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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二十月:海边的赋格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2-03-22  

二十月:海边的赋格



  我们阅读一首诗的时候,在某种不确定的意义上,只是在为作品做着经验上的减法:我们会选出我们喜欢的部分将其保留在记忆中——“哦,那首诗我记住了某一句”,尽管喜欢的理由不尽相同,但我们都发挥了自己最充分的想象;我们想象作者写作时的心情,他的坐姿,他的疾病,甚至由于猜测时间而获得的占有的微妙感受,当然,我们也很自然地进入到作者提供的风景中。我们自己或许会为此获得两种心灵的变形版本,就像图雷克与古尔德钢琴键下的巴赫,甚至更多。如果我们有留意主题的习惯,上述的减法依旧不会对此构成威胁——因为就持续从一部作品中获得诸多感受的角度而言,主题,这个有可能随时反对自己的存在,反而让其本身显得临时。
  凭借着这种临时,也凭借我们变化了的、风一般迁徙的感受,昨日从一首诗中获取的苦酒今天可能就变成了晨露:我们已经从一个在诗歌中收获同感的醉鬼成为了在树下等待露珠的人。诗的形式没有改变,它的主题却在标题下生出了层次更为丰富的意蕴——与这种反复阅读相匹配的诗歌作品诱惑我们进入到它的内部:有时,我们可能会在它的客厅里逗留,有时候我们则在卧室里与外界保持呼应;几乎每次,我们都会从这间主人已出门的城堡里得到不同的礼物。
  由此看来,第一次阅读的兴奋感要比从诗中获得启示逊色一些:前者虽然可以提供给我们以短暂的慰藉,但后者显然具有更强力的超越时间的征兆。我在这里并不想就读者的第一次阅读展开细致的讨论,虽然那将是一个涉及“趣味与审美驻留”的饶有兴趣的话题;我只想谈一些平凡的启示,它们散落在某些诗人作品的语言缝隙中,有时候,它们看上去更像是某种现实的残余——即便它并非在所有时刻都是由想象力发展出来的。
  想要在诗歌这样的语言作品中建立起一种回旋的启示,尤其是试图做到针对诗本身而非诗人的启示,这项工作无疑是难上加难的。因为“灵感”与“天赋”在历史的维度上向来是有限和充满变化的名词,它们会在它们的航线上像潜水者一样本能地调整它们隐蔽的呼吸。这就要求诗人在写作的过程中尽量平衡与它们的距离,在这个距离内,诗人和语言相互对抗着,并同时彼此受益;正如同独坐敬亭山的李白,在象征的意义上——彼此默契,又暗含着危机。
  在诗人陈舸的作品中,那些平凡的启示,往往来自对于诗人信用的调度:他似乎向语言承诺了某个私人的愿望,而诗歌的语言,也在某些特殊的时刻履行了它神秘的义务。因为,在诗人的头脑里,他并不倾向接受一种无用的、社会学意义上的结局,或许,我们有理由相信那种结局曾经闪过诗人的意识,但陈舸很快便会用谦虚的方式来回敬他不承认的时间结局,甚至,这种谦虚是傲慢的,带有一种对潜在敌意最大的不屑。
  这倒并非说上述那种结局不会构成对诗人写作的威胁,相反,这种威胁无处不在,只不过,在陈舸这里,作品中描述的大多数事物其实是一种与修辞的晚点约定——他熟悉并迷恋的诸多植物便是一个例子。当它们“绝迹与即将绝迹”成为作品时间无可挽回的指向,它们的名字便产生了一种追溯的效果,而这种效果所暗示的,除了随时间注定消亡实体的事物本身,还包括一种对于“话题”的非正面对抗。这很容易让我们将他视为一位以咏物为专长的诗人——在某种意义上,这种看法是正确的;象征,只是一种由于事物衰败后事物本身造成的逃脱行为。不过,即便如此,我们的结论仍需要谨慎。因为,诗人诗歌的语言在压制象征的同时也在呼唤着它自己的启示。
  在陈舸最好的状态下,那种由于寻求启示而生发出的对话会显露出某种可贵的品质,这就意味着,对话本身就是一个剔除杂质的过程;这种提纯不仅仅是语言上的——某些时候甚至无关语言——语言的多面性在此时只是对诗人一个更强的挑战。在诗人《半山》(2005)一诗中,我们会发现,上述那种对话是如何形成的:

  半山

  在山腰,他养着
  很多蜜蜂,并且兜售蜜糖。
  他的意思无非是要花钱
  而你们,需要一点额外的甜。
  唔,一点点
  这桩交易,不会妨碍蕨、
  松树和野菊的修辞。
  我只是好奇于
  白色蜂箱里带刺的宁静
  盲目,和保持完整的黑暗。
  向上,垂直五十米——电视发射塔
  转换的图像,也不会
  出现鳞翅目的一闪。

  没有任何铺垫和预设,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开头——诗人上来就告诉我们,“我”遇见了一位古老职业的继承者:养蜂人。值得注意的是这首诗的第三行,“他的意思无非是要花钱”,很显然,这句应该是“我”的观点;诗人在这里将一个看似平庸的开头忽然转移到他的认识中,并做出一个肯定的判断:花钱。而这首诗的最关键点则出现在第四行:“而你们,需要一点额外的甜”,诗人用“你们”把他的自我自行排除在外,这显然是一个有意为之的修辞行为;这就意味着,在剩下的叙述中,“我”已经确立了一个旁观者的位置。因此,这首诗阅读到此让人觉得有一些“恐怖”——诗中的“我”似乎并不愿意和“你们”对话,他只是好奇于“白色蜂箱里带刺的宁静”,带着这种旧时的美,诗人的安慰便有了它的源头:花钱买甜蜜的交易不会影响到植物的修辞。甚至,我们会发现,“我”也没有和养蜂人构成对话——“我”的残酷也来源于此。从整首诗的布局看,作品中的“我”所关心和感兴趣的事物才是真正潜在的对话者;“我”的好奇心正带给它们修辞和人格化的特征。正因为如此,当电视发射塔转换图像时,它不会对诗人偏执关注的事物产生威胁,换言之,没有出现“鳞翅目的一闪”也当属意料之中。
  这首诗的结尾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相安无事的感受,反复阅读几遍之后,我们会发现,诗中那个“我”的好奇心很巧妙地回应了普遍而平庸的日常经验:这首诗仿佛突然具有了一种婉转的对抗,透露出残酷本身的信息:白色蜂箱里的宁静和黑暗,由于它们的不被干扰,而短暂地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世界。经历了这番对话之后,诗人的肯定正是作品中“我”的失望;不论后者有多么强烈的好奇,他只能在结尾止步于那宁静秩序的外围,而这也正是该诗本身的启示所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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