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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孤独的一笔勾销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22-01-11  

木朵:孤独的一笔勾销



一觞聊独进
  ——陶渊明

怎敌他晚来风急
  ——李清照

何许最正面
  ——杨万里

生命不过是充满活力的死亡。
  ——埃德蒙·雅贝斯

严格说来,一切思维都在孤寂中进行,是我与自己的对话;但是这种合二而一的对话并不失去与我的同类伙伴世界的接触,因为他们在自我中表现出来,我和这个自我进行思想的对话。孤寂的问题是,这种合二为一需要他者,以便再度变成一个人:一个不可改变的个体,他的身份从来不会与其他任何一个人的身份搞错。为了确认我的身份,我完全依靠其他人;正是对孤寂者的同伴情谊这种伟大的救世恩惠使他们重新变成“整体”,使他们免于进行其身份暧昧不明的思想对话,恢复了使他们用一个不可改变的个人的单独声音说话的身份。
  ——汉娜·阿伦特




曲江二首·其二
杜甫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
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
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
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








  日日,也许只有两日典当了衣物,而不是夸张为一段时间天天如此。对于自律的诗人来说,两日同做一件事,足以生发出“每日”之笼统感觉。两日之中的每日,与一个春季的每日大不相同。况且,凭诗人的经济实力,可做不到春天里天天烂醉而归。酒不醉人人自醉,所谓醉归,这只是一张心灵底片,并非回回独饮成醉,步伐凌乱而归。没必要。饮酒吃喝确实是经济问题,自然会面临入不敷出的窘况。但要摆脱这种窘况,办法不在于赚更多的钱当更大的官,而在于以强劲的诗篇来削弱账单带来的袭扰。诗成了,一切都不是问题。
  但问题是在成就诗之前,先要成就一个人样,一个孤独的人样,当事人得想个法子,看见自己孑然一身,反反复复出现在某个地方,做着同一样的事情。一个重复的自我形象传递出两方面的信息:一是这里带有一种难以更改的命运使然的必然性逻辑,走到这一步好像是老天注定的,非人力所能逆转,这一点要认清,但并不是向必然性妥协,认清规律是写作求真的一个前提;二是在不断累积的自我形象之上始终有一个空虚的自我高高在上,这个自我是不如意的生活或仕途难以吞噬的,这是一个诗性的自我,他能够意识到一而再再而三这样一种重复色彩中的诗意,或者说要将单调乏味的日复一日的雷同性加以调剂,唯有日日作诗,也就是说,将日复一日的重复之举一概纳入到日复一日写诗的这一个状况中去,才能彻底改变那自谓不可改变的生活的天罗地网。
  下班之后,到哪里去寻求慰藉?这是一个问题。去喝一杯,和去跟江浪打一声招呼性质是相似的。实际上没有哪里可以去。所要去的无非是一个爱折腾的自我躁动之所。没有一个他人会等在那里,或陪酒或买单。已经没有这样的预判。生活的账单历历在目。但回到宿舍里去闷坐似乎又少了一些情趣。借酒浇愁虽不是一个顶好的办法,但在形式上符合诗意生产流程的要求。一个不太会做饭的单身汉去喝点小酒,去江边溜达一下,已经是所剩无几的选择了。同时自己也没有什么值钱的行头,稍微值钱的也只剩下几件衣服。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状况,几件衣服还能换一点钱。在那样一个诗意盎然的时代,写得那么好的诗,难道换不了酒钱吗?没人识货吗?在这里,有没有夸大生活窘境的可能?这入不敷出的境况叫小职员怎么度日呢?人为地踩自己一脚,得一声吆喝,才更有资格向翻滚的浪花一诉衷肠吧?
  这世上永不缺钱。无非是两极分化而已,富者愈富,穷者恒穷。在这里,诗人所展开的时代画卷并不是一种根本性的匮乏或绝对的贫困,而是纯属个别性的困境,至少自己的锅已经揭不开了,节衣缩食势在必行。典当衣服的这种做法,是不可持续的,这一点在诗句中已经传递开来,一种生活的危情已经亮明。但是,诗人又不甘心沉沦下去,今朝有酒今朝醉这样一个消极态度在他看来并不可取。他也没有描述自己在典当衣服的交易环节中遭受的白眼,或者那种自惭形秽、囊中羞涩的个人形象,典当这一个环节似乎一闪而过,缺乏诗意。他也没有去写一首诗交待类似遭遇的人在当铺里的那种断然决然的豁出去的心态。去当铺这样一件事情被淡化了,然后拿着几个钱去酒馆里喝酒的一系列流程也随之淡化。金钱所渲染的气氛做足了,也就完成了使命,该退出生活的舞台,而且就金钱的匮乏这一点来说,在情感上也很容易与诗的读者达成共鸣,况且这也是在还原当事人真实的生活处境。但这并不是拿金钱来说事,也没有丝毫对朝廷俸禄体系进行反思的打算,这里没有一项关乎家国理财计划的酝酿。这都不是重点。后代读者也看不到与金钱相关的场景,所能看到的、想到的无非是在江边踟蹰的孤独诗人。江头,这可是一个关键词/地方。一条江一个人,这才是不得不写的一个场景。“每日”所包含的笼统性似乎就是想将更为具体的单日差别性/独特性一概隐去不提,浓缩到一个独一的场景和形式上来,这个词的用法一经启用就毫不留情地走向了总结而不是致力于新颖的独一发现。
  回归的问题才是真命题。回到庙堂之上,这一点已经做到了。但回归一个人的本质,一个人的状态,却不见得天天能做到。因为做不到,所以要去做。日日买醉,只是一个外在的形式,只是一条看上去很像捷径的策略。但回归,要的不是烂醉,头脑一片糊涂,不省人事,而是一个人与天地万物坦然相对的信心:立于天地之间,就是立于不败之地。来到江边,总算是找到了一个去处。看起来并没有碰上什么熟人,也谈不上有什么见证者,无非是碰到了一系列生活的头绪而已。生活的画卷仿佛只有在江头才完全地打开,局促不安的人才完全地放松,才能找到纯属生命个体的那种安全感、舒适感。为了达到这一目的,舍弃一些繁文缛节是必要的,在生活日复一日的累累细节中做一点减法是必要的。
  回归的意义向两个方面扩散:一是以江边为界,来到此地,身心舒坦,得以尽兴,得以陶醉,得以与古往今来徒留其名的饮者同归于尽;二是以江头为中介,在上下班之间有一个第三点,使得两点之间的那根笨拙的直线变得更有弧度,更有弹性,经历过江头的修饰之后,从朝廷回到家里的路线,就不再是单调乏味的了,回到家里的那个人,就不再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打工仔,而是饱尝人生艰辛有那么一点饥肠辘辘的生命个体。此时此地,他既不是一个丈夫,也不是一个父亲,而是一个随时感觉到生命意义正在丢失的上班族/消费者,家人暂不在同一个城里,如何照顾好自己,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经济问题。




  债务的确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经济问题。(这里也不是想用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个方法论来搭建文学行稳致远的前提。)不是谁都能够巧妙地玩转财务杠杆。但幸好这仅仅是一笔笔酒债(而不是投资方面更大的失利),考虑到它们对于诗兴大发助益良多,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压力了。既然到处都能够赊账,也就说明个人的信用体系还没有崩溃。店家给面子,自己也不可能卷铺盖走人,经济社会的运行已恢复正常,好一些酒家都能够赊账,看起来人们已经安居乐业,既不担心通货膨胀,也不焦虑周转不灵。不但这些债权人面目模糊,不值得一写,而且酒肆之中的其他时刻其他人也难以闯进韵律的机智之中,提供人性的躁动,一解求知音若渴的困局。没有一个特别值得一写的他者存在,也没有人群的新颖的一致性有待发掘。如果说只有一个人可以一写,那就真的只剩下踽踽独行的自己了。
  这个人蜻蜓点水般地处处留下小小的债务,每一处都没有显示出催逼的紧迫性,好像双方都能够接受这样一个欠账的现实记录。既然已经是走到了这一步,已经构成了一般性认识或生活的庸常性色彩已经无法改变,也没有能力一下子改变,那就这样吧,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拆东补西,左支右绌,总能够应付过去。自己作为一个债务人的形象并没有从生命众多形象中跳脱出来,独占鳌头。强劲的心灵没有被债务压倒,不妨说,这是时代之债,不是一个人能够独自承担和偿付的,所以不必在债务所体现的那个数字层面纠缠不休,疑虑重重,身在其中所要考虑的首要问题仍然是这些债务所形成的生活成本能不能营造出一首诗的兆头(:功夫在债外)。当然,也不是说这些日常开支通通算作写诗的代价或制造成本,应当说在自我实现的层级中,生理需要只是最底层的铺垫,一个人的自我实现肯定不会拘泥于数字上的得失,而会计较文字上的成败。诗的桂冠肯定不在酒债或旧账之中盛放。诗也从不允诺以后能去偿付生活中的一笔透支款项。诗人要明白这一点,在诗国的天地中并没有什么债务要还,也可说,诗从来都不能算作生活的意外之财,一个旱涝保收的盈利项目。债务发生在一个人社会属性层面,就得由这个人的社会角色所获得的报酬去偿还。诗人身份天然地拒绝自己(一度,曾经,首先)是一个债务人或流浪汉或负心郎,凡此种种的消极形象都不会干扰一个人决心成为一位诗人的意志。
  通俗一点说,酒债不会因为欠债人是一位诗人就能暗自抹去一些。(严苛一点的说法是,酒债体现了生活的有偿性,一个人生活在人世间,是要付出代价的,如果你的能力达不到这个层级却又想在那个层级上过活,就必须去占有一个能力之外的有偿的份额,就形成了非分之想,这就会带来一系列的麻烦。因为你必须用其他方面的能力来填补这一占有欲带来的亏空。酒债凸显出一个个体占有欲造成的麻烦。)你能够在酒店赊账,靠的也不是你意识到的(同时别人也意识到了的)诗人的天职。如果你只是以诗人的名义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很可能是要饿肚子的。能为诗人买单的,既不是诗神,也不是不时出现的爱诗者,而是那个欠下一屁股酒债的非诗人身份的自我。现在的情况是,酒债到处都有那么一些,但本人还不至于成为人人讨嫌的食客。量入为出还是能够把持得住的,真的当光了衣服,要靠一番赤胆忠心去讨得一杯酒喝,这也是不符合强劲诗人的心智。生活还不至于那么糟糕,自己也没到一点信用都没有的地步。现在的问题绝不是经济问题这么简单,而是人生观怎么从看上去有那么一点陈腐不堪的日复一日的生活洪流中催生出来。自己不可能是一个酒囊饭袋,这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生?这才是饱饿之间都要考虑的大是大非的问题。
  过过酒瘾,舍得吃喝,这并不算看透了人生,找准了生活的真谛。也不是说生命诚可贵,人以食为天,摆明了要为吃得好喝得好找一个振振有词的说法,人生的正义不会从酒债的经济学中得来。酒债是酒债,人生是人生,这真是迥然对立的两回事。原本以为酒债催生了生活的烦恼和忧思,从生理或物质层面一跃而至精神主张上来,一碗饭一杯酒使人悟到了生活的真谛,因为生命的不可持久,所以该吃吃该喝喝,没什么舍不得的,欠下一笔糊涂账也在所不惜,人生苦短啊,别在金钱上委屈了自己这一类庸俗的价值观肯定起不了关键性作用。诗人也不乐意从这里汲取生命至刚至纯的养分。不是生命之稀有,不是生命最终将步入虚无的事实提供了酒债之有的消费逻辑。生命之虚无不是一个前提,而是一个本质。无中生有的消费哲学不觉得有多高明。
  本质上说,酒债这一类社会属性层面的现象对应的并非一个人最卓越的潜能。毕竟酒债人人都可以有,到处都可以留,没什么了不起,不是什么稀罕物,真正能够见证一个人潜能的是围绕着酒债的所有说法以外的人心所归的对象。说白了,人活着有什么意思?这样的问题才是一个不为债务而烦恼的人至死方休要去回应的根本问题。债务总有一笔勾销的日子,但人生的意义没有勾画好,那才是纠缠不休的无尽烦恼。所以,你看到的那个天天烂醉或微醺归去的人好像与昨日没什么两样,与别的醉鬼没什么两样,但也许就在今日的独饮之中,他强化了自身对生命的体验,悟到了人生的真谛,归去的不再是日复一日的同一个人。对他来说,我们可以想象,什么才是(他在思索的)人生的真谛呢?人活不过七十,那该怎么办?逝者如斯夫!这是江水的教诲,算不算醍醐灌顶呢?他是不醉不归,但归去的那颗强劲心灵已大不同前。这是他已经觉察到的别样人生。人必有一死,这就是是人就有的万古愁。这是挺棘手的一个问题,该怎么化解呢?对自己古稀之年的未来形象该如何想象?对于生命尽头,又该如何想象?这就是一系列值得反复琢磨的根本问题,有常的岁月会提供足够多的日子供他在此消磨。




  想象的经验就从跟花鸟虫草交朋友的进度中来,而非从悼念一个故人的得失中获取启迪。(一个孤悬绝境的诗人以成本孰低原则去选择到底可以交到哪些生机勃勃的朋友。与一个人缔结不朽的友谊实在是难上加难,成本不菲,彷徨之余冒出一次君子之交也来不及,但是与一棵树一朵花一只鸟一朵云交朋友找到了窍门,那就随处可见朴实的、便宜从事的友情,友谊的可理解性也就遍地开花、因时制宜。)对于未知生涯的掂量,并没有构成沉重的主题上的负担。实际上,意识到生命有限(也有常),才会倍加珍惜日复一日这种重复色彩中的每一天的开放性/独特性,每一天的无常与有常都是那么宝贵。看起来一个人陷入了绝对的孤境之中,但凭借着生存的勇气和对语言的责任,他完全可以从自己作为诗人的天职这一进度获得持续的解脱。一个七十岁的自我形象如何设计,其实没必要去做过多的想象,不如放慢脚步,驻足观望,就从眼前并存于同一时空的外界景象中施放作为一个人的想象力。这就是一位诗人应对不时来袭的孤独感的锦囊妙计:把自己当成天地万物的一份子,与身旁其他的生物等量齐观,就可以轻松削弱独处一地的那种孤立无援、知音难觅的困惑与惆怅。
  现在的问题就是要好好端详眼前的一枝花或一只鸟。珍惜眼前事,这就是求真务实的写作伦理。如果在语言上无法确立出一花一鸟的适宜形象(将一花一鸟变作主观对象,使之成为为我所用、所有、所享的主观世界的一部分),就说明此时此地你无缘与之(外在于己的客观事物)建立起一种牢不可破的友谊。人心都是肉长的,说的是人与人之间存在一种天然的沟通渠道(借助于基因上的共性或碳水化合物的化学结构),但是,人心也可能包裹在枝叶之中,或者人能够从一枝一叶中看到花心(一羽一毛中看到鸟心),这样的话,你就和随处可见的生灵心心相印,举目皆亲。植物的这一环解决了,与动物世界心意相通也就不成问题。于是,在第二人欠缺的情况下,一花一鸟亦可一解愁绪,亦可寄予厚望,亦可托付终身。
  作为一个稀有的来客,一个将自己投送在未来的健在者,现在,他就站在一花一鸟跟前。这是唯一的人啊!如果没有他的聆听和见证,眼前的一切将不为人知(但仍然存在于世)。先不说花鸟是人的寂寥的见证,人应当有能力先做好花鸟不懈奋斗的见证。表面上看,借助于花鸟来诠释人事的近况,是一种间接的手段,是一时找不到别人而随手拈来的候补,但实际上,语言的慰藉就在于从不低估花鸟与人一体化的力量。恰恰是一个人孤独极了,所以更有必要瞪大眼睛看身旁的事物,通过理解他者存在的动静,将心比心地将自身调换到一个被理解过的位置上去。你理解了一朵花一只鸟,你也就有被理解的可能性和条件。说到底,理解与被理解可以等量齐观。你在理解一朵花的同时自身肯定也被理解了。这一点诗人尤其应该确信。不能因为形单影只,就肆意放纵,乱发脾气,满腹牢骚,抱怨世界有负于自己。
  属人的位置的可诉性不宜占据表述的全部篇幅,如果通篇只看到人,或者是只看到自己,既有损于人事的真相(人不仅是人中之人或人中龙凤,也是自然中人),也将暴露出人与非人的力量未能达成融洽的窘况。(应当说寄情于山水或花鸟是彼时彼地个人孤绝困境的一条难得一见的出路。去哪个地方?不是人多的地方,而是以花鸟为鉴的所在。)于是,当你看见一只蛱蝶穿花而过,定是你也穿花而过。花儿两次接待款款而来的过客,也正是在花儿的见证下,蛱蝶和人都以过客的名义达成共识,并彼此相见(却不恨晚)。在花儿面前,这是一个好不容易挣来的时刻,人的根本性和尊严被稀释了。仿佛在蛱蝶若隐若现的翅膀上也有类似的东西,并非为人所独有。根本性的孤独于是稀释了。人的尊严在如何理解花儿的尊严、蛱蝶的尊严的刹那间得以提升和保全。于是七十岁以后的光景仿佛也如此这般地一闪而过,罕见的风景与稀松平常的风景并行不悖,共存于是日顿悟到了的人的尊严必定系于人的宽容能力之上这一道理。如果人看不到身旁涌动的生命气息而对个人的孤境耿耿于怀,那就是能力的匮乏,并且,孤独的化解也不能侥幸于万一有另一个人来到。不会有第二人出现,这方面要死心,如此才能脚踏实地地让自身化作一朵花一只蝶。自己的底蕴、气色和才智统统通过一朵花得以展现,哦,我是这样一个人,认识到这一步,这就够了。
  形单影只是一个经济问题的后遗症,落落寡欢则要求打开精神世界的新通道。债务是实,是人际关系的一个写照,交付真实的人的形式与处境,表明当事人一方的负欠,而生命有限的感慨是虚,以善和美为护堤,诉说接受生命馈赠一方的有幸,不致恶浪泛滥,淹没了自身。但经过虚实结合之后,你会发现更真实的恰恰是人的精神状态,真善美合为一体,并不是分隔两岸,形成对峙。不光是诗人如此,而且每一个被诗关照的生命个体亦如此。俗事太当真,精神就无法抖擞开来。于是,看花是花也好,不是花也罢,怎么看都不像是俗事,但确实是人生的一件真事快事,只是很多人还来不及去看以及弄懂去看的前提与意义,半辈子滞留于看与未看之间的门槛上,甚至连门槛一直骑在自己脚下也浑然不觉。现在,诗人既是以身试法,自己去勘察一下,做一个了结,测绘一下人生蓝图,也是替人周旋与腾挪,帮未及之人看一回冒尖的出口在何处,再设法给出一个口信到生人眼边。




  债务的压力得到了三次减缓,或可说,诗人想到了三个偿还债务的办法:第一次是通过债务的合目的性(买酒浇愁尽兴)来说明笔笔酒债欠得起也还得起,这是不必提起的后话;第二次是通过有关生命有限/有常的洞察力将酒债变主为次,退居次席,使之不再构成回响的主题;第三次在花和鸟的启迪下,债务的疑云已不见踪迹,生命的正义已完全在词章运动中彰显。同样,孤独的内涵也得到了三次阐释:第一次是在囊中羞涩的个人窘境中独自品咂一个人一步步濒临醉意的进度,掌握尽兴而归的火候,确实尝到了缺乏他人见证下的孤苦滋味;第二次有赖于人生的一个总括性发现,人必有一死这一道理赫然入目,人赤裸裸来到人世,也将兀自归去,难以与谁结伴黄泉路上,孑然一身的道理与生命有限的道理几乎是同一个道理;第三次有感于你孤独我孤独他也孤独的共性,各处孤独的玄妙之境,情义相通之时,孤独的负面意义也就完全地丧失,如果说人必有一死,那么,人的孤独和孤独的本性也必有消亡的一刻,人之不存,孤独将附焉何处?孤独是人的本性之一,但不是整全的人性,花儿不孤独吗?穿花而过的蛱蝶不孤独吗?江水不孤独吗?款款飞又何尝不孤独呢?处处孤独,也就处处不孤独。
  说到底,孤独就在关于它的理解进程中被稀释了。孤独的积极意义占据上风,从而蛱蝶和蜻蜓共存于同一平面,只需欠身相迎,定会相向而行,但既然已经意识到了这一可能性,也就不必拘泥于二者最后到底有没有亲密接触,互掏心窝。对仗的机制似乎也在暗示两个孤独的一善于演绎整体的一的圆满属性。人的相似性在花枝招展或鸟语花香中得到了保存,既然相似,必定不孤。相似性就是一种横亘在任何二者间的德性。这的确是一个古老的、行之有效的观念模型:向自然靠近,向花鸟求助,人的心灵定会收放自如,孤独一旦被德性所掂量,就不再是一个令人自噬的负能量。
  于是,人从金钱流通的领域中获得的轻重缓急的感觉可以转换到同在一个时空下的众多生灵之间交相辉映所形成的流转形式之中。每一个能被他者瞅见的自带光明属性的生命个体都在参与生命气息的大流转,折算、交换、弥补、汲取,各偿所愿,各取所需,各守本分。无名的花朵,无名的蛱蝶,无名的蜻蜓,与无名之人,个个都以种群代表的名义一一亮相,那本依附于具体个体的孤独感荡然无存,不知所踪。无名孤独也就无以名状,翻不起什么风浪。一个人将他的孤独交回给他的种群(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他个人的孤独,他不是孤独的垄断者),就不会再感到彻底的孤独了。个个孤独也就犯不着整日咕嘟了。孤独成为身外之物,犹如酒债可有可无,可重可轻。
  花鸟所在的江边,是一个自然系数,是落单的人儿主动选择的一个去处,一个外在于归途的落脚点。启动这一拯救机制,既是词章运动按部就班的履约,也是就地取材的惯性使然。毕竟没有更多的选项了。在独来独往的一来一回的路途上,发现一个精神归宿,从来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动真情。真的受到了感召和感化,意识到了这里既是孤独的避风港又是良心的供给侧。孤独不是什么坏事,它就像一个钱币,有正反两面,在市场流通的时候,人们不是根据它的正反面来判断它的价值。孤独是孤独的性灵之间的硬通货,不断地流转、变化,带着所有可见生命的体温,最后仍然可以回到你的怀里,既不会减少也不会增加,像一枚恒温的货币,不会给你一种囊中羞涩的感觉,而是时时让你能触摸到灵魂的肋骨和怀抱。那就是一个不同凡响的自我形象啊!
  然而,孤独也是一种时间现象,当事人应该有能力将自身陷入孤独的时长做一些调整,譬如,让它成为一个暂时性现象也未尝不可。确实要提防着人来到空旷的野外不是在海市蜃楼中再造一个空中楼阁,做一番虚幻的满足。不要被这样一种人造景观展现的才力所蒙蔽。在不被人的意志所控制的风景中,其他生命的存在不依赖于人的主观需要而闪现。它们都是有尊严的,过得好好的,活在碰巧并存的时间中,孤独的人儿置身其中绝对获益匪浅,这一点应当清晰地感觉到。在这里不是逢场作戏,确实,人的孤芳自赏的倾向得到了纠正。自然的教诲从不吝啬,人敞开了怀抱,并不违心地向一切的生命过客唠叨、祷告、忏悔,无需顾忌,也不会失去面子,得到的是全世界。这种暂时性的现象强调的是进入这样一个场面的机缘之宝贵,来之不易,稍纵即逝,不是日日皆可获得,太多的无功而返的日子都是为了烘托那最精彩的一个黄昏。
  这里有一个情义共同体。仿佛击掌盟誓过,莫相违,那阵子说的都是体己话、宽心话、肺腑之言,都不要违反本心,敢于说出自己的秘密。其中人说得最多,毛病也最多,检讨得最多。这是一次均不具名的相会,但暂时形成的局面很快就会散开,尚未违背良心的诗人还得克制住酒劲,保持最后一份清醒,以便全然回到自己的住所。还得有回归人间的最后一点动力,但他已然知道这个回归之人已不同从前。他也明白,酒债不会从日复一日的庸常状态所孕育的一个暂时性状况中得以抵偿,依然是那个数目,说不定明天还得再赊欠一些,但是这一财务杠杆所撬动的诗情画意带来了数倍不止的收益。这笔不菲的收益不仅仅是属于他个人的,而且将由历代无数的徘徊者共同分享。这是一个示范。这里曾有一次孤独者的聚会,但如果你没有孤悬于绝境,找不到一个人诉说而又强烈地想一吐为快,也不想一时求助于菩萨或教会,不肯一门心思地独立去面对自身的困境,没有遭受这样的苦恼与不堪,你就难以发现花丛中千年前圣贤预留的财务杠杆。即便是你懂得杠杆运行的原理,但如果你不善于从人境之外寻得得益的支点,也就没有办法称量自己的孤独并撬动一首诗的曙光。这样的支点绝不止一个,也许昨日是在花丛中,今日则在残羹冷炙中,明日又可能回到了人群中。所谓孤独,说到底,就是一个人携带自身的所有负担,去应许之地寻找一个启动杠杆的支点,以盼撬动大于负担的诗意人生,从中获取日复一日流动不居的时间的复利/福利。时间创造的收益远远大于你欠下的所有债务,并最终帮助你得以解放,从债务和负累中摆脱出来。如果你迟迟没有找到这样一个支点,想想看,这会有多么的孤绝,杠杆的一侧就徒有其表、虚无飘渺,可见的、晃荡不休的只是自己的负担,而非使人一变成为人生赢家的时间的馈赠。

2022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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