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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论埃德蒙·雅贝斯不能自已的相似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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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22-01-31  

木朵:论埃德蒙·雅贝斯不能自已的相似性




  有了第一本书,就有第二本书。第一,第二……按照数字顺序发展下去。仿佛可以得到更多本书。
  无穷的书。(这是一个无尽的诱惑。但到头来只有第一本书。目标就是第一本书。)
  但是,第一本书并没有写出,仅存在观念之中,眺望之中,远没有实现。
  第一本书是假设之书,假设我已经写出了它,然后用第二本书有限的篇幅去评议它,弥补它,延续它。
  第二本书拥有了一个强劲的奋斗目标:相似于第一本书,切近于第一本书,提升于第一本书。
  第二本书看起来无法超越第一本书。但细细想来,第二本书才是先于第一本书完成的实在之物。
  于是现实的次序是:(第三本书,)第二本书,第一本书。而不是相反。

  去与某物相似,某书相似,这是自己能力够不着时的一种权宜之计。
  将自己变成一个渴慕者。仰慕他者风范的一个追求者。追求自己尚且不足的能力。
  久而久之,浸染多年之后,自己也会成为有特色的一本书,从而成为被仰慕者、被追求者。作为一个参照物,一个类比之物,仍然不放心,需要摆脱它。

  相似性就是一种横亘在任何二者间的德性。相似性既导致一分为二看问题的比较分析法,又催生合二为一并从中萃取结晶的综合素质。

  从相似到被相似,再到去相似(不断交替换位思考,以获取与他者融洽相处的机会),这是相似性的闭环运动模式。

  作为一种运动的相似性会拥有自己的运行规律,以及对这些规律的反驳。

  两个理解向度:其一,本质性的因素才有相似的可能;其二,本质性的因素不可能相似。

  “似我者亡。”说这话的人再说一遍,就不见了。

  相似性既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富有希望的,简言之,是有前途的,有未来的。这是经相信所诠释的。信则灵。

  一经思想,必然相似。

  俟后得到一个相似的体验,就意味着基于零的一个新零的来到,思想也因此有了自己的过去与历史。

  “被阅读”成为一个终极形态,一个希望,但是在那时仍然有必要的去阅读者,并非人人步入了被阅读的乐园(也并非一个人全然地成为一个被阅读者)。
  被(造物主)阅读,意味着与唯一的读者等量齐观了。
  相似于无,也可说人要与造物主相似,就得先知道或做到“无”。

  相似的可修饰性,既可以是这样的,也可以是那样的。
  相似性是一个既后时刻的必然之物,终得一见。

  所能说的,都是想说的一半形象,言不尽意也。

  未知是新鲜的,流动不居的。

  俗世之真,走向精神之真。

  可(读)与不可(读)交替生产着各自签名的标志。

  最初之书本可以听见反馈者,却一直听不见。最后之书是不可听见,肉身已殁。二者无以听见反馈,更大可能在于最初太嫩,而最后又太迟,沉默者无所适从。

  相似,是一种效果、体验,事后看上去两个对象一前一后大体相同,导致这一印象的原因是做工上的不经意(也不得不)的重复之举,做了又做,说了又说,到头来竟然还是原地兜圈似的。

  至暗之夜没有相似性。

  凋谢于自己话语中的智者保留的是说完话的那个形象,而不是说话前的那个活人。
  死去活来跟书的合上与打开相似。复活于打开的书上的人杰有时更亲切,但不是每一次都更亲切。
  书可以无限次打开,但无限之书不可能由同一人同一时刻打开。

  假的相似性,弄虚作假的相似性,似是而非的相似性。一经修饰,相似性的真容就更加清晰可辨。
  我们在真与假的相似之中体验较量与容忍的相似性。
  我们在相似性领域中寻觅未曾触及的绝境。

  重复做一件事,或说一句话,或看一本书,会产生两个方向感:一个是通过重复去抵达最初的一个点,抵达源头,另一个是依托重复更好地理解在重复中才可能抓取得到的核心思想,抵达一个更好的未来,更好的目的地。
  可重复性正是生活的终极秘密。
  万事万物的源头值得不停地重述它,重获它,重写它。

  既有甲和乙之间的那种相似,又有甲和由之间的那种相似,还有与“既有……又有……”相似的句法结构。

  書(书)、晝(昼)、畫(画)的相似性在古代中国和当代中国会有何不同?三者仅仅是字形上相似吗?
  可以说每一本书都相似于一个白昼吗?

  每种(声音)与一种(声音)的相似性怎么来捕获?

  问与答,之所以不断展开、周旋,是因为还没有找到得体的相似性(既有问的人和答的人对某一主题的认识的相似性,也有问法和答法的相似性)。一旦找到,问与答就一同陷入了缄默状态,就完成了任务。

  相似性的确立,需要一座城市来背书。也就是说,我们要扪心自问:相似性是从哪儿获得的?这个哪儿既是赠与我们相似性结论的一个人或一本书,但同时也是授受关系得以发生的一个具体的空间,健在的空间,健全的空间,见证的空间。

  一只梳子寄寓的相似性很可能与造物主赠与我们的相似性一样多。换言之,我们很难感觉到相似性的绝对数到底有多大。
  从某种角度上看到的梳子,与从任何角度看到的造物主等量齐观。
  你能感知到多少个罩不住的造物主的形象?这种数量上的追问或竭尽所能的欲望都是一种空耗,会终止于某一天你用到的一只梳子上。

  相似性牵动的任意两个点的无限浩瀚之运动依旧系于当事人的一个落脚点。
  当事人必然局限于某一个点。

  相似性劝诫我们脚踏两只船是可行的。记忆之舟与脚下之舟并存。
  罗伯特·弗罗斯特未选择的路不是路,而是诗。

  米歇尔·福柯在《词与物》一书中谈到了四种相似性。第一种命名为“适合”,是相邻两点的关系。他认为“相似性就出现在两物之间的结合处”。二者形成了一根链条。相似性能够从相邻关系中不断涌现出来。
  第二种相似性形式是仿效,是指两个不相邻的点之间的关系,并以其中一点为圆心可以画出很多同心圆。距离(审美半径)产生可见性和相似性。
  第三种相似性是类推,是指一个任意点与其余诸点之间的关系。福柯认为,“通过这个类推,宇宙中所有的人和物都能够相互靠近了。”
  第四种相似性是由“交感”的作用担保的,是任意两点之间的关系。“交感激发了世上物的运动,并且甚至能使最遥远的物相互接近。……交感是同之强求,它是如此强烈和迫切,以至于它不会仅仅满足于成为相似性形式之一。它拥有危险的同化力,拥有使物与物相互等同,把它们混合在一起,使它们的个体性消失,从而使事物与它们以前的所是毫不相干的危险能力。”

  追求相似性,就是为了确认共性的存在以及共性在不同环境下的变化状况,并回溯到追求的本质意义上来:我们为什么要追求这个,而不是那个?
  反思相似性的目的,在于识别差别性、个别性,并对类比法的地位重新安排。最终,判断相似性这样一个主题在我们的思想领域造成了怎样的传奇,我们能不能撇开它而恢复对世界的整全认识。
  追求与反思又存在怎样的相似性?

  “这肯定是你”。肯定的是你的可肯定性和不可肯定性相交于可辨性/可比性之中。这肯定是你,就是,这肯定是你的相似性。

  先感觉到相似性跃然而出,后察觉到万物嬗变。先与后不分先后地为相似性添砖加瓦。

  “没有人能像犹太人那样……。”不是在摒弃相似性,而是在句法结构上营造出更多的相似性。

  刚刚坠入一种情绪时,会认为“万物无相似”。但是当这种情绪卷土重来或你已走出这种情绪时或这种情绪能提供一种实实在在的回忆场景时,你又会觉得众生平等。
  情绪上的相似性,会构成万物相似性的一个前兆。

  谁在相似、谁要求相似、谁自然而然显示出相似的趋向,这个谁和某一天晚上在密林中突然看见一个黑影,心里咯噔一下,然而脱口而出,大声呵斥的“谁?”会不会惊人地相似?

  在相似性的无限延展中流浪。

  相似是意识的运动,而相似性是物质上的呈现或运动的一个侧影。
  给相似下定义和给相似性下一个定义有所不同。两个定义之间的相似性呈现在定义的相似运动之中。

  避免一切相似是不可能的,正如避免与不可避免的相似性、可能与不可能的相似性是没办法避开的。
  关键是那个避免的人,可能的人,时不时在相似的运动中扩展相似性的成果。

  相似性是变化的美德。真实就是相似的运动中始终存在的那一部分状况。

  相似性的层峦叠嶂,既是相似的运动形成的风景,也是抵达终极思想的重重阻力。

  相似对相似性着迷。反之亦然。

  先天下之忧而忧这个说法,以忧愁的相似性为背景,为先与后(以及天下与我)的品质/逻辑上的相似性提供保障。

  可相似性即通道。

  一条流浪狗带来的相似性可以载入收养它的人的相似性账册之中。

  相似的运动场是书,都是书。

  每一个毛孔的相似性,都值得思想者为之流汗,流泪。
  要想攫取相似性之甘泉,不是每一次相似的运动都有好结果。这种不确定性,这种否定性现象的存在确保了相似性的品质。
  无功而返的相似的运动也是正当的,也有助于理解相似性。

  “我是谁?”这个基本问题背后涌动着丝丝相似性。丝丝入扣才对,围绕着相似这条线索进行答复。相似为之提供答复的基础和方向。
  答词在众多相似性中直立而行,在酝酿的过程中,受惠于相似性,在答应完成后,仍然怀念相似性。
  答词包含了对相似性的答谢。

  措辞含混之处的相似性最让我们担心。
  措辞所要追赶的就是瞬间涌动的相似,一眨眼功夫,倏忽而来,倏忽而去。
  这个瞬间的相似没有及时被措辞捕捉到,下一个瞬间的相似又一晃而过,最终得到的只有瞬间与逝去之瞬间的相似。

  谁是我?——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还是一连串脸谱的变脸记?如何从众多瞬间之脸中选出那最有代表性的一张脸代表我亮相?
  也许,我们时常选出的仅仅是一张面具。
  我们的脸瞬息万变,但相似性变化甚微。
  我们的脸最终要交给死亡。那是一张不再变化的脸。然而,在那里,相似性千变万化。

  永恒从过去的时间中来,而不是孕育在不可测的未来之中。一个人的过去以年月而论是可数的,但以其中的相似性而论则是无限的。永恒就在这种无限的、不可计数的相似性中寄居。
  过去岁月必将孕育出一个永恒青年。这个自我形象与别处的永恒青年大体相似。唯有他能够坦然面向未来,把过去岁月中的永恒属性延展到不可测的未来之中。
  因为相似,世上只需一个永恒青年(的叫法)就够了。
  永恒青年诞生在过去的岁月中,却在未来不断地向我们每个人迎面走来。

  “一本燃烧的书”,这个说法是否与书中每一个字词在燃烧/冒烟相似?
  换句话说,一本书中的某一页某一段某几个词被水淋湿了,是否可以说这本书被淋湿了?
  书中的那把火,是谁点燃的?是造物主,还是一两个字词不小心沾上了火星?
  燃烧与淋湿相似。
  阅后即焚的书与被大水冲走了的书相似。

  一个词既能创造人,又能毁灭人。这会是一个怎样的词?造(或使用)这个词的人是谁?

  什么是终结的事物?遗言就是其中之一。遗言是最后的讲述,即便是至善之言、终极之言,但仍有可能被拒绝,不一定能落到实处。无所适从的遗言虽有终结的意味,却永无终结地在世间流浪。

  什么又是开端呢?为自己设计一个开端,与为造物主设计出一个开端,又有何不同呢?开端之处电闪雷鸣吗?充满了啼哭吗?
  我们对开端的设计、想象都在趋近于近乎唯一的那个开端。
  开端于未及开端之处、之时、之神力。

  一本书的重量中,字词的重量占多少?二十七万字又有多重?

  明天中诞生的明天,书中苏醒的书。

  主无无者,至上,主无者次之,主有者再次之,主有有者为下。

  “造物主无欲。”这一点凡人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凡人皆有欲,有思,有有,有无。

  无与有的界限,一旦落实到饥饿与温饱之间的界限这一类比性上,界限的含义就发生了扭曲。
  界限之有,我们始终相信。界限之无,我们从不放心。
  人心与肚皮的界限,我们清楚。人心与人心的界限,我们含混不清。

  当我们将智慧分裂出一种“造物主的-智慧”时,这就只是我们自己关于智慧的观念。智慧在其可修饰性中变得更容易理解,这是我们便宜从事的策略。
  如果智慧这一关我们蒙混过关了,我们在颂扬造物主的智慧中牟利了,那么,善行、正义、真、美都可能被我们误以为已经牢牢掌握了。

  上一步迈向的都不是下一步,而是每一步。

  生命之路有如文字“我”就是不断地去找到人之为人的第一撇。

  我们的-,造物主的-,这样的说法妄图将我们与造物主的主动权/所有权放在同一个级别上。

  在实际生活中,我们很少关注地平线。所谓第一道地平线,也许会在观念上有所感知,因为别人也会这么文雅地来表述。但第二道(如果有的话)就提不起任何兴趣了。地平线就像是一个死喻。
  更少关注的是,我们每天投出的目光沉没在何处。
  我们看不到自己的目光,也不太在乎别人的目光。

  “有朝一日能被理解”——这是怎样的希望和未来?
  被理解是一个进度,而不是一个瞬间吗?
  我们理解古人的进度,是为了日后被人理解的一个准备吗?

  答案是专制的主人,问题是奋争的奴隶,是这样吗?提问题的人在没有得到解答或解释之前,他是没有权力获得解放的吗?
  当我们提出一个问题时,就意味着我们有可能发现自己被奴役着吗?
  谁掌握着终极答案呢?

  两点之间,真理乍现。
  当真理以乍现的形式抛头露面时,我们要走的路还有很长很长。
  真理太短,而谎言度日如年。

  想想看,富有激情的提问者将会碰到怎样的答复?答复者是大福大贵者吗?
  答复者像一团火站在门槛上,或迎接我们,或拒绝我们,或欲迎还拒,或欲拒还迎。
  任何答复都首先是一个将火挪开(一些距离再跨过去)的答复。
  没有过心急火燎经验的人不配提问。

  谁能回答有关死亡的问题?

  一个感觉到自己用词不当的诗人整日心神不宁。他想用一个字形相近的词,或意义相近的词,或读音相近的词,来替代它。这样,他却又感受到双重的不安:一方面是因为替代之词与被替代之词的盟友关系,相似性无法遮蔽掉原先之词的触须,另一方面是因为后至替代之词有那么一丝僭越的气息。

  复述一个问题,有时比找到一个答案,更靠近写作的本质。

  “某某死了”,可能都是为“上帝死了”这句话做注释。

  漫无边际的想象缺乏久经考验的基础,貌似无序地行使享用字词的权力,却不能时刻准备着促成春色满园。
  这是怎样的想象力?既有漫无边际的想象力,又有可靠的、谨言慎行的想象力。 
  (这样的)书写与(那样的)想象不共戴天。

  没有去过荒漠的人,如何理解荒漠以及去过荒漠的人?能不能以自己去过荒地的经历等同视之?

  写完一首诗或一本书,十几年内或更久,都无人提起,连自己也差不多遗忘了其中的诸多细节。这首诗或这本书遗世独立,变成了遗物/遗言,但绝不是遗憾。作者通过这种有生之年极有可能并无反响的情况,获得了一种关于(被)遗忘的经验,并在以后的日子里与遗忘搏斗,记述遗忘并超越遗忘成为写一首诗或一本书的意义。

  外乡人带着问题来到本地,是很难找到答案的。除非他在本地娶妻生子,成为本地人的父亲。

  不愿接受的往往是明摆着的真实。

  提问,意味着不可知者将生活的尊严拱手相让。宇宙因这种相让而海阔天空。

  写作,是一种权力还是非权力?亦或是,在权力和非权力之间不断转化的行动?更进一步说,通过写作,可以获得某种权力吗,或者说,摆脱某种权力的诱惑、干扰或压制吗?

  书是字词的总和吗?是这些字词的意义总和吗?是使用过这些字词的人的精神场域之和吗?
  简言之,书算计着无数个人的孤单,汇总着无数个人的寂寞?
  书中的连贯性除了来自页码的序列,还来自哪里?连贯性是否造成了书是一个终极会合的场域这种感觉?
  下一本书意味着什么?无数的书之和,应该取一个什么名字来命名?
  从何时起,新书变得多余了,是对已经形成的书之总和的不断重演?

  无处可去,不可抵达,造成了比苦难还要沉重的脚步。
  沉重的脚步往往会上升为真是累赘的躯体。
  没有不带着悔恨的躯体。
  可以被毁灭的是躯体,不可以被毁灭的也是躯体。
  脚步穷途末路之际,躯体开始显得局促不安,丧失了与造物主之躯相似的信心,丧失了躯体之本源何在的探问的勇气。

  A取决于B,C取决于D。在这个句法结构中,我们关切的重点首先是“取决于”这个谓词的作用,然后是作为起决定性作用的B与D到底是怎么来的。(它们是最后的决定者吗?)它们能否在这个句式中交换位置?
  比如一开始可以这样说,“生命取决于一次心跳,而世界取决于一次眨眼。”能不能说成:生命取决于一次眨眼,而世界取决于一次心跳?

  作为孩子的我(也就有作为中年的我),作为首次(当然就有第二次,乃至最后一次)写下自己名字的我,作为开始(肯定有一个结束)写一本书的我,以及意识到我的行为(并具备好坏评估尺度)的我……个个我是各有千秋呢,还是万化归一呢?

  你会不会觉得,“我生于1972年”和“我生于十月初九”这两个说法在感觉上有不小的差异?
  “我生于……”,这个表达式,这个句法结构,似乎充满了多种可能,并倒推出我们每个人对自己出生于何时何地这一个起点知之甚少,且模棱两可。
  我们会在哪些场合使用“我生于……”这样的句式呢?在我们漫漫人生中,为什么要频频强调这样一个出生的时点?我们对这个时点的理解是在一天天进步、增加,还是永远处于同一水平上?
  因为我们回不到那一天那一年,我们无法回归到一个初生婴儿的啼哭状态之中,我们无法理解自己竟然拥有一个出生的年月日。这个日子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非常偶然,难以解释(尽管十月怀胎在生育常识方面有一定的定数),跟我们可能不经常提到的另外一个句法结构“我死于……”是一样地充满悬疑。
  对于一位诗人来说,“我生于……”这个句法结构可以理解为意识到自己重获生命,潜力无限,对应的就是一个正处于充沛的创作状态之中的人。而在书写行为之前和之后都是一种失能状态,只会通过反复唠叨自己的生日来强调自己有过怎样的生命历程。
  更有趣的是,一个关于诞生的时间往往会被形象化为一个重生的时刻。

  生命中有很多个第一次/第一个,到底有没有像第一个思想/第一次顿悟那样的东西呢?或者说,思想、顿悟、想象能不能用第一来修饰?你还记得你写的第一个字,说的第一句话,写的第一首诗吗?这里的第一有那么重要吗?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第一个或第一次这样的说法往往强调的并不是一种端倪、起始状态,很容易变成对第一(名、位)的重要性的探讨。

  造物主如果进入一个假设条件从句,也终有一死。
  “如果……就……”这样的句法结构纯属人的贪念、欲望、祈愿,与造物主无关。

  静若处子,除了正在书写状态中的人是一个洞若观火的动子(动子无悔哟),其他状态中的人独守一份僻静,持有永恒的处子身。
  问题是,如果不是一个处子,就无法进入阅读状态之中,也就无法与书写状态中那个充沛的动子等量齐观。
  既不在书写状态中,也不在阅读状态中,这样的人只是一个俗子。

  说一个人永远不可能做成某件事或达到某个地步,这是叫这个人死心,不存妄想。说这话的人可能是一个过来人,尝过了苦头,于是,把他的这个教训推送为“第一个教诲”。
  如果另一个人全心全意遵从他人的教诲,尤其是正儿八经的“第一个教诲”,那就忒幽默了,幽默得他都不知道先知教诲中的幽默。
  教诲即幽默。教育人的最大乐趣就是予人幽默。

  萨拉和于凯尔死去了。这既是一个噩耗,也可能是一个隐藏在书中的有待启封的生日礼物。

  一个从不属于我们的思想是一个怎样的思想?为什么自始至终我们不能置身其中,它不能为我们所占有呢?是我们存在什么局限性吗?能力有所不及吗?我们凭什么不能再多得一个这样外在于我们的思想呢?我们思想的边界在哪里?
  我们琢磨着这个思想,结果一辈子被它的莫名其妙折磨。

  孤独可以怎么来理解?首先有这么一个词组,“孤独的时刻”,表明它是一种时间现象,可有可无,可长可短,有暂时与永恒之分。简言之,孤独可以被时间称量,进而,就有走出孤独和走入孤独的分别。
  孤独因为具有时间的可经历属性,就变成了一种空间概念,可以进出自如。
  接下来孤独又有等级之分。有一般性的孤独、比较孤独和最为孤独。一个孤独的人如何体验这种等级森严,就看个人的缘分。
  于是孤独还可以分为可体验的和不可体验的。或自以为的和难以察觉的。也就是说,孤独经过三番五次的修饰之后,就有可能转化为不孤独。
  一位诗人的孤独和一个凡夫走卒的孤独又当如何区别,这真是一个伤脑筋的问题。

  “……”——这是“已死去十个世纪的阿隆拉比说过的一句话”。具体是一句什么话,已无关紧要了。关键是这句话能够激励一位诗人写出一本书。
  原话已经遗失或不足为外人道尔。但得到激励的诗人瞬间感觉到这是一本书的厚度。用一本书来称量一句话的分量,这也是对自身潜能的一次测算。
  阿隆拉比说过的一句话已默写于心。但现在它变成那话中之话(话里有话),成为一位诗人所驱动的一句话的句法结构(“他想起……”)中的一小部分。
  句法结构对一个创作者的激励不可小视。
  一本书最终也可能变成“……”。变因来自于两个方面:一是创作者已经死亡,二是想起这本书的当事人是另一个创作者,他有自己的书要去书写,他不能活在别人的话里(也就是说他不能活在别人的死亡里)。

  有天下午,一个人在公园里长吁短叹,说这里空无一字。即便他同时看见公园长凳上有一本书或有一个人正在读一本书。

  如果有人说世上每个人都是肉眼凡胎,我不会反对他。
  如果他又说“我不过是一具堪怜的凡胎,却长着造物主的眼睛”,我会相信他。

  荒漠在哪里?在一本书和另一本书之间。确切的说法是,正在创作的一本书之前或之后。也就是,在两个正在写书的创作状态之间的那可长可短的间隙。
  处于写作状态中的或者说书正在写作的进程中,书就是最后的放逐地和落脚点。
  但不处于这个状态,就不在书的管辖之地,就会显现出无垠的荒漠。
  必须在这样一个看似荒凉、虚无的过程中,感受到无所依靠、悬置、流浪,它不必然地会被下一本书带来的创作状态所拯救/覆盖,因为可能没有下一本书了,只有无言以对的荒漠。
  书这种终极形态,终极落脚点,就成了前荒漠和后荒漠对应的所在。荒漠之前,最好是书,如果没有,就必须祈祷之后有一本书。如果之后也长时间没有,荒漠的前后之别荡然无存,悲苦、悔恨将弥漫所见之处。

  荒漠中会有什么呢?对荒漠构成元素的形容,将会使我们依次得到一个个荒漠。
  既有荒漠的使用史、经验史,又有关于荒漠何谓的理解史、受难史和仿生学。
  于是,我们就可以想象荒漠上的风、火和月亮。
  荒漠的可跋涉性,也是其构成元素之一。

  一位诗人生前歌咏的大树仍然健在。这棵寿命长于一位诗人阳寿的大树,这久长之物,是否不能被这位诗人一生的作品所把握?
  同年同月同日死之物、之人,才能互相感知,互相慰藉吗?

  你在看见一棵树的时候,旁边没有别人。是否可以说我见到了他人所不曾见的东西?
  可是,不远处,有一个人看见你正在看一棵树,将你和树装进了他的视野。他是否也可以旁若无人地说,见到了他人所不曾见的情况?
  写作就是去遭遇这种他人所不曾见不曾闻的状况吗?像幸运儿一样,像孤儿一样,去拾取戛戛独造之物?

  火焰正在凝视的一个人兴许会说我只负责所见的第一瞬间。我所知道的,都在第一瞬间完成了,所有的瞬间都是第一瞬间的孕育之物,相似之物。
  至于第二个瞬间(如果有的话),就不是人所能揣测的了。那是造物主的范畴。
  年年岁岁,多乎其多,但是真正的第一个瞬间可能还没有来到。
  不妨说,决定性的第一个瞬间也许是在你出生年份几个世纪之前。也可能是之后。
  第一个瞬间不一定是从你的日常生活中自然而然出现的,不是被外力所孕育的,因为它才是孕育其他可能性的母性、决定性。

  时事新闻中有一个悲惨的母亲的报道,并附有一张照片。那是唯一的一张脸,也是你能记住的第一张脸。脸上涌动的像不像第一个瞬间?
  与真相相比,人们津津乐道更多的是对真相的追求或瞎猜。真相一旦给出或获得,就像黎明一旦露面便再也无人问津一样是令人乏味的。
  人们更喜欢追求真相的躁动中充满正义感的那个自我形象,而不太喜欢单调乏味的真实的自我。

  费尽心机来到河边的人有可能和前人一样感喟“逝者如斯夫”。可水曾有过时间么?
  有白昼的河水和黑夜的河水,二者有何不同吗?不同的,是不是渡河者(的心境或成本)?
  ​除了长途跋涉于荒漠的人见到水,就想掬水而饮之外,其他场合见到水的人对水有什么指望呢?
  指望水的人与指望造物主的人,有何不同?
  ……有时关于水的问题会将彼岸暴露出来。
  水和书在发音上何等相似。

  水源丰沛,不减焦渴。

  水的问题无解,其他的问题便俱不足信。

  一个中国人在面对河水诉说自己的生命之短促时,都应笼统地加上五千岁。

  你看到的河水,不是今日之河水。光亦如此。黎明亦如此。

  人的身上或意识上,对应于水的不止一样。

  水并非采自岸边,而是采自我们唇边。

  若干世纪以来,我们始终漂泊在水的记忆当中。

  一本打开的书才拥有左右对应的双肺,才有经久不息的呼吸。

  我们在书中写下“书写是可能的”这样一句话,与我们写下与之分量相等的一句话,孰优孰劣?

  我们反复强调活到老写到老,书写至死方休,或许意味着我们的前人很少做到这一点,达到这一步。这是一个祈愿。但同时,也暴露出一个无奈:没有持续的书写,就没有未来。确切地说,没有最后之书这回事会我们一个交代,但我们又不想眼睁睁看着自己失能。
  人活着,却写不动了。这是多么尴尬的一件事情。

  一个人要写掉光了牙齿的感觉,那就只有等到他本人掉光了牙齿的时候再去写。他必须写到了这一天,然后再写。

  一个垂死挣扎于写的人被别人认定为是写使之将死。他既同意也不同意。关于这一点,或许只有同样垂死挣扎的人才能感同身受。

  写出下一首诗和再吃一碗饭看起来意义相仿。但仔细咀嚼,又似乎有一些不同。

  无限必得有一本无限之书来陪伴。

  没有语言的地方,就无所谓生死。凡是有语言的地方,生死事大。
  没有语言的地方,不能简化为没有x的地方。
  没有,不等于荒漠。
  没有语言的地方,不只是指没有人的地方,还包括语言难以企及的地方,语言无法形容的地方,使用语言的任何人甚至造物主难以用语言言及的地方。
  没有语言的地方,也包括没有语言相似物的地方。
  想象一个没有生死的地方。

2022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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