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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李景冰:琥珀蜜蜂与Adieudusk的诗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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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2-03-25  

李景冰:琥珀蜜蜂与Adieudusk的诗写作


  脂粉之于女人,追星族之于明星,诗之于写诗的人等等,这些异质之物结合在一起,就像琥珀蜜蜂,琥珀不再是松树上渗出的粘稠的松脂,蜜蜂也不再是能够爬动飞翔的蜜蜂,但是两者却构成了新的统一物——琥珀蜜峰。
  脂粉的香气以及对皮肤的遮蔽,使赤裸的更具赤裸感。于是,脂粉似乎成了女人的某种本能以及这本能的外显形态。在脂粉和女人的密不可分中,本真的女人反而被滑脱出去。灰姑娘比比皆是,就在于未与脂粉结合,或有待于与脂粉结合。直到某个老太婆涂了过重的脂粉,脂粉方露出本然——它也可以将活人化为活鬼。
  舞台上的明星与日常生活里的明星相混淆,便产生了追星一族。这样肤浅的情感误置能够成群结队,且以歇斯底里的方式表现于光天化日之下,还在于明星身上的光环不仅仅是精神的光环,这光环里还包裹着可以启齿的金钱的化身。于是当“艳照门”曝光之时,其中的尴尬是否就包含被压抑的潜意识或说集体无意识,那个隐匿的本我?
  卡夫卡如是说:“A目空一切,他以为他在‘善’方面远远超出了他人,因为他作为一个始终有诱惑力的物体,感到自己面临着日益增多的、来自各种至今不明方向的诱惑。正确的解释却是,一个魔鬼上了他的身,无数小魔鬼就纷纷拥来为大魔鬼效劳。”
  写诗的不一定就是诗人,念经的不一定就是信徒。何况当下还是一个诗人隐匿的时代。海德格尔感叹道:“诗人何为?”
  当年雨果与波德莱尔并世之时,波德莱尔就在笔记里言说过这位时代的精神偶像,其宏伟风格中的时尚因素和廉价的同情。以今天的眼光看,波德莱尔不无真理,或说他触及了人性中更复杂隐秘的层面。
  由波德莱尔肇始的现代诗,更多的成了透视人性以及社会构成的幽暗的镜子。波德莱尔以降,诗人逐渐由圣者,社会化正义的代言人和象征这样的角色隐去。诗人在“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过程中,常常即是先知又是魔鬼。
  海德格尔那篇著名的《人诗意地栖居》论文有这样一段话:“‘人诗意地栖居’这个诗句毕竟也只是出于某个诗人(指荷尔德林)之口,而且正如我们所知,这还是一个应付不了生活的诗人。”
  “上帝之死”引发“诗人之死”。二十世纪下半叶甚至于更普遍的“作者之死”成了文艺批评的主要话题。
  钱锺书在世时,一位仰慕者要见他,他说,既然蛋已经吃了,还关心下蛋的母鸡干嘛?这样的一种态度,在当年依然还处于半封闭状的中国思想界,不失为一种睿智。
  海德格尔“诗人何为”之说,也源自荷尔德林的诗句:“贫困时代诗人何为?”。贫困时代暗示诸神已死,诗必然以遮蔽的方式在场。它在人的必有一死或说赴死的过程中,将天、地、人、神这四维持存为一体。由此,在世者方可领会人之为人的价值和崇高。
  因而,诗人首要的是体道者,诗是这体道过程的自然分泌物。
  体道是没有条件的,它理应是人类各种极端情境和遭遇的反思物(包括最卑微最反动的)。因而,现代诗歌史包容了远至维庸、萨德等,近至波德莱尔、兰波、魏尔伦、金斯堡等一系列忤逆者的身影。
  至于颠倒过来,写诗者以布道者自居,甚至于望明星于项背,则无疑是当今时代最大的虚荣。
  同样,莫名其妙鄙视蔑视诗人甚至于诗者,比之最大的虚荣,则更其恶俗和丑陋。
  行文至此,似乎与Adieudusk的诗写作还没有建立什么必然的瓜葛。不过上述琥珀蜜蜂,于她却是脱不了干系的。首先她是女人,虽然没照过面,但脂粉之于她肯定不是对立的,甚至是极其相宜的;其次,她生活的重心很大的部分都围绕诗和写作诗。我们在豆瓣等网上可见到她不断更新的译诗、诗作以及与此相关的随笔等,她的名字也出现在刊物上。至于她是否存有追星情结,因为没有显症,有或没有并未成为问题。诚如海德格尔所言,当今时代,诗必然以遮蔽的方式在场。推而广之,琥珀蜜蜂便是当今现实生存的基本样态。诗或诗人并不存活于琥珀蜜蜂之外,不过是固着于某种反省或醒觉态而已。
  与Adieudusk相识是在5年前,我顺着诗生活网首页的一个“苏格兰最佳诗选”的链接,进入了Adieudusk的博客。最初我以为这个译者是个外国女子,因为博客上的照片是一个很随便的骑自行车的外国女子。我细读了她译的诗,以及博客上她自己写的一些诗,就在译诗的留言里写了下面这些话:

  “我是从网站上寻‘苏格兰最佳诗选’来到你这里的,想不到译者竟不是中国人。这里选的第一首诗,非常质朴,且境界开阔,其风格与我喜欢并翻译了许多的R.S.Thomas很接近。想来一个地域产生某种特别的风格,并不完全是某个人的事,那里总已形成了一定传统。你的译笔真的不错,只是其中可能过分地杂入了个人的某些趣向,可能在你那里,某些中国词溶铸了你难解的情结,只要有可能都会让你格外钟情它们。比如这首译诗你用的‘细语’,放到两个农人在田间的问候,有点太雅了点。因为可以想见他们的喉咙都很粗大。细语,多指女人或与女人murmur。有说燕子细语的,细声细气等。佃农这个词用的也不太妥,佃农在中国是指给其它地主打工的,只给工钱,而不是土地的承租者或转租者。佃农这个词现已不用。你用中文写的诗,我很喜欢。它们让我想到庞德改写的某些中国古典诗词。这些诗比一般受古典诗词影响甚深的中国女诗人写的类似格调的诗要好。这类情调的女诗人在当下中国也很多。比较她们的作品,你的诗有西方的筋骨,那种强有力的铺陈,都有真实的体验在。而不似那些被古典词句情境钙化了的作品,全成了流习,七宝楼台,拆碎不成片段。中国的戴望舒是最好地承接了中国诗词情韵的现代诗人,他是通过对法国诗的深入领会,而使传统现代化的。与你相反,我对西方的文化很感兴趣,诗也大都接受的是西化的影响。看来人总是受相反一极的吸引。英文常有不解或误解之处,也许你会愿意常常接受我的请教。”

  以下为Adieudusk的回复:

  “谢谢你的留言。首先要声明,我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关于第一首诗你提出来的两点意见很仔细中肯,‘细语’太女人了,会按照你的意见修改。crofter和我们的历史上的‘佃农’不太一样,主要是租种的,不知道怎样处理更好,先放这里吧。非常感谢你对我写的诗作出评价。我的审美倾向是古典的,但思想和感情,甚至语言习惯很受英语文化的影响。译诗十之八九是觉得不充分的,却是很好的练习。”
 
  其实,我对Adieudusk当时的诗是持保留意见的。如果放到一个对中国古典诗词着迷的外国人身上,生吞活剥某些古典词语和情境(至少有这样的嫌疑和趣向),似乎是可以接受和理解的,因为其诗歌所含的相反因素,即强有力的铺陈对古典的钙化却是一种消解。但她在类似的风格中有一首《梅影》却达到了某种消解后的平衡,所谓化腐朽为神奇吧。诗是这样开头的:

清冷,存在于每样事物中。
温柔的光,垂下影子,落下清凉,
透过世间的明丽,
显影它们内在的结构。

  这一节完全的西化结构,具有现代诗的陌生感,虽然还残存着古典词句的某些色泽。接下来,“内在结构”中的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闻名的宋代诗人林逋便出场了。诗要再现林逋的另一首诗:“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的情境,其中两节如下:

珠泪上蒙着欢喜的微光,
两两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
经过贫寒的人,陡地心底凄然,
生活,并不能让这夜永恒。

而她折下梅枝,耸动的影子
扰乱了水面的图画。
一缕清寒掠过月色
袭入,拨动他的心。

  这两节诗,古典意韵里依然有化出来的现代感,如“经过贫寒的人,陡地心底凄然”,这两句成为这两节诗的诗眼,在它的映衬下,面具化的古典描述,似乎并不觉空洞乏味。
  然而,在这样的差不多已被洞空或说耗尽的古典情境中打磨磨,必然会抑制和损害当下的现实感性入诗。诗会不知不觉被茧在一个壳子里。
  脂粉横亘于男人与女人之间,这使得两者眼中呈现的色谱并不完全一致。脂粉,我想是指那些用滥了的已成空壳的词语和情境。然而对方可能并不同意我的这种武断或说专横。在我看来,化腐朽为神奇只是一种特例。古典的雕琢(我私下里称之为塑料花)依然是Adieudusk诗歌写作的一个主导趣向。
  如果说我不喜欢Adieudusk很多刻意于造境的诗,那么,当她不自觉地以自然的语气叙述当下发生的某些细节时,你会惊讶于她“清水出芙蓉”的一面。《身体的幸福记忆》是她不多的很自然的还原日常细节的诗。诗分两部分,都发生在床上。第一部分写与爱人,第二部分写与孩子。第一部分这样起始:

你说:我是这样迷恋你的身体
这是清晨的第一个声音
从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洞穴
发出,走了十年

  “洞穴”一词显示了某种粗糙的成份,这提示我们女人身上常常出现的自反的悖论。这样的语调,注定了下面的叙述再也回不到她迷恋的古典的壳子里了。
  从这个“洞穴”出发,Adieudusk写出了另一首带有某种野性的神奇的诗《豹子的寓言》,这是一首叙事性的诗,她潜在的铺陈的诗才在这里得到了体现,其中一节如下:

我们都互相惊异了,
站在那里,彼此凝视。
我是一个女人,它是一只豹子,
除此之外,我们只看到了河滩,
和深沉的夜晚。梦从鸟巢滑落,
夜露溅落泥土,而河声饱满,
催开鸢尾紫色的花苞。
我和一只豹子相遇,不能分离,
在只有夜晚才神秘的河滩。


  在另一些场合,常常显得错彩镂金的装饰性描述,出现在这样粗厉的底色里:“梦从鸟巢滑落,/夜露溅落泥土,而河声饱满,/催开鸢尾紫色的花苞。”前两句似嫌僵硬,但配上后两句,则有了对抗似的相互消解,增加了色彩的空间感。
  这两首诗在Adieudusk随意写在网上的众多诗中,成为一种风格的兀立。我想,这是她并未自觉的风格。
  三年前,Adieudusk去了加拿大,在某大学读硕士。读书其间,有几次我们在网上交流她的新作,但我一直未读到《身体的幸福记忆》和《豹子的寓言》这类语言更直接的诗。直到最近,我在网上偶尔读到了她最近的一首《冬日的傍晚》:

每天傍晚的时候
落着雨,或落着雪
就算雨和雪只暗暗
在房檐、树梢、在地的黑上
也有凉风拂来
脸上的湿润如湖面纹裂
而我竟然不动
静是心中生出的苞芽
这时刻,似乎只需要
一枝梅的幽息
便可引逸一声叹息
而它,知道我出了屋子
推开了阳台的门
轻轻低吠两声
怎样的一种默契
不曾亲近的伙伴?
可我为什么要说这些


  我在网上给她留言:“《冬日的傍晚》让我又看到了最好的你。香腻在这里是透亮的,粘滞没有了,变成了特别的那个你,就像当年读到你写给爱人和震中女儿的几首诗。诗真的需要等待,生存的某一拐点,就与之偶遇。”
  《冬日的傍晚》起始的语气很随便,使得装饰性描摹(雨呀雪呀什么的)变成日常本身。“就算”和“也”的连接,平淡中有突兀,承接后面“脸上的湿润如湖面纹裂”,如此的雕琢因为有了前面的漫不经心,相映生辉了。再接上芽苞的静,纤巧里有锐利,女人的极致吧,有李清照的韵致。“一枝梅的幽息”这样的陈腐的句子,嵌到这里,反而也跟着脱壳了。尤其是后面的不露面的小动物,那个精灵,完全不是诗语,而是一个人的独语里,自然自在地浮现出来,保持着生活本然。画龙点睛的那个睛(隐身的小动物)只有用到这里才不过分。
  关于Adieudusk的诗,或说她的我不喜欢的那些趣向(估且认为我是旁观者清),她一直有她自己的坚持。写诗者常陷入自我的“琥珀蜜蜂”,内里的原因,其复杂性,精神分析似也无能为力。她平衡在她的冲突里(现实的和精神的)。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持守,诗对于写诗者才具有魅惑,甚至有时候是致命的。


附Adieudusk的三首诗:

身体的幸福记忆

(1)
你说:我是这样迷恋你的身体
这是清晨的第一个声音
从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洞穴
发出,走了十年

这时,晨风撩开人间的帘幕
我听到海港的汽笛,铁轨的
振动,远远伸出的寂静
我说:以后会怎么样?

你的手指在模仿露珠滑落
你说:不会有什么改变
你的身体和我的身体
我们的手,所有,即使

手指也不能动,我的眼睛还会
看着你的眼睛,我们还在
做爱。这是石头对水的坚定
外面,春天又一次进入宁静

(2)
四个小时,从来没有过的分离
妈妈和宝宝不在一起
你的饥渴渴望我的丰盈
渴望我的生命流向你

深深吸吮。突然,你停下来
仰头看我,两只眼睛黑亮黑亮
满是喜悦,乳汁还在流淌
你看着妈妈在微笑

你的微笑和瞳仁上的晶亮
带走妈妈,带入一个世界
从这世上升起的一个世界
你闭上眼睛吸吮,抓弄着我的头发


梅影

清冷,存在于每样事物中。
温柔的光,垂下影子,落下清凉,
透过世间的明丽,
显影它们内在的结构。

林逋经过了吴山、越山,
目光清浅,他看过水波,
春色乱生,长亭日暮。
断桥边,露生潮平。

珠泪上蒙着欢喜的微光,
两两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
经过贫寒的人,陡地心底凄然,
生活,并不能让这夜永恒。

而她折下梅枝,耸动的影子
扰乱了水面的图画。
一缕清寒掠过月色
袭入,拨动他的心。

那幽香,已将他永生萦绕,
梦绝。清赏。
月落涛起,从此他只看事物的
寂静和美,爱入静默。
一声鹤唳,清越。


豹子的寓言

我躺在墓穴里,和一只豹子一起,
我就在豹子里,豹子躺在墓穴里。
我的骨头还坚硬,肉却已腐烂,
和豹子一起腐烂。许多年以后,
人们会难以辨认这堆骨头。

我原本沉默,现在再没有什么
剥夺我的沉默,我比泥土和水泥
还要沉默。雨在夜晚洒落墓园,
我可以闻到月桂盛开的味道。
那些草木的气味我本可以一一
分辨,可是在这雨夜,它们
和泥土、尸骨一起揉到雨里,
墓地浓郁,生与死的气味都释放。

我来自不远的地方,那所郊外的房子,
它曾经回声巨大,而如今已颓败。
人们常在早餐时回忆梦里的回声,
他们不知道,那是一颗活泼的心
在游戏并寻找,这颗心精力旺盛。

七里之外是片河滩,不眠的夜晚,
我总是走去河滩,走到夜空下,
步入水声和群芳,平静而欢欣。
在那里我邂逅了我的豹子,
我站在草丛里,突然为草丛间
迅捷划过的流星惊异,然后,
一只豹子站在我面前。

我们都互相惊异了,
站在那里,彼此凝视。
我是一个女人,它是一只豹子,
除此之外,我们只看到了河滩,
和深沉的夜晚。梦从鸟巢滑落,
夜露溅落泥土,而河声饱满,
催开鸢尾紫色的花苞。
我和一只豹子相遇,不能分离,
在只有夜晚才神秘的河滩。

我带着豹子回到我的房子,我的家。
开始一切都很好,家人纵容我的奇遇。
豹子没有什么不适应,它只跟着我,
了解每一种新奇。我喜欢看它
优美的跳跃,甚至忍不住跳沙发,
我笨拙柔弱的动作总是让它
低哼一声,果敢不是我的天赋。
我也喜欢它带刺的舌头
小心地舔我,这违背它的自尊,
动物的羞涩,一旦展露,
就丢弃了自卫的本能。

我变得快乐,不再孤独,
似乎上天会给一个奇怪的女人
意外的礼物,然而厄运将至。
我不喜欢他对腐肉的热爱,
夜晚,它梦中的低吼也让我恐惧。
它无视我的家人和我的宠物,
有时我会看到他射出威胁的目光。
我变得不安,尽管它对我温顺而眷恋。
直到一个清晨,我走出卧室,
发现一地狼籍,爱人的
外套和皮鞋撕成碎片,
而它狂傲地咬着我昨夜的礼服。

我本可以把它送回河滩,
但是惧怕悲伤会引它回来。
于是我残忍地决定送它到动物园,
我相信,愤怒比自由
更容易驱走哀伤。

就这样,没有按照计划,
我进了它的肚子,
它带着我躺进了墓穴。
我没有什么好痛悔埋怨,
活过,有过奇遇,
是人还是动物,
又有什么分别?
如今我再也不会孤独。

只是我的爱人,你为什么
将我装进这水泥洞里?
你不知道,我更愿意
躺到河滩的泥土中去,
很快腐烂、消解,
这是我对人世的最后奢望。
而你还是让我呆在人间,
即使是死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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