来。继续观察窗外。
鸽子立在对面的屋顶。
                               ……电话
骤然响起。好似腹泻,迫不及待——
打错了?就像飞蛾扑向火焰:而它竟是冰做的!
此刻我手中的杯子多么空虚。水
躲在四米远的茶瓶里。

掉进这个房间,窒息。一只苍蝇再也
无法飞出去。绿色没来。也许永不到来。
没有翅膀的窗外,阴云
压向人类的屋顶。

  “一颗心”跳动着;“眼睛话语的灰尘”积满桌子;等待报纸;看窗外的鸽子……这就是人生——无聊的人生!骤然响起的电话竟是打错的电话,对方的声音“竟是冰做的!”杯子“空虚”,“水躲在四米远的茶瓶里”。一只苍蝇“掉进这个房间”,也会“窒息”,它“再也无法飞出去”——这几乎是一幅末日图像,“没有翅膀的窗外,阴云压向人类的屋顶。”
  还有他揭露狱中生活的情景:“我梦见/他们用白布条塞住我的嘴/用电棍/逼着我/回答问题。……我梦见我们蹲在茫茫雪地,捧着/缺了边儿的塑料碗/舔/和吸。……”读来触目惊心,让人不寒而栗!而在另一天,则有:

上级来检查。
上级走了。
嚼着
白菜帮子
脑海里掠过
那未分娩的食谱:
早餐——稀饭,馒头,土豆丝
午餐——米饭,霉菜扣肉
晚餐——蒸面条,酸辣粉丝汤。
  ——《起诉书》

  监狱在词典中是如此解释的:关押“罪犯”的地方。而监狱的头头们在迎接检查时所列的菜单居然只能在“罪犯”脑海里掠过而成为“未分娩的食谱”,这样的虚假难道不也是“犯罪”?所以写进贝贝的《起诉书》理直气壮而又荒诞无比。
  “我被开膛。赤身裸体/倒挂在铁钩子上。//买卖的人民经过我。//那后蹄儿直立的一群”——贝贝家的门前有个猪肉架子,他对于哪里的情景再熟悉不过,然而在这里他想象了“我”以及“人民”,这则不仅仅是诗人的天赋所能解释的。几乎已有鲁迅笔下的“血淋淋”了。所以, 诗人野航就非常欣赏他。他说过贝贝:“以突兀之笔表现出来,赋予它们以现代感和理性深度”。
  进入2000年代,贝贝作为一个潜行者已经走得很远。他已经不再拘泥于自我的反思,而更多的倾注于所生存的世界。诗句也愈加冷峻与干练——

活在炎热的冰冷中。
用钢筋和石灰抒情。
狭长的走廊,他们相遇
愣了一下,点点头,各自反向走去。
世上只有两个人,陌生而孤立。
前些天经过文化宫,你又想起他
那烧成了灰的人。死亡多么耐心:磨着
黑暗的镰刀。
年少时,你认为死多么远,多么奢侈。
  ——《乌鸦》
  
  贝贝假借乌鸦寄托自己的情绪:“活在炎热的冰冷中/用钢筋和石灰抒情”,接下来,他给读者一个特写镜头:走廊,相遇,“愣了一下,点点头,各自反向走去”——世态炎凉,可见一斑。所以有了“世上只有两个人,陌生而孤立”的慨叹,也对于“死亡”有了体悟:“死亡多么耐心:磨着/黑暗的镰刀。/年少时,你认为死多么远,多么奢侈。”
  贝贝的有些诗句幽默的,甚或有些滑稽:“电话/骤然响起。好似腹泻,”; “一只失足跌进锅里的老鼠/使南瓜汤的滋味更加美妙”;“啪,一耳光。/像硬夹着一个屁,大伙/都不笑了”; 而在《溃烂》这首诗里,贝贝表现的更是淋漓尽致——

在时光里有时我感到厌倦。
我杀鸡
听它们绝望的咯咯。美味
旅行罢了肠道
就从肛门回到土中
在那儿获得新生、碧绿。在那儿

更大的寂静被渺小的耳朵反复倾听
活着,需要着,多么咸腥。他人脸上
突然看见自己的脸
当你试着说,爱
发出的竟是狗叫。
并且永远有一种无法融合的对立面
鼻尖朝着刀尖。朝着那

骑白马的公子,她感到
湿了,偷偷,绽开。
屋宇、树木、动物
沉进漆黑的光线里,仿佛从不存在。


  贝贝动用三组镜头展示了溃烂。杀鸡:“听它们绝望的咯咯。美味/旅行罢了肠道/就从肛门回到土中/在那儿获得新生、碧绿”——在无辜的杀生里,聆听绝望,而美味经过滑稽的肠道、肛门的旅行获得了新生和碧绿;在他人脸上:“突然看见自己的脸/当你试着说,爱/发出的竟是狗叫”——别人的脸一定也是冷漠而茫然的,那一刻,你说出的“爱”竟如狗叫;女人:“朝着那/骑白马的公子,她感到湿了,偷偷,绽开。”——在物欲横流的时代,女人也同样摆脱不了淫欲,就连“屋宇、树木、动物”也“沉进漆黑的光线里,仿佛从不存在”。
  一个真正的诗人,假如他从性感进入,到最后他就一定会在审美处结束。贝贝也是如此——尽管他依然有着更多年轻的骚动。他的诗里有很多性感的诗句:“她们俩穿着警服真好看。/鼓鼓的胸,圆滚滚的屁股,真好看。/她们回头瞟我一眼我脸/就发烧了”。
  在放荡不羁的表象下,其实贝贝很有德像。其中就有给妻子的诗句:“这么些年/为几块钱/对他们陪着笑脸”,读来让人动容。他在诗里很多次写到妻子,一直充满感激。

我们来到河边
并排躺下。
她的手属于我。

  多么温馨的情景!此外,贝贝还有写给外婆,母亲和父亲的诗句。在亲人面前,一如在朋友面前,贝贝是可爱的。
  在人生的反省之中,贝贝一步步走向深刻,及至于禅意:“我梦见/两个自己,永远也没有尽头地,朝对方走去。”;“魔头贝贝是我全部的人/在他里面静静地锯”;近年,他越加虔诚的“拜佛”、念经:

十月一日。凌晨。酒醒。
照例开始每天睁眼的第一件事:
焚香,供清水,拜菩萨
诵观世音菩萨圣号
诵雨宝咒、作明佛母心咒、大明咒
诵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在贝贝的诗里,有一组关键词值得注意:死亡,尸体,棺材,墓地。——这些让人毛骨悚然的词在诗里反复出现,在他这里一定别有用意。那么,是否是在对于少年的悔悟之中的一种涅槃而新生的体认?

(三)
 
  贝贝在意于——甚至敬畏于语言形式的探讨。面对每一次写作的胜败,他都会视作一回诗学的收获。他很敬重语言,常常审视着语言:“语言张着/缺了一颗门牙的歪嘴”,“你写了那么多句子/但什么都没减轻”,“一把手术刀剖开童话的尸体。/你躲闪着。心有余悸。”在语言的探索之中,他是孤独的:“在此刻的孤独中我逐渐/成为你”,哪怕“除了石头和遗骸,什么都没找到”,他明白“成长就是用皮带抽打嫩叶/催促它快步迎向秋天”,也许“什么/都没剩下。光秃秃的树枝,霉烂的果实”,“什么/都要毁灭。坟墓围绕着/两三个问号,……你惨叫一声醒了过来”——但贝贝不会后悔,他期待着“你把血偷偷洒到柏油路上/梦见葡萄从那儿长出来,青翠欲滴”。
  从阅读中我们可以看出,贝贝曾经对多种语言形式和流派的演练。进入2000年代,他似乎在崇拜着口语。或许在那一刻,于坚,韩东就像保护神一样守在他身边?他自觉的走在这条路上而乐此不疲,而诗意则散淡了许多;乃至于“在废话中,诗歌显现出/毫无意义的新意。”在之后的几年里,他演绎成为夹杂叙事成分的“散体诗”。在这类诗里,贝贝倒是敞开了心扉,倾吐了人生的欢快与悲戚,以及无聊和无奈。与此同时,有关“性”的词语也多了起来。
  在2006年代以后,语言开始碎片化。也许这个时期——面对市场化的日趋侵蚀,解构“荒谬”成为他的主要理念?那种破碎的场景,以及纷乱的思绪纷至沓来;在现实与超现实之间——贝贝给我们铺展了混乱的镜像。近年来,贝贝似乎回过神来,语言不再破碎,而且拥有了诗意内在的逻辑。同时贝贝渐渐又回到了以书面语为主的语言体例上来:

小黄梨。它们是被刨光
的小黄鹂。鸣叫在咀嚼的嘴巴里。


  贝贝可以把一件事演绎开来,直至语言的虚无。《与丁德福、王永平田野散步归来》便是如此:

等待就是往空杯子里倒空气。
无所事事的人,相对于忙忙碌碌的人
多么无耻,但掌握着一种
薄暮时旷野静静的苍茫的力。
狗在看不见的地点吠叫,像几粒萤火虫
把黑暗烫了几个小窟窿。

  在另一个场景里——可能又忆起当年的狱中生活,贝贝的虚无感进一步扩大:

一间孤零零的候诊室塞满了
等死的耐心。
那可能不是我
——乌有的远行之后
回到身体破败的公寓。


  等死,还要“耐心”吗?在那个悖谬的世道里还真的需要;在幻想过后——“乌有的远行之后”你还得返回自身——破败的公寓。
  贝贝有时候相当专注于语词的修炼,乃至于让诗的质地拥有锦缎般的柔绵:“更大的寂静被渺小的耳朵反复倾听”,“并且永远有一种无法融合的对立面”;“沉进漆黑的光线里,仿佛从不存在”;“口渴的孩子听见星空的暴力”,“雨淋湿父亲母亲日渐衰老的小镇”,“白云听起来像一记冰冷耳光”——可以预见贝贝咀嚼了不少诗及其它文本,不然,他的语言不会如此的准确与妥帖。
  贝贝的诗句有时候炼得很巧妙:“一些蓝的、白的、红的小花/总在我们一抬头的地方。”“当杜鹃鸟的啼鸣/叫来好风/我们终于摘到了/从未谋面的野生猕猴桃。”“说出的话/慢慢变黑,当一个人同自己的影子约会”。有时候,他的诗句十分的有味道:“天突然黑在/最后一杯酒里。……可以听见野鸡/它们咕咕的母语。”“夕阳/西下。/垂柳看上去很温柔”;“花开到一半/突然停住”,“我们不断丢弃/购买死亡的股份”;“虚空象尚未诞生的/儿子的脸”。贝贝诗中的语言居然十分优雅,就是说他又十分靠近书面语。而他距学院派却又很远,他信任“一首正在写着的诗是我的身心正在被处理”。
  而更多时间里,贝贝却给我们以冷峻:“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去死。”;“割下的头拿在手中,但找不到/可以赠送的家伙”,“内脏被掏出来,切碎/撒上盐”;“当你饿了,周围都是石头和黄金……”难怪有人称誉:“魔头贝贝的冷静、甚至冷酷的语调,之所以显得真实有力,主要是因为他的生活,那种曾经在比底层还要底层的地方挣扎的记忆。他的愤恨、厌恶和反抗都是活生生的,赤裸裸的,甚至是血淋淋的。他撕开了生活的伪装,露出其阴惨惨的一面来,而不是仅仅是扯开拉链,露出漏洞和把柄。”贝贝的可喜之处在于他把年少之时不慎,或者说懵懂的入狱作为一个独特的资源,发而为诗——而且是持久的。在贝贝身上,我看见波德莱尔,和兰波的身影。
  贝贝说过:“诗歌必须有一个会疼的身体”,“你在其中,所有的词语都指向你”——这才是诗的根本。贝贝是一位善于审视诗歌的人,他说过:“诗歌有时/是不知不觉就骗了你的东西/忽而面目狰狞,忽而绵绵细雨。” 贝贝拥有更多语言的灵性,就是说,他能够为语言赋予鲜明的形象:“同情深土下的蚯蚓,那些弯曲的抒情者/拱不透窒息。”
  “腐烂的声音多么安静/仇恨也越来越轻”:我们常常可以窥见一个“纨绔”小弟的正经来。而这正经里分明透着几分的荒谬,看《小哀歌•献给我的兄长李娃克》的一节:

拾破烂的人举着手电把头探入街边垃圾桶
晚间新闻说庄稼又取得了大丰收
当月亮升起
下面幢幢形态相同的居民楼变得朦胧暧昧
越来越不真实。

  一边是拾破烂的人“头探入街边垃圾桶”的困窘,一边是晚间新闻说“庄稼又取得了大丰收”;所以,在贝贝眼里,居民楼也“变得朦胧暧昧/越来越不真实”了。在近年的写作里,贝贝从悖谬的语境里渐渐演化成了“反讽”的语调,越加显现出诗的老辣:“深夜街道如同假话/破灭后,空空荡荡。”“穿绿工服的姑娘陪衬我们开出/红色花朵。坐在/没有人性的硬木椅中,频频/热情举杯。”
  读贝贝的诗,我们能够感悟到:一个诗人未必就是知识的“动物”,但他一定拥有对生存的敏感和认知——那其实也是一种特殊的知识——甚至更加地鲜活。贝贝善于靠想象结构诗篇,也就是说,他拥有语言想象的跨度:“梆梆的/木鱼声。/一位高僧五年前死去。”;“火红的杜鹃漫山遍野/洁白的杜鹃。/她好像去了深圳。/我高二的女同学,杜鹃。”“更低的腰下有/更低的低音。像镜子照着/云在青天潦草难认的签名。”
  近年来,贝贝在剔除了早期诗作中的脏话、脏字和粗鲁的诗句之后,让他的诗愈加纯净。其实,贝贝诗中的穿透力,并非那些脏话或脏字,而是源于他生命瞬间的顿悟。

三,中午的期待:仰望大师的背影
 
  从阅读中可以看见贝贝的有些诗——尤其1990年代的诗,诗句过于撕裂,语言稍欠自足,以至于诗体不够饱满,甚至于破坏了“诗型”。贝贝的诗整体看起来还属于“小诗”的范畴,还有些小气度或小境界。罗羽所谓的“拳打蜗牛之地”形容的十分精彩。但他的一些写得好的诗,已经有了突破,甚至拥有了大的境界。
  2000年代之后,贝贝陆续写了很多组诗,对于感觉、感悟的铺展和诗意的阐发都做了努力。他在组诗里连缀了更多生活的碎片,或者说,让诗更贴近了生存。语言的周旋愈加游刃有余,而语言的实验也愈加到位:“当我们在一起我们以为就永远在一起不知道我们只是被陌生的脑袋梦见。”
  前几年在长江南岸,有个诗人酒后大言不惭,大意是说河南有好诗人吗?要有,魔头贝贝还算一个……这既说明了那先生的管中窥豹,但也在某种程度上对于贝贝的认同。
  2009年秋天,我在南阳游历,跟贝贝一起去了他的家乡——南阳油田,官庄。那个夜晚一帮诗人——包括我——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深夜醒来——像贝贝那样,涌来几个句子,后来写成了一首诗,是赠给贝贝的:

官庄纪事

谁来过这里?——黑暗调戏灯影
而你在这里戏弄着光明
你的诗不去惹犬吠
却令所有的“存在”畸形

婴儿的哭新嫩于黎明,旧房子
讲述又一轮艳遇
你的嚎叫更加老成
而你的女人送你去幼稚园

幽深的街道,一定有更多的谋划
几个女子就可以撑天
你在这里正好做个小栾平
混迹于杨子荣和座山雕之间

你的楼顶该接近天堂。此刻
那里正住着几个幸福的人
你把着傍晚的啤酒瓶,说着
清晨的话:“你们都可以入正寝”

  我相信,贝贝的天资还远远没有挖掘出来,凭着其语言天赋和感悟的超远,他还应该能够写出更多的诗,还应该能够写出篇幅更大内蕴更加深厚的的诗。贝贝刚届不惑之年,他的写作之路还很长。在这里,我规劝贝贝少喝点酒,把太阳还给黎明之后,继续宽泛而精细地阅读大师;在真正清醒的时刻打捞诗意和语言。或许20年后,中国诗坛真的会升起一颗耀眼的明星——贝贝也许不再是虚妄的“宇宙诗人”,但他一定是一位卓越的波德莱尔般的诗写者——他也许不会照耀“宇宙”,但他或许会灿烂于整个世界!
                                                        
2012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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