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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时代中的诗和诗中的时代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22-07-07  

木朵:时代中的诗和诗中的时代






  诗(人)与时代的关系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看起来好像被人谈论过千百回,自己也有那么一种似乎参与过讨论的感觉。但其实如果没有做一番书面上自我认识的澄清,这个话题就永远是新的,这一页就不容易翻过去。诗与时代的关系可用杜甫的两句诗从两个角度来概括:一句是窗含西岭千秋雪,另一句是北望伤神坐北窗。如果以诗(人)为主体来观察“时代”这一术语的本质与表象,找出与之可能存在的各种关系,我们从诗圣这里获得的教益就是首先应当将时代这个关键术语一分为二:一个是千秋,时间的整全色彩,过去、现在、将来这种三分法必然要归于一体的全局观(既可以向世人呈现出过往各个历史时期的风土人情、时代特征,以断代史的方式展现出人类活动的阶段性特征,又可以将所有的时间点上所发生的大事小事统括在一起,拆除各个历史时期之间的界桩,使无尽的时间浑然一体,使之成为一个总体概念);一个是当下,一个伤神感怀的时刻,一个韶华不再、光阴易逝的时间上的感觉(在这个时间概念或范畴中,生命个体是要面临人必有一死这一确定性时刻的,它会在大致的一天或无法想象的一天出现,所以活在一个正在进行中的时间象限的诗人必须不断反问自己,健在的时候可以做点什么有意义的事,才能使自己有可能变得更好,乃至不朽)。如果说诗人既可以生活在日复一日的当下的进度之中,感觉到自己一天天长大或变老,又可以生活在过去的任何一个时代洪流之中,与每个时代各色人等进行攀谈对话,这应当不是对诗人这个社会角色的奉承,而是文学天然自带的禀赋,天赋诗人可以活在历史上任何一天的权利。
  诗的上下文关系,可称之为文法结构,其自上而下不断地递转这种形式感,和时间前后有别、延展有序的特性可谓是异曲同工。如果有人说诗就是时间,或诗运行所遵循的内在规律与时间运行的原理大体相近,应当可以博得不少人的同感。当时间作为一个表述元素来到诗中时,诗作为一个载具、一个可视空间,确实有很多办法迎接、容纳和改造它。洋溢在诗之空间中的时间往简单一点说就是人的生命意识。无论是诗人,还是诗所关切的人,都是用自身的生命来感知时间的存在和流失。如果说诗中有时间或时间感,就表明其中充满了人性。诗中的时间是人带来的而非与生俱来的。诗中的时间至少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事发时间,就是诗中所描述的事情或情感模式需要有一个前后有序的交代进度,需要有一个起点和终点;一类是写作时间,诗人在创作这首诗时,在抒情达意或回眸往事时,会聪明地运用好写作当前的时间条件,并巧妙地将写作时间交织在事发时间的纹理之中。但敏感的诗人也会注意到诗中的时间并不等同于诗中的时代。如果说时间跟生命个体的感受有关,那么,时代则强调了个人向外看的基本义务(诗坛比较流行的介入观念、现实主义主张都跟这一义务密切相关),然后,时间族群化之后、阶段性标志之余,就很可能变成一种时间分野的片段,并将一个连续发生的时间进度命名为一个时代。时间格局化、格调化为时代之际,个人的生命意识就外化为族群/种属的情感共同体。于是,生老病死不再仅仅是关乎个人的境况,进一步演变成与兴衰荣辱的代际观念相伴随行的时代命题。
  时间是一种生命意识、物理现象,时代则是一种社会意识、政治现象。时间是无主的、纯粹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是一种光、一个万有引力,而时代是人为的对时间的一种诠释、划分,是一种关于时间被理解了的感觉,关于人在时间中的地位,关于人群就时间的理解达成的共识。人们可以要求诗人介入到时代中去,或者诗人自己有这样一种介入的自觉意识,但是,通常人们不会要求诗人介入到时间中去。时代风卷残云,巨浪滔天,人声鼎沸,是心头肉、耳边风,但时间无色无味,人置身其中却感觉不到它的边界和动静,生命个体理解时间的诀窍在于量化为生命的历程,使之成为一个计量单位,理解时代的捷径在于赋予某一个生命阶段某种与同时代人融洽相处的政治色彩。时代是人们探究时间意味以及不可逆转的时间中人的命运的一个自主选择的观念模型。苛刻的读者从来不会认为诗中缺少时间,但念兹在兹、抱怨连连的总是诗人们为什么在诗中没了时代的声音、辜负了时代。如果说自上而下的文法结构体现的是时间的特性,包含着人对时间的觉悟,那么,字里行间透露的句法结构明明白白地诠释着时代的风骨和风尚,一切关于政治活动、社会事件和人际交往的时代命题都在诗人的句法结构中有意无意地得到了体现。可以说,诗中的时代是一种必然存在,不是有没有、要不要的问题,正如诗中有句子(句法)这样一个确然的存在。
  人们对时代之所以如此看重,有一个内在的原因,隐蔽而察之不详,包括艺术作品的创作者在内的很多人都能够感觉到生命岁月的不断流失,时间变成了一种空虚的积累,自己年纪变大了,但是时间一去不复返,怎么办呢?通过命名出一个时代的概念,用时代这个工具箱把它找回来。即使找不回全部,哪怕找回一小部分也可以。用时代来为逝去的时间中尚不能满足的欲望、未达成的夙愿,做一个补偿,以时代之名进行创作和思考,的确是在渡劫和弥补。对于一个人来说,时间是一个大致的定数,不会是无限可用、取之不竭的;对于一个星球来说,时间或寿命不过是一个更大的数目而已,终归有毁灭的一天,有一个时间的终点。尽管时代也有这样的瑕疵,但是用起来却很方便,将逝去的十年光阴概述为一个时代的上卷,这不就将时间中的遗憾找回来了,并且可以予以弥补了吗?我们强调作品中的时代色彩,于公是为了呈现出一位诗人的责任感、道义感,诗应当反映出社会现实的重大变化、经济活动中人心不古带来的危情,诗人要为推动社会进步、历史车轮滚滚向前贡献一份力气,于私则是在哀叹逝者如斯夫之余,能够找到纪念生命时间的形式,整装待发,为下一个阶段的时间打发做好心智上的准备。生命与时间如何地义理贴切,生活与时代也就如何地心意相通。




  换一个角度来说,如果以时代为言说空间、主体意识来观察时代中的诗(人)的状况,就不难发现每一首诗、每一位诗人都是时代潮流中的一个浪,都被包孕其中,而不是外在于时代通道中的异质存在。既然诗是这个时代中的人写出来的,也就不存在介不介入的争执带来的介意了。很明显,既然不同风格和种类的诗共存于时代氛围之中,就各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众生平等,而不必想当然地认为某一类诗更为高级,更贴近时代的呼声,不能这样浅薄地理解时代(的需求)。有顺势而为的诗,也有逆潮流而行的诗,更有跟潮流八竿子打不着的一首诗,还有从来不在意这是一个什么时代的诗……或许通过对诗的种类或作风的整理,我们可以获得一个理解时代属性的入口,也就是通过时代里面有什么来反观时代的皮囊是由什么样的纤维或材质组成的。这可能是弄潮儿的时代,也可能是时尚先生的时代,当然也可以是不追求时髦的保守人士的时代。尽管众说纷纭,但热心人士都不免好奇的是,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思潮占主流的时代?这个时代与此前一个时代相比,风格上、观念上到底发生了怎样的明显变化?落实到具体的人身上所要考问的是,生命个体的遭遇、命运和前程与此前一百年一千年相比,是否有巨大的差异?人性变了吗?人心变了吗?亦可站在更高维度上,升维思考这样的问题:人性或人的命运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在茫茫宇宙,这算是一个事吗?
  时代中的诗人有时会有这样一个错觉:在他所生活的城市里,可能只有三四位诗人。推而广之,每一个中等规模的城里当代诗人都可能是个位数。诗人在数量上是一个微弱的级别,如此一来,不成比例地要求诗人承担言说、见证、贮存等方面的责任,要么没什么指望,妄自菲薄,要么玩不转民意,不堪重负。时代中的声音,何其多哉,乃至于平凡的人们都不免有这样一个错觉:一千首诗都抵不上一个文件。尤其是出没于经济活动中的人们,包括诗人的亲友们,对于时代中的诗人从来没有什么好感,他们忘记了诗(人)的存在,对于诗是人类情感的硬通货一说嗤之以鼻。没有诗照样活得很好,这也是当代诗人普遍感受到的一种文明的生气。负责任的诗人在劝告表面上不负责任的诗人,要他们一起来切中时弊、关注民生、审视人伦,要这样做而不能那样做。圈内自律得很、警觉性高,而圈外的人们丝毫不在意谁是诗人、他又讲了些什么。一辈子不读一首当代诗的老百姓多乎其多。这不光是我们当下这个时代一个关于诗的受众的感知,而且往后发展数十年,也不见得有什么转机。但是,沉下心来的诗人们却不会沉沦。不会因为自己人数少声音小而忘记了诗自古以来所保有的活力、民族语言历来有之的韧劲。时代中的诗人凝视同时代人庞大的数目之下错综复杂的生存状况(与他人同命运),同时也切身体验着民族语言流转其手时生发出怎样的震颤(与语言共呼吸)。
  值得注意的是,在理解时代内涵时,不仅是要搭建出时代与时间、时代与诗(人)的关系模型,而且要将时代可视化、具体化为包括全球变暖、局部战争、通货膨胀、贸易摩擦、物种灭绝、瘟疫流行、人心惶惶在内的实际情境来理解置身其中的人的感觉多样性,面对普遍的、不可避免的人类处境,诗人要弄明白自己与士农工商兵各种社会角色存在什么关联,或者站在哪个角色(阶级)的立场来看问题。诗人很可能自我感觉良好,以为自己有一个全能视角来俯瞰人寰,但实际上自身的价值观有严重的局限性(万卷书、万里路的自我要求并无落实到位),仍然是肉眼凡胎,难以超乎其中而受制于人的欲望和本性。时代中的诗人最重要的一个义务就是审视时代之中自我的处境和人性,流经这最熟悉的一环,才可放之四海(推己及人),去测试自己的方法论是否行得通。诗人在感情上并不想与常人无异。作为如今生活在城市里无限的极少数人,他们乐见自己是一个稀有物种,由一定的特殊材料筑成,以播撒文明的种子著称,能够行他人之所不能,顾他人之所不及。于是,当人们静下心来谈论时代中的诗这样一个话题时,诗人肯定不会同意诗与农贸市场上的商品无异、与墙报上各类启事的措辞结构无别。时代是诗人的立足之地,诗是诗人的立锥之地。人们在时代中找一首诗,可能难度不及大海里捞一根针,但一个有趣的现象往往是,时代之诗并不能被这个时代中的人们及时发现,连那个准确并富有情感地表述这个时代的喜怒哀乐、兴衰荣辱、生老病死的诗人生前并不为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所知悉,只有可能被后世所发觉。本是同代,恍若隔世,这就是每个时代杰出诗人有可能面临的一个身名不一的处境。
  时代,常常被功名心所覆盖,人们在理解时代特征时,往往带有强烈的功利色彩。衡量时代中的诗的品质往往取决于时代中的诗人在社会生活中的名气大小。人若无名,则所写之诗一定无趣,难以引人入胜。这就是时代的一个局限性(社会名气的生产机制与诗人声名鹊起的方式有所不同,应不能混淆)。老百姓接触不到一首当代之诗的原因很可能是诗人在社会生活中鼎鼎大名者极为罕见或闻所未闻,或者说,平时为稻粱谋太累,已经没空闲过纯粹的精神生活。对于同操一门语言的广大同胞来说,社会生活、人际关系已经不需要以诗为轴承来运行了,这并不构成什么明显的损失。我们的时代诗人就要在前无知音后无受众的孤寂中不断探索想象力的化境和民族语言的魅力。是什么让他勇往直前,而不会半途而废呢?(一代新诗人又是怎么来到的?这真是一个谜。明明诗坛枯槁得捞不到什么油水,却还有新一代跃入眼帘。)看上去时代辜负了他。他无法凭借一首诗(即便出一本诗集,能卖五百册就算是大吉大利,要知道使用这门语言的人以数亿计)赢得世俗的尊重。于是,明智的诗人都会有必要的自我告诫:诗就是身为一位诗人最好的报酬。当然,以古鉴今,时代中的人终将老去,真正留下来的能称之为不朽之物的必定包括诗。后世读者通过诗来了解一代人的兴衰荣辱、悲欢离合,可谓是最便捷、最可信的途径。诗的过滤机制、筛选能力和对民族语言的忠贞不二的情感刚刚好,既不多得让人嫌便宜,也不少得让人用不起,使得每一个时代在时过境迁之后仍有一个明确的形象永存人世。

2022年7月

级别: 创办人
1楼  发表于: 2022-08-29  
此文是约稿,已发表在《草堂》诗刊2022年08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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