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离不开动词。只要世界上还有我们。只要我们还能在这个世界上做主。
动词生产着意义,给予我们所见所闻。
见与闻本是动词,但联手成为了名词。
生产本是一个动词,但在句法结构中,逊色于主语动词。
(作为主语的)动词统辖着所有动词。
人们常常忽视动词的重要性,以为它只是对一系列(已经完成了意义生产的、不能更改的)动作的复述,是对不断重复(貌似单调乏味、缺乏深刻意义)的动作的书面记录,太忠厚老实,位于靠后的、次要的位置上。
人们也常常忽略见闻的重要性。每一天所见所闻实在是太多了。值得成为刻骨铭心的见闻数目少之又少。
不是任何一次见闻都能够给予见闻者力量、本色和回报。
书写,这样一个动词,殚精竭虑,不负韶华,到底在图什么?那个尽头真值得耗尽全力吗?
图谋/追求,这又是一个继书写之后要考虑的动词吗?
尽头啊,浸透着昏黄的光泽。
死亡,这将是一个怎样的动词,又可以分解成怎样的一系列动作/进程?
(作为动词的)死亡汇拢着所有的动词。动词回笼于死亡之中。
灵与肉将自己的韵律托付给书。
于是乎,平等等待着等量齐观的来到。
生命是减法。死亡是加法。
生死二者以外,乘法是谁?
生,接受着此时此刻的意味,意味着接受此时此刻的节奏与气氛。
死,颠覆着永恒不可逆转的意味,意味着颠覆永恒不可逆转的承受。
生不可逆转,死亦不可逆转。
不过,不可逆转性的揣摩是可逆的。这是希望所在。
无颠覆,无未来。
无自身,无颠覆。
我们有各种正当需要(连续性、相似性和交互性,诸如此类,以及新鲜的面饼、火、灶台),正如我们需要一个(以“正如……”带头的)从句。
对过来人而言,他既是生命经验的源头,也是死亡体验的来头。
破涕为笑是每个人情绪轻易变化(之能力)的一个缩影。
当我们发现具有颠覆性之物赫然在目时,意识到它的出现看似突然,实则经历过可想而知的蓄势待发的过程,现在,它显现在我们面前,力大无比,代表着世上所有颠覆之物的形象。
每个绳结都是独一无二的。不但是指它的打法、外观以及打这个绳结的人当时的心境,而且包括产生这个绳结时周边状况的变化。要找到独一无二性并不难。难就难在为什么要去得到这种独一无二的感觉。独一无二有什么用呢?
你怎么知道书知道纸上都写了些什么?你怎么不知道我知道书知道纸上都写了什么?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现在还有一个书知。
非真实的状况也是真实存在的。真实的状况背后总有非真实的一席之地。
正在回忆中的人可能是清白的。但他的回忆是充满悔恨的、冤枉的和罪孽深重的。
回忆的进度中找不到一个清白的关键。有罪之人通过回忆是无法让自己平反昭雪的,但是不经历回忆这一关,他又不可能走向释怀的无罪的境地。
回忆仅仅是深刻反思的启动键。回忆是清白的开启。
尽管没有清清白白的回忆,但是清白可以在回忆之外的地方出现,这一点是值得肯定的。
基于否定的认识不可能带来清白。
没有清白是从回忆中产生的。
对荣耀或屈辱的那一刻的回忆,对凯旋或无能的回忆,对于今人能产生什么作用呢?
人不能生活在回忆之中。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无语乃身后事。
整全的一,既不是唯一的一,也不是孤独的一,更不会在最后的一中显现。
请先找到一的可修饰性、可辩性再说。
寂寞身后事。我们对身后如何如何的想象会变果为因地促使我们对生前事务做出一番打算。但并不是我们完全缺乏对身后事的判断。我们可以观察先人身后事变的轨迹来评估斯人生前所作所为的意义如何,是否值得一生厮守于注定这般的作为之中,其身后所发生的一切是否验证/回馈了生前的作为,并持久地作为生前事务的福报授惠于人。
记得死人的好。这既是后人饮水思源、知恩图报的答谢机制,也是活着的人们好好作为的定心丸,并以因果循环的模式将死去的人以恩人的形象铭刻在永生的世界之中,激励每一代活着的人不懈进取,有所作为。
一位雨夜造访的友人撂下一句狠话:“我们总是赍志而殁。”听罢此言,我欲反驳,但看他一脸幽怨,也就按下不表。我有三个反驳的理由:其一,他能死过一回吗?还是有生之年已预感到无能为力/难以为继了?其二,这个人称复数“我们”包含我本人在内吗?他能代表我吗?又能代表其他大展宏图的人吗?有没有某几个例外角色呢?其三,从历史经验上来看,先人一概莫外地都是含恨而死吗?没有含笑九泉的先例吗?
问题不常有,答案千千万。
以词代梦,或梦沉词深。
渴望之书与渴望之书写是两回事。
诗人的绝望不在于(事实上)他无能为力,而在于他意识到无能为力。
写作的瞬间,落子无悔,即成永恒。
天下孤独一般黑。但也可以说,天下孤独一半黑。
高谈阔论者从不孤独的原因是什么?从内因上来说,他是一个言说者(极有可能已从书写者角色切换到言说者立场),打破了(孤独作业的书写者面对一纸空白的)沉默,一说解百愁。况且他还有一个听众范畴可供依靠。从外因上看,旁观者钦佩其谈之高论之阔而觉得他一点儿不像孤独的样子,也不值得孤独,他已经能让人群一饱耳福,已经实现着授惠于人的目标。
孤独从书写的字词中袅袅升起。
孤独与不孤独的界限,书写与不书写的界限,生与死的界限,通通构成了令人辗转反侧的边界现象。这一边界将虚拟出一个知己,一个生死之交。
生死之交有两个方面的含义:其一,一个可托付生死的知己,一个可为之付出生命的值得交往的对象;其二,生与死之间的界限,在生与死之间,在生与死交锋、较量、抉择的关口。
发现边界的同时,也能发现我们的手中之笔。边界之名传递我们的才能之名。
生死之交,于人于己说的都是一个人绝对的孤独。
孤独造就整全的一人。
孤独者选择书写极有可能陷入双重的孤独。幸运的是,孤独的双重化有可能是辨别/削弱孤独的一个秘诀。
看起来,孤独是自己选择的一个后果,但细细想来,却是选择的一个前提。
孤独之墙垣拆了又建,建了又拆,可高可短。短时,山云低度,人心所向,高时,密不透风,撞了回头。
既有自己选择做一个怎样的人所必然产生的孤独(此举导致孤独是人选择的产物),又有他从未打造过的锁链所圈定、限制的孤独,违背其意志而只能逆来顺受的孤独。孤独的分门别类、整理归档,才能帮助他认识孤独中更深的孤独。
啊,无形的锁链!
如果你被锁链锁住了咽喉,将如何获得解放?你能抱有解放的期待吗?书写是一条出路吗?依靠人声鼎沸的舆论能获得外力的救援吗?至高的权力是最后的保障吗?找到打造这条锁链的人(解铃还须系铃人)是追本溯源的捷径吗?
如果你的女儿被他人用锁链锁住了脖子,跟你自己被无形的锁链锁住了咽喉,有什么不同?如果书写是一个解决问题的措施,那么这里是否存在两种不同的书写?
想象一条锁链带来的屈辱。
书的第一页,诗的第一行。我想知道我是如何从一开始便位于第一级即最高的位置上的?
先于……而在?这种前后有别、尊卑有序的意识在发挥什么作用呢?
“你在么?”“我肯定在。”先于在不在这个问题的是你我之别(是怎么产生的)。
独一是整全的一的替身。
“并非……而是……”这个句法结构包孕人的走向。
要在阅读中发现缺失的东西(或背后的东西),这就需要我们每次以不同的方式阅读。
一个下山的人要比一个上山的人更真实。
上下之间,忐忑之间,真实毕现。
阴阳割昏晓,说的也是时间之镰、辩证之镰的威力。
真正的X。譬如真正的书、真正的诗人,当我们习惯性地使用“真正的”这个修饰词的时候,要的并不是对虚假的对象的排斥,以追求一个真相,而是为了加强一种自信的语气,挺一挺自己行文的力度,或对他人进行一次劝勉。
理解我们自己沉默中的不易/不义,才能更好地推断他人的沉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滔滔不绝的说话者是该好好地沉默下来,想一想沉默的正义呀。
要么说,要么不说。对待不义之事,并非仅此二途。
说与不说加起来并非等于全人类。
真正的说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说的千篇一律,说的天花乱坠,说的语无伦次,说的耸人听闻,说的义愤填膺,说的结结巴巴,说的语焉不详,说的众说纷纭。
别相信他,请相信我。这是一个怎样的说法呀?
每个人都会迎来无话可说的阶段。到那时,他就明白,沉默是随之而来的一种正当现象。
认识造物主,先要从认识自己开始。而对自我的认知,其实不过是对一个最好的自我形象的渴念。
顾此失彼。彼此的相似性,说到底就是得失的相似性。
一切思想都有赖于你站在门槛时的突发奇想。
一颗卵石,无限想象。
我们不是真理的儿子,而是真理的敌人。
思想并非白昼的儿女,而是白昼的化名。
想象思想的种子、茎秆会如何如何,有助于我们理解什么是思想。
看得见生命浮标的人,可以说是正在思想。
生与死,只有一墙之隔吗?
两个陌生人之间怎样展开对话?这取决于他们各自心目中早先深入人心的对话模型是什么。
道我之有,的确是多此一举,道我之无,又没什么可说。
第三人会说:“我既不是那个点,也不是以一个点为圆心画出的圆,我是半径。”
当你的童年记无可记时,你便会开始追忆人类的童年。
记忆是一门技艺。
我们常常觉得记得的比记不得的少,但这是一种错觉。
我们对蚂蚁的记忆一无所知,但蚂蚁在我们的记忆中自成一体。
生与死的界限并不比死与垂死的差别更明显。
我是你的偶遇。
砸开沉默的石头,能把话语释放出来吗?
石头的肺腑之言不是已经告诉花草了吗?
这块石头也可能是一个沉默的人故意留下来的标记。
自认为懂得沉默意味的人可以捡起这块石头。
一旦画出了一根线,即意味着已为书写定义了(至少一个)二元空间。
“不要以可修饰可形容的光去回答光,”他说,“而要以光的可修饰性可形容性做出回答。”
永恒附近的分界线一侧可能是另一种永恒。
事物是海,话语是浪,解读是泡沫。
我在门槛前踌躇不前,缄默无声,这份姿态与沉默的门槛何其相似。
合上的书不能理解为像死去的鸟那样双翅合拢。
一个把话讲明白了的人和一个语焉不详的人,我们会追着后者问个明白。
一个人看了又看某一场面,另一个人看见了这个人的表现。第三个人匆匆一瞥这个二人世界,顿然意识到这是永恒的一瞥。
我们会被一种令人亲昵的自由所拴住。
诞生于一次自由和诞生于一次随机的选择有何不同?
要更多的自由,可以吗?这些自由诞育于何方神圣?
自由的多产属性把自由女神弄脆弱了。
我的自由和在他人看来的我的自由是一回事吗?
自由经过两次修饰之后,还能保持本色吗?
我们画不出跟地平线一样漂亮的一根线。我们永远都成不了这根线的主人。
传说一个人成功地与泉水做过一次对话,这一壮举会激励另一个人决定与沉默也做一次对话。
人屏息静气,就能够察觉造物主的存在。
造物主向黏土吹气造人,人向书写吹气造造物主。
你只了解毁灭你的东西。
翌日的话语注定要来,但真的置身其中,我们又浑然不觉。
你拿得起/对得起地平线的馈赠吗?
睡不着是不是有一点像死不了?
界限可由谁来划定?
好生照看种种交集。
必须有一个人已准备好洗耳恭听,才能开展对话。
听的才能,听的威严,往往难以恰逢其时。
听听(意识到一个倾听者的存在并倾听他,并让自己沉默下来),听与听(相互倾听,不分彼此,平等以待),都不容易做到。
透明之物与生俱来的不仅仅是透明性。
死的确切性,不分伯仲。
说话者一旦意识到谈吐的间隙,就会打个寒噤,体验到语速、节奏、语调、情感、停顿、延展等等通通归沉默统领。
我们可以称某个事物为爱的彼岸。
借彼岸这个称谓的某些属性来增强我们对这个事物的理解。
彼岸无所不能。
彼岸使爱有一个依靠。
彼岸是示爱的一个秘诀。
于是,彼岸的彼岸这一往复的说法就使我们现在的立足之地充满悬念。
问题不在于我们如何运用真理,而在于我们如何给足真理面子。
我们在获取知识的道路上总是受到威胁,危机四伏,为此采取了诸多正当防卫的措施。正是这些措施构成了知识的圆周。
解决问题的办法就在于你如何想象一只蜜蜂飞入花丛中与飞入蜂巢中的差别。
思想就是想蜜蜂之所想。
想象美与丑、真与假、善与恶的众多边界。
也想象美、真、善之间的边界。
将我们收集到的边界线索统归到生死之交的时刻这最后的边界上来。
正因为我感觉到了到处都有你,所以我认定你就是我的救赎。
我能同时想象一个同意你的我的形象和不同意你的我的形象,二者到底存在怎样的分歧。
界限从我的内部找起,而非从你我有别的感觉中开启。
边界浏览我们。
关于写作的忠告,皆在“不是……而是……”这一类句法结构中。
如果你将荒漠想象成一个田径场,你的记忆会不会立刻为它派遣出百米飞人和跳高冠军?
绝望是希望之父吗?
从一颗沙到每颗沙的故事演进中,你必将等来那个终于怎么样了的结局。
一只手抓住滚烫的沙,另一只手抓住冰凉的沙。这是有可能的。这也是故事中的精彩部分。
我们在边界上欲拒还迎,这是想干什么?
诗,能提供一种怎样的知识?
作为创作者,我们本人没必要自恋地从我们的作品中去获得知识。这是一个限定。
我们的作品是我们所获得的知识的对等物,而不应成为我们当下知识的源泉。
我们能从前人的作品中获得知识。
凭此信念,我们有把握相信我们的作品中所提供的知识能滋养后人。
我的思考和书写,终将一日,会脱离我的肉身,独立地寻死觅活。
死亡将被不死者书写。
记不住书中的每一个字,于是,只能挑第一个和最后一个做个念想。
书是第二故乡。
灵与肉之间的界限会成为一根打包绳,将灵与肉捆扎,包成一颗心脏,赓续生命的顽强脉动。
找到界限,就找到了生命的线索。
空谈者发现不了游离于不平等与平等之间的界限。
肉体以年为单位,精神以光年为单位。
死亡是一把夕阳下的匕首。
同是天涯沦落人,但不是同一种孤独。
字词不负责真实。但书写这一活动将促成这种天然的不真实步入书的真实步骤之中。
书写在真与不真的边界上逡巡。
如果词语是焦渴的种子,书写是播种的土地,那么,书,在比喻链上是一个什么角色?
知道的人越少,越是秘密;参与的人越多,越是难解之谜。
书写意味着不再沉默。既是对书写前的沉默状态的打破,又是对书写后的沉默的影响。
当我们不能自已时,我们就是异乡人。
“既是……也是……”这种句法结构,也是一种界限。“既非……也非……”类似。
人怎么能超越未竟之书?
当我们把造物主当作界限来理解时,是否有助于我们理解什么是界限,什么又是造物主?
条条道路通虚无。
火了解火的脾气。
当我们说某事不可能办成时,并不是说某事不可以想象。
可能与不可能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
“我们不可能走向造物主”,这个说法其实和“我们可能走向造物主”在很多种情况下是可以互换和通用的。
读者有时候看不清行文中那个副词到底是可能还是不可能。
我们本应希望一本书一了百了。
一部评注之书并不总是处于靠后的位置上。
每个有待认知的事物,在当事人看来都稍欠火候。
每个等同于一个时,往往意味着我们发现了每个这个说法中的隐忧。
死人的名字并未死去。
导致一个人冤死的并非他的名字,而是使用他的名字的另外一个人。
葬身之地也有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很可能是每个人的名字。
我们既记不住每个死人的名字,当然也记不住每个活人的名字。于是我们可以只用一个名字来代替所有。
一个令人倍感亲切的名字会因为一个统称的名字而令人不安。
令人颤栗的名字有可能就是你自己的签名。
我们终将离去,这是时间一直在提醒我们的。
在时间中思考时间,就如同在时间中追赶时间。这是枉费心机。
当一个人说他在赶时间时,表明他并没有思考时间或没有时间思考。
一个人说他没有时间,就如同说他没有痛苦一样不足以取信。
整个的生命不就是一根细线般的界限吗?
圆目怒睁算是反抗当下世界之疯狂的有效手段吗?
用讲故事的方式能理解当今世界之形势吗?
书之生命诞生于哪一天?它会和书写者一样终有一死吗?
掉了钥匙,开启才显露真容。
不知轻重——如果是自我评价,就侧重于轻与重的拿捏;如果是他人的评价,就侧重于知与不知的差别。
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犹太人,这是一个开始,这个开始随时都可以开始,而不限于出生的那一天。
我们用来划分界限的地方看不到尽头。
时刻记得将耕耘这个词的主宾互换。这是一个忠告。
换位思考,即可印证界限的存在。
一个名词和它的所属格也不妨通过交换位置来获得意义的界定。
界限不是死的,是有尊严的。
可读性是死亡的责任田。
图像定格于一瞬,太戏剧性。
围桌而坐的十人中只有一个人一言不发。这个形象太醒目,太突出,会让其他人感受到造物主的形象附体。
沉默是一碗刀削面。
人人都说话,倘若没有一个沉默者,这场大戏就寡淡无味了。
沉默者的激发力不可估量。
家徒四壁,这是最棘手的沉默。
沉默不是一种权利,而是一种责任。
必须有人沉默,也必须有人懂得沉默。
虚无是无无的前奏。
书总会迎来最后一页。在这一页,是书写者的妥协,绝望,还是和盘托出?
我用来与人分享的,无论是这个做法,还是可分享之物,都是前人已经做过的,一点也不新鲜。
书的尾声并不一定在书的最后一页。
若造物主不是书,其不完美就体现在沉默上。
不说,则沉默无解。一说,则沉默多解。
我们的完整性与词语的完整性可以媲美吗?
通过词语不能完整地表达我们,那么还可以通过什么呢?
界限会是一条直线吗?
真实作为一种心灵的保障,这是可以的。但要作为一种证明拿出来给人看,那结果将是残酷的。
不是人们受不了真实,而是,真实不是用来覆盖人们肉体的衣物。真实,既不保暖也不好看。你不应该要求真实给你一点颜色看看。
你怎么看待真实,不如想象真实怎么看待你。
没有几个人能受得了真实的碎片。
真实强调有,而不是强调要。
不是为了看见真实,而是要与真实共存。
发现界限之后不久,就能见到真实的土壤了。
即便是在真实的地盘上,还会有沉默的真实与喧闹的真实之别。
真实的可修饰性与不可修饰性之间,也有一条界线。
一个犹太人理解中的真实可能不同于别人。
沉默是语言的一部分真实。
即便从不说谎话的人也会保持沉默。
沉默必将到来。你得体谅那个沉默的自我。
沉默不仅仅是一个过渡。
你会将从沉默中学到的东西当作自己的劳动所得。
不同的沉默之间也存在界限。
诗能将沉默打扮得最宜人。
诗带来亢奋也带来不安,这都是思想(者)的礼物。
毫无隐瞒的诗人最具有使命感。
第二故乡需要创立第二种语言。
我们绝不能将一个人把话说得很清楚,与他的想法(欲望)很清楚,混为一谈。
书作为礼物,很可能被受赠人丢进火里去。
哲人在穷人和富人之间谈界限问题,很可能两边都不讨好。
同情饥饿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泣不成声。
耻辱不眠。
强势状态下,力量是以应验的次数来衡量的。
“我是谁?”就是那个说漂亮话的人或拥有一段佳话的人。
界限中自有黄金屋。
我们死于此的可能性远大于死于彼。但这并不能妨碍我们不分彼此地生活着。
界限看似一个对半分的圆的直径。
每个效力的词语在得到称颂时都会回应“哪里哪里”。
光也是一条界线。
光是一条界线就足以给我们带来生死有别的感受。
我们既可以挥霍自己的生命,还可以挥霍别人的死亡吗?
每个衰减的声音都把它的放大器置存在递增的声音之中。
越界就能听见每个衰减的声音。
勿使词语变甜。它们恒如细盐。
通过生死之交知道我本该成为谁。
提问人犹如提水者。
意识到人杰伏在我的身上,永恒的沉默,但这个样子足以安慰我。
我能写,就能不断地意识到人杰的存在。
写作后,我的沉默中有人杰的成分。
界限是中庸的,但中庸也是界限。
书的沉默令人沉醉。
书与输同音。书写与输血几乎同调。
视觉被可见之物取代。
诗人把心抵押给了语言。
诗人摆脱困境时,能不能抵押语言?
诗人如何抵押一首诗?
请给我一首无名无姓的人写的好诗。
你能闻到一首佳作的香气吗?
无主的玫瑰,它的香气会无拘无束吗?
强劲的生命能不能移动那条冷酷的界限?
生无定论,死亦无定论。
书会有自己的春天吗?
两个人见面,感觉到一见如故。这种感觉是怎么发生的?
除了一见如故这个说法,两个初次见面的人彼此有好感,还可以怎么说?
诗人有没有可能是语言的产物?
如何在一行诗中留下诗人的体温?
在人群中流淌的一首诗,不是同一首诗。
当你不写了或写不动了,声明你放弃诗。但其实是诗放弃了你。
只要你跟诗稍有抱怨,诗就会放过你。
诗是最后的联系。
想明白了空无与空无的联系,就能懂诗与人的联系。
诗人的原型不是一个沉默者。
分享者的孤独因分享而变成两份孤独。
分享即分野,即界限。
一部书无法分享的意思是说,要么为我独自所有,要么我全部送给你。
死亡是界限的大师。
以死亡为戒,就是以死亡为界限。
一个人死了的意思是说,死亡邀请我们去分享这个人的生平。
死亡才能分清生死。
界限是这部书的最后一个词。
书终结于界限。
(埃德蒙·雅贝斯《界限之书》,刘楠褀译,叶安宁校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10月第一版。)
2022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