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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R.S.托马斯:五十七首诗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2-03-19  

R.S.托马斯:五十七首诗

李景冰 译


告别词(Valediction)
  
你让我犯难,农夫,那天
我看到你与牛一起闲荡,除了微笑
你自身便是它们中的一个,
月光般模糊,我担心你会从
暗淡的源头给出我误认了性质的脸。
丘陵有种优雅,光用野性的美
覆盖它们,所以我想,
通过雾海观看你缓慢
醒来的样子,你自身
因生来的权利穿着同样的美。
现在我知道,自从被你
比刺人的冰雹更锐利的恶意
或狡诈伤害,微笑温暖的一天
形成的如同白霜的背叛之后,
你的粗野与土地没有亲缘,
所有的都被宽恕,所有的
都在太阳和雨的季节的轮转中
得到酬答,治愈一年的创痛。

反常与非人性,你野蛮的方式
不被认可;你被人的潜在准则
所责难。两件东西可以赎回
你的无知,树与花朵努力
传授的美与优雅,
你对鸟的柔和影响塞住
耳朵,更喜欢浓稠的血的
沉闷音调,喉咙里粘液的
响亮而讨厌的嘎嘎声,邻居
琐碎谈话的浅薄的溪流。
为此我弃你于
荒芜田亩的孤独中,把便士
集在一个袜子里做枕头
伴你度过漫长的黑夜。

译注:托氏一辈子扎根于本民族的原生的土地——乡村,令人惊异的是他自身却是异质的审视者、反省者。怜悯、敬畏、爱等多种矛盾的情感交织在一起。他入乎其中(水乳交融),出乎其外(诗的反视),与弗罗斯特那类自我创生的乐观农人,大异其趣。谁更本真?托氏是诗中的克尔凯郭尔;弗罗斯特是诗中的梭罗,其个人乌托邦有着集体幻觉。


一首诗的诱惑(Temptation of a Poet)

诱惑是返回,与早年
自己苍白的灵魂幽会,
唤向精神的家园,如我现在
想做的,你,普瑞色曲,
那里将恢复我们谈话的
诗意,在我们共同
建立的世界余烬之上;
不是建立,而是发现
滞留在农庄上,就像太阳
滞留于堆谷场的谷物
谷物使自身发光。

如果我屈从而你到来
像在古老的日子里,自然的
训诫在你的舌上还很稚嫩,
你的外套,一个麻布袋,
别在壁角,雨水滴落,谈话
可以开始吗,在它停止的地方?
我离开得太久了?你的前提
有一个漏洞,否则,是头脑的酸
使让我着迷的柔和的光
失去魔力。
     普瑞色曲,我完了;
过去呼叫带着秋叶的凉气,
但思想拖着我盲目地向前
在世界的灰尘里,寻找
我的心摸索的一个泉。

译注:托氏被分裂在外部文明的思想构造和土地原始血脉生存之间。他一辈子纠结于此,这就是他的诗的现实。


全新的范畴(Green Categories)

你从未听说过康德,是吧,普瑞色曲?
一个奇怪的人!他会说你们这里
生活摆脱了不着边际的
自相矛盾的论战;摆脱了
面对其自己构造的世界的
不确定性?
     这里确实是这样;
事物的存在根植于血肉,
石头,树木和花朵.甚至当你
睡在低矮的房子里,黑暗的沼地
也会将压力施于木料.空间和时间
不是你能够利用的数学,
但却是你的心观察的一种
全新历法;你将怎样找到其它
回家的路,或知道男人们何时
伴随迟钝的耐心死去,他们在沼地
深深的潮汐里竖起界标?
    他的逻辑会是无效的;你的精神
也突然暴露于天才的冷风中,
犹疑着.可是在晚上,在你的
小园子里,篱笆阻挡住荒野沼地
不间断的侵略,你会一样共同分享
你的一颗星星的蓝色之火上的信念.

译注:人类生存的意识,远非人类的理念所可参透的。


水手诗人(Sailor Poet)

他的第一条船:他的最后一首诗;
而在它们之间怎样骚动的大海
或陆地的界域,这具肉身衰颓于
漫过盐骨的缓慢的波浪里.

但并不太严酷;因此,现在
甚至写在残忍天空上的烟尘中,
或从地平线无损地把一首诗
带入港口,都不会被轻蔑.

译注:诗是生存本身。托氏之诗一以贯之在他选择的信仰和生存意识中,或说信仰体现在他坚持的生存中。


力量(Power)

力量,农夫?它始终是你的。
不是新物理学对世界轮轴的
可怕威胁,也不是我们
自然负债的精神的微妙

作用;而是一种经受住
帝国缓慢衰落的古老天赋
伴随一棵树的忍耐,
生根于黑暗的土壤中。

译注:人类存在的根部深植于最卑微低下的生命中,这里有源泉。


遇见这一家(Meet the Family)

老大站在桌边的位置,
他是寓言的开头部分;
眼睛干枯如一片死叶.
看着他并领会悲伤。

老二站在门里不说话;
你以前见过的那张脸
从黑暗的过去探过来,
折磨于思想的痛苦一击.

老三还在外面呓语,
潮湿的石头上不见日光;
他双手交成十字
为逝去的玩伴哀悼。

老约翰和他的瘦妻,谁迫使
这同谋将生命给予每个
厌恶的胎儿,墙里的凝视,
死者并非不在。夜晚降临。

译注:这绝望是文明所透视出的悲悯。在托氏的众多其它诗中,有相反的惭愧和自责。


赦免(absolution)

普瑞色曲,男人,你能原谅
一个人吗,在你石头的祭坛上
光的面包碎裂在灰尘和黎明,
他用头脑里廉价收集的

脆薄轻蔑损害你。
所有时间你都是正确的;
白天的末尾发现你
依然在开始的同一块田里,

你的灵魂因泥土的熏香,
风的歌而变得强壮。
而我的灵魂在世界的路途上
因疲倦而空洞,所寻求的

置放得这样近,精神的透镜看不到,
现在伴随最初的星星
在我的眼睑上从西方变大,
你的手缓慢地向上举起,

不是欢迎,仅仅是原谅。

译注:卑微的生命中蕴含着神圣和悲悯,万卷书似乎只在于诠释此刻。


农庄的妻子(Farm Wife)

她的是干净的围裙,适于火
或灯刺绣,当我们在狭长的厨房
缓慢地交谈,白面团
变成大烤炉里的糕饼,
甜而确实就像六月的草坪
翻晒的干草,她的是手,
带着挤奶的卑微,但现在
依然是安静的音乐,她的
是声音,哄着时间回到
房间角落里的阴影。噢,她的
是一切,健壮的身体,男人
可以到达的岛屿,儿子和情人,
敢于面对她眼里冰冷的海。

译注:诗的最后一句,将诗境打开了一个渊深的裂口。


致农夫(To the Farmer)

战争到来而你依然在牛羊身上
实施着你原生的产科学。
你早早走出到黎明的天空下,
带着野蛮的血腥,将深沉的
眼里的忍耐转向地下。庄稼生长,
由你的手料理,随后被
火焰的镰刀刈没:没有眼泪
以盐流融化你阴冷的脸。
敌人走了,并将你的牲畜
引向黑色的田野,取代了你
对土地变凉的等待,那里
绿的叶片迟钝然而确实在舞动,
大自然对于人短暂暴行的
古老胜利。你不必再做这个了。

译注:农夫依照日常的惯性去照料牛羊,然而一切都面目全非。这首诗虽写的很实,却构成了某种不可捉摸的象征。


乡村治疗(Country Cures)

有些地方,你可以被送去
领会忍耐,任漫长的秋日
树上零落苍白的叶子的
惨淡的光,或春天的
一朵花,打造你的灵魂;
教堂损毁,野草散漫
生命化为空无,
只有风的冷酷现实。

我认识那些地方和瘦骨的男人们,
他们的衣领束紧在孤独的
脖颈上;当我走过,我听到
他们在荒凉的房屋里
来回踱步;或看到他们
苍白的脸置于茫然的一天。

译注:托氏回答那些以乡村为田园为牧歌的人们,自然以及人的神性究竟何在,究竟是什么?


真实(Truth)

他在地里,当我出门的时候。
他在地里,当我回来的时候。
这之间,多么漫长的时间,
多少个世纪已经逝去。
他境遇变了吗?他的臂膀
半举,更多的是避开
我的愚蠢。你将返回,
他提示,心的根在这里
在我劳作的黑色的
土壤下面。风的变化
可以使光滑的城镇成为一个句点;
草在一些标记下低语;
每个正确的词在你的舌头上
有一种新鲜的味道。是这种精神
召唤你,渴望描绘
它的远景;但真实在这儿,
比世界吐露出的更直接
在我拾起的生命光秃的骨头里。

译注:劳作之忘我和绝望代表被围困的乡村土地,人在自然的驱迫中显露更多的神性,而与之相对的城市现代文明,人处于无根中,其焦虑和痛苦常常并不真实。


一座未参观的墓(A Grave Unvisited)

有些地方我没有去过,
不是有意的,像哥本哈根的
克尔凯郭尔的墓。看着
一条条乏味的复制品的
街道,我更喜欢朱古特,
鹅卵石的村子,鲜花,
筒瓦,在波罗的海,
那死海的干净的边缘。

他们怎样以所形成的
民族敬仰的重量
锚定他,我确信。
我想像他墓碑的
形状,坚固的大理石
裂开他的骨头;但他
会在这里接受几个月后
返回的疲惫躯体的朝圣,
由我完成的?
           什么驱使一个民族
拒绝一个伟大的灵魂,
在想到它和解地回到
为它准备的寿衣里?
是路加的福音告戒我们
为活人在死者中搞净化的
危险——所以我与
他书中的他走到各地,
手牵手像一个孩子
和父亲,停下来凝视
就像他在精神的故土曾做过的。

译注:托氏与克尔凯郭尔有着类似的弃绝。托氏弃绝于垂死的民族血脉根部,克尔凯郭尔弃绝于自我信仰的追问,同样在孤独中体验到上帝和绝望。信仰与绝望与激情,本是一体。参读克尔凯郭尔《致死的疾病》。


探测(Probing)

没有人知道你曾活过,
要不是你匿名的
波形的墓穴被我
发现,它就像一个母亲
怀孩子之初涨起的
腹部。如果我现在
进去,就会看到你
蜷缩在一起的无血肉的
骨头,毁坏的结构,
一个责备,光亮的头骨
却没有思想。

这会帮助我们领会
在你被遗忘的语言中
是什么呼唤你?
难道不是我们的上腭
衰弱于撑持着的协调的
重量?但他们像我们一样
在回响于耳道的言语上
平衡,间断之时
火山的沉默。这女人
怎样温柔地关照
他们,当她将披发的身体
倾向你的?哪儿有你的
乐器,那榛木的笛管,
公牛的角,在这野蛮的
星球上翻译你的孤独?

我们在缓慢地驯化它;
但它不时起来反对我们,
于是我们再次看到你
拢起的火中的原始阴影。
我们比你聪明;我们的
噩梦是智性的,但我们
凝视透镜狂暴的内部
从未从精神的强迫中醒来。

译注:这首诗也许是写给斯宾诺沙的吧?


白虎(The White Tiger)

像神一样的美
必然是美的;面对
残暴的冰冷的眼睛
与之达到协调;

对于放入其中的
笼子,一个躯体
巨大庄严;行走的
块头,来回转悠

在自己的影子里,
翘起,当它转身,
面孔的弄皱的花朵
一无所见地扫过

我的面孔。它是
雪上月光的颜色
月光一样安静,
但与你一样的呼吸。

可以想像那是神
在我们定义它的
界域里呼吸,痛苦于
不能返回的无限。

译注:这首诗混合了里尔克的豹与博尔赫斯的虎。


集市(Fair Day)

他们从田野进来
靴子上带着露水和毛莨的
粉尘。钉死基督的
不是他们,也不是
他们的祖先。他们拜访
钉死他的城镇,一个
石字架的石头里悬着
他的身体,就像纪念
那神的畜牲对他吠叫
并使他丧失能力的回忆。

他被高高地吊起,但
更高的是未来的起重机
和脚手架。他们站在一边,
这些来自过去的男人们,
他们的角色是协助
毁灭过去,将他们自己的兽
带回一个更虚假的圣坛。
这城镇
是恶毒的。它生长,并
以这些男人对故土的呼唤
为食。这里有赞美吗?
当那石头的眼睛
无泪地俯视,有的只是
那些买卖和抵押良心的
吵杂。在他们中
甚至不再有愤怒。

译注:城市吞掉乡村,也吞掉了乡村的灵魂。上帝之死其悲壮性在于同情心也多是麻木的。


相似(Similarities)

我看到那人带着零碎之物
蹒跚在道上,他
去往哪里?他展示给我
那些受伤的眼睛,虚弱里
含着无畏,被他没提的问题
所瘀伤。看,
他暗示,替那些魔术师,
翻筋头的人,帽子里溢出死叶的乞丐,
瞥出一个眼神。
并且
母亲们在那里,看护
一个死孩子,而富有者捐出
一间停尸房。此时胸部有毛的
年轻人炫耀一个锡制的
十字架。
为我的舞蹈,
唤来微弱的长笛,以及升至
破裂的鼓的
嘎嘎的笑声。
我的主人们,
那机械抱怨着,让打着呵欠的
良心们睡去。
太难忍受啦,
我叫喊。但生命的
战利品的脸从走廊
它竖起的地方凝视我,
我变得沉默,在它之前
以相似之处校正自己。

译注:“生命的战利品的脸”,谁是胜利者?我,一个布道者,向这张脸校正什么?


布尔戈斯(Burgos)

夜莺噼噼啪啪在布尔戈斯的
霜中。黎明酷烈地被
枯干的土地,朝向东方城市的
田野感知,带着鼠尾草
和刺蓟的痛苦。村落传来
孤单的钟声;没人应答
只有悲哀的牧师,捻弄
链珠,为消失于泥土的人
祈祷。到处都是
迟钝的驴,载着男人们
到台地收获成捆的
干草。空中一只鹰
盘旋,没有影子像上帝
造出这片土地并饮着它的血。

译注:麻木中劳作的人们,本身就像征沉默的上帝。


那里(There)

他们是那些生命发生在身上的人。
他们没有要求生在那些
荒凉的农庄,也没有
不要求。生命携带
种子,播在瘠薄的
土壤上,一种忍耐的
实验。
什么是一个男人的
价值?为浮在云中一个
好运的承诺,为没有全部
荒掉的收成,为一头牲畜
健康出生,七头已经死掉,
他将在教堂跪下祷告
教堂的石头被沼地扭曲。
        我注视他们数小时
俯身于他们的交易,
缄默,抑制住提问的
舌头。指明他们的境遇
像一个从城里来的管闲事的,
不是我的角色,但也不是
怜悯或傲慢地看着他们的观众。

译注:最高的良知乃至神性,其本真的形态就存在于那些牲畜般劳作的人身上。劳作及超出想像的忍耐,这便是人的最高良知,也是神性所在。马克思看到了奴隶在劳作中最终取代主人的坚忍的神性,也是历史进程人类创造自身的神意过程。主人和奴隶,对立循环的历史辨证法。


沼泽(The Moor)

对我它像一个教堂。
我轻脚进去,
屏住呼吸像帽子在手里。
寂静。
上帝变成了什么样的神
感觉,而不是倾听,在带来
一种眼睛湿润的纯净的云中,
在草上的风的运动中。

没有祈祷者的言说。只有
内心激情的沉静——那便是
充足的赞美;以及意识
对它的王国的割让。我继续行走,
单纯而谦卑,此时空气
冲我慷慨地崩碎像面包。

译注:泛神论曾滥觞于浪漫主义诗歌,最后成为某种华丽的空壳,在于缺失了对卑微事物(也是本源性的事物)的吸纳。从这首诗里,我们再次感到了泥土中具体的上帝。


决心(Resolution)

新年带来旧的决心,
要勇敢,忍耐,
承受出生的背叛
毫不畏缩,没有痛苦的
话语。来路是艰难的,
出口却可能是容易的,
但人不必把这当回事;
也许必须等待思想的
衰退,当然它是思想
投出的自己的映像。
骨头疼痛,血像瘸子
挣扎于身体的废墟。
但这些是什么,只是
我们所分有的造物的
缺陷?它是人所有的
记忆,不知悔悟的
爱的笨伯,因初时
显露的爱的手势,
太久了,反而拒绝
不说“是”;它为旁观者
组构人类真实的痛苦,
随着岁月的浓缩
它们变得越来越清晰。

译注:诗人的慨叹。这让我们想到叶芝类似的说法,诗已经写到顶了,又怎么样?


两个(Two)

如此你必得想一想
骨头的炉膛,爱
被点亮,想一想
一点火焰投在世界的墙上
影子是如此的小,
而上面的天空,亮着
无尽的辽阔的火。
有时他抓住她的手
感到那意志
是他写不出的诗。
她用潮湿的眼睛
测度他,因为他的外套
总是太大。而时间,
那没有面孔的征税人,
敲打他们脆薄的房门,
而他们为他打开,
越过他注视着,
越过他无数要求的
沉积物直到明亮的
地方,那里他们无畏的
灵魂已在漫步。

译注:对诗的依托与对一个女人的依托融为一体,然而又不失为日常的朴素,托氏虽为牧师,却一直把信仰置于现世。他所表达的爱情,有一种随肉体衰老而显现出的神圣感。


一个婚姻(A Marriage)

我们相遇
在一阵鸟的
音符雨下。
五十年过去,
爱的一瞬
在一个世界里
在时间的奴役中。
她年轻;
我用眼睛吻着
阖上并张开
在她的皱纹上。
“来,”死亡说,
选中她
做舞伴
跳最后一曲。而她
一只鸟的优美
于生命中
做完了每件事,
现在张开她的喙
一声叹息
滴落,不比
一根羽毛更重。

译注:这首诗让人感到颤栗。一生的操劳,环绕着一瞬间青春的花芯,暗淡下去,直到留下一声叹息。托氏晚年丧妻,后又续娶。


老年(senior)

六十啦,还有幻象往外冒,
那语言的所有物。
没有生命的书
会备好笔以便划去
人的名字。审判日
是对我们出席这里的
考验,判决对未来
并不感兴趣。有
没有字词的句子吗?
              上帝
是祈祷的一个模式;
话语终止,只有
沉默。他有自己
交流的媒介吗?

一个星系的含意是什么?
星星接替地球
无用的所在,如同他们
对城镇所为,但它是
一个冷酷的消息。中心
具有随意性,骚动
存在于本应无限
平静的心中。
一个男人的影子
落在百万年之久的岩石上,
而思想来到暗黑的水泽
饮水,却口渴地离去。

译注:据说托氏一生写有1000余首诗,类似这样的随想式的独白,若从作者的生平或心境上去解读,也许还可以读得下去,但作为一首孤立出来的诗来读,可能就觉得过于散文化。人老了,其言也善。应该说托氏早期就写出了他最好的诗,接下来只是类似主题的扩展,从强度从技法上都没大的突破,其中包括一些随意松懈的东西。


哈福德·鲁姆(Hafod Lom)

哈福德·鲁姆,穷地方:
我已习惯于它的美,
秃墙上灰色与金色的
苔饰物,延向烟囱
穗状的草。外面
果园荒废,叶子
比果实鲜艳;乐音
来自孤独的知更鸟
就像一眼清泉。这里
很难唤回过去生命的
枯燥,他们打磨
粗糙的日子,在
一具瘦的肋骨里
寻求意义。想像一个
孩子的培育,他认为
雨的篱墙圈起的崎岖
便是真理;他无望地
在风吹出的光秃平地
播种梦想。可是常常
就是来自于此的那些
男人们,透过窗子的浓雾
凝视下面低处的土地,
看到待收获的见识。长期
啃啮生活的硬壳给他们
以牙齿,一个强壮的腭
以及坚忍,以便咀嚼事实。

译注:托氏对一偏远地带半原始的生存境遇的描述,与存在主义将生存还原为灰暗平均的日常生存有某种暗合。人的力量表现在原始的部分,它塑成了各种理念和物质境遇。人作为人本质上并没有多少变化。海德格尔强调的本真生存其意味也在于此。


(The Hand)

它是一只手。上帝看着它
转过脸去。有一种冷漠
环绕他的心,就像被那手
握紧。如同在一条漆黑
隧道尽头,他看到那手
将建起的城市,以及用之
将会夷为平地的机械。
他眼光暗淡,捡起它
试图解开手指的关节。
但手挣扎反抗。“告诉我
你的名字,”它叫喊,“我要
把它写入亮金。难道没有
可做的事了吗,造孩子,
写诗?世界无意义地等待
我的到来。”但上帝感到
钉子在侧胁,那接触的
失常热情,无声的搏斗。
这是他一直在预料中的
自我的漫长斗争,没有
回答的问题。手的存在
为何?圣灵感孕
在第一个工具引渡
之前?“我让你走,”
他说,“但没有祝福。
告诉你造出的混杂东西
我是进入其中的信使。”

译注:诗在这里变成思考存在的寓言。在曾有过的基督教的创世框架下,这追问成为信念的缝隙,在断裂处美以其血肉的污浊成为尘世与天国的弥合。


工具(the tool)

如此说来什么也没有?
没有。一个回声?
谁在说话?虚无
和一张盯视的脸,寻找
相似物。以及思想
探测一块空缺。上帝
知道他是赤裸的并
撤出自己。而细胞
群集,排序拉长;
发出声音的舌头
在哪里?痛苦,声音
说,并且那造物
站起来,意识抱在
黑暗上。它伸出一只手,
就像乞求智慧,
而一件工具在那里
闪亮。树的选择
加剧。上帝从树体中
说话,但工具的声响
淹没了他。他裸身
来到前面。“原谅我,”
他说,在自己的身体里
忍受工具的傲慢。

译注:人成为人仰赖介于人与自然间的工具,是上帝的疏忽吗?人开始在自然的混成中分离出来,试图扮演上帝的角色,而上帝以一种毁灭之的极限忍受着这个盲目的反叛者。这是唯一者留下的机括。


目的地(Destinations)

我们向光明行进
却中了黑暗的埋伏;
一个无形的伴侣
喋喋不休,扣住我们。

伟大时代的一个阴谋,
我说,它反理性,
反我们内部所有
精神可能性的叛乱。

我们面面相觑。
是不相关的思想暗合,
抑或两者间真空的
沉寂?有一种因素

在自身是其障碍的思想里。
我们真的来到探查
它的路吗?合并的声音
促使我们把信任植入

躯体的智慧。记住,
那声音告诫我们,通往的
未来就是起始的地方。
有一个相反的命令吗?

我倾听如同对着遥远
恒星上一片无潮汐的海,
知道我们的方向
在别处;是的,向着光明,

但并不是内部地层的光亮,
比如张开的矿石,
而是科学在爱的镜子里
对自身的美化。

译注:叙述的过程是虚拟的,意在隐喻科学与人类境遇的关系。这种结构的诗,可否看作是海德格尔探讨同样题目的哲学论文的直观?寓言有两种方式,一种是虚拟的,即过程是通过经验的合理想像,不是现实的,但符合经验逻辑的联想;一种是本真的,即过程就是日常现象的描摹,但这过程由于通过特定视角的强调,具体的变成抽象的了,本身是真实的具体的,但同时又是抽象的寓言的。后一种方式,往往会有更大的暗示力。


他和她(He and She)

他进来时,她在那里。
她看他,他笑了。
有光在碎裂于
永恒的崖岸的
时间波浪中。

坐在桌边——
不需要打破
房间的沉静;他们
轻轻交谈。混在一起的思想
被点燃,意识川流里
金色的颗粒。

他们之间有电流?
为什么当他暗中
思想时,神经就戏弄
她的唇缘?什么是心灵的深度?
她内部也有多种尺度,
有时他跨越它们,
着陆,并且没被拒绝。

译注:写法近于日记。男女对谈时异样的感觉,用隐喻穿插解释。但整体效果不如另一首《一个婚姻》。那首诗把一生的情感浓缩在几个具体的情境和隐喻里。一生就是一瞬。死的深渊中的一闪。


水手医院(Sailors’ Hospita)
  
里面是热的,
但那儿有
痛苦。我走出来
进入四月的
冷风中。一些鸟
在光秃的荆丛
废铁间,一只敲击
它的细碎的歌。朝向西方
从灰色的水中升起,
是靠在一起的小镇的
房屋。谁最先形成
那垃圾:时间的废墟
增长于洁净的
海边?一些水手,
在风或海潮前
留驻在鹅卵石上,
将它建成海港,
在阳光下晾挂
衣物;寻找女人——
那些有病的男人
由此繁殖后代。
每天潮汐有规律地
以咸腥的舒适
访问他们;他们的伤口
在高船的索具中
是刺目的。
带着握紧的思想,
甚至天空的水仙
不能说服其开放,
我返回到护士中,
他们拖着他,当他
从呼吸的涌流上
漂离,越来越远,
在我们爱的呼唤之外。

译注:这首诗中有一种人被碾在冷冰冰的轮回中的无奈。正是在这人的堆积物同时也是时间的废墟中,闪动着微弱的光,那是被称为爱的命定的无奈者间的同情。


留局待取(邮件)(Poste Restante)
  
我要你知道是否这十字架
在男人们的轮下
碾成尘土,或明亮地闪耀
像新时代的一座纪念碑。

有一个教堂,一个男人
服伺它,冬天山丘上阴冷的
光线中,零星几个人
在礼拜,活动于坠落在
他们周围的石头间,似乎他们
太虚弱而不能替换一种文化
废墟,太贫穷而什么
也做不了,只是等待
他们没有要求过的
生命的终结。
牧师会到来
并拉响没人听到的嘶哑的
钟,进入那黑暗的地方,
多少年腐土的霉味。
蜘蛛从圣餐杯里
跑出,葡萄酒一时
放在那里,冰冷,只对他
不是多余的,风轻拉
屋顶时,蜡烛流泪。
他会望过简陋的膳食,
窗口破裂的玻璃,
他的脸盯视着他,
唇在动,像远离这里的
一个世界的居民。
于是回到
潮湿的小礼拜室,回到
他几乎不记得在什么时候
涂上名字的书,一个礼拜日
复一个礼拜日,这地方
沉入它的膝盖而地球转动
一个季节复一个季节,如同
打造你的一个大铸造厂的轮子,
朋友,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译注:这首诗记录的是托氏的真实境遇。他身为牧师,总是寻找最偏僻的地方传道。因为他种族和血系来源于此,尽管他是在另一种文化中浸泡出来的。这种境遇的实录,暗含着浸泡着他的那种文化的原型,也在类似的状况中顽强地试图把根须向下抓紧。因此,这写实本身,便成了一种象征:人类文明已如浮萍,当其失去原始的信仰。另一方面,这首诗也暗示由巫术衍生出的如诗等精神类产物的命运。


萨拉班舞(Saraband)
  
意识是在那旋转之前
因为它必定总在要求
心来评价它。我想他们
相遇在八月罕见的
闷热中……而声音说:继续;
我感兴趣。但我费力地
找到我的方式。是真实的,
我做出选择并且诗
不能抵抗;但它的颜色
并不是她的眼睛使然,
冰冷的石头在他呼吸的
狂暴河流里,而诗人的发条
不断滴答着。
怎样一片野性的
土地,炎热和干燥占据
一年中的一段,另一段是
寒冷和死寂;霜像一只巨鸟
降临,无声地盘旋在
一个衰颓人群的家土上,
他们从未知道过自由或爱。

译注:这首诗没有写眼睛里看到的舞蹈,而是写伴随这舞蹈,自己不断游离出来的内心冲突。这舞蹈完全没有将生命外化为另一种形式,反而使人更粘滞于舞蹈者现实中的衰颓。

其他的(Other)
  
它是完美的。他没什么
能做的了。它的水
与他的眼睛一样清澈。草
是他的呼吸。黑暗的
泥土秘密是他内部
进行着的。他以父母的自负
爱它恨它,赞赏自己的
作品,怨恨它的
独立性。绿林里的幽会
他是不受欢迎的。少男少女
抚弄一部奇异的书的
书页,唤起他的嫉妒。
智力达到心所不能。
他开始这一处境的
筹划。机械在远处
出现,唱着其自己的
金钱的歌。它的歌唱
是捕获他们的网,男人
及其女人。那些村子
就像被吮空的苍蝇。
上帝分泌
一滴眼泪。足够了,足够了,
他命令道,但机械
看着他继续歌唱。

译注:托马斯以仿《圣经》的笔法,写过不少首诗。科学发展至今人们仍不能完全否认启示性的真理。至少,这样的古训,一直对人类的生存起着警示的作用。以文明的进展为例,由此便肯定人类的生存是不断向着某一既定目的演进,这可能依然是人的自大和盲目。文明是否最终将导致文明的反面,这也依然是一个不定的数。这首诗回到源头,即上帝那里,俯视当下发生的一切。这是一种矛盾的图景:原始与现代,说不定哪一方包容更多的人性。


婚姻(marriage)
  
我查寻;你经过。
我只好接受你的
存在和我阅读之得来的
含义:国王和王后
以及他们为权力的
争斗。你也有你的争斗。
我自问:我是在
你一边吗?一个死王后
比一个活妻子更可爱?
历史崇拜事实
而不是保持中立。
因为没有国王于你
是值得的;因为时间
总是太短,现在你必须
不被提及地走过,像未来
之于过去一样
不被所知,一个男人的
眼光停留在你身上
在他关注的时隙。

译注:这首诗暗示诗人与诗的结缘。诗这个死王后,本身包含着其它一切美好事物的权力之争。并且她这个自甘放弃的孤独者,她的无以伦比的价值似乎总是暗示给未来的。她以她的蕴育于未来的神秘,吸引并结缘于那些偶然的凝注者。一种不能生育的最有信念升华之美的姻缘?


阴影(Shadows)

我阖上眼睛。
黑暗意味你的存在,
意味在我的世界上你陡峭
意向的影子。我在其中颤抖。
让我目盲的不是
你的光,而是你
灿烂的黑暗。
因此我代之以
倾听,并听到
静默的语言,没有
终结的句子。那说话的
是我?一个神的言词
有其自己的缘故,我们
听取,承担风险。许多人
在对你媒介的领会中
变得疯狂。
我会向一个世界
睁开眼睛,疑难
还在,但教义
保护我们。弯曲的十字架影子
比你的影子温暖。我看到
历史上的罪人怎样在它黑暗的门
进而复出,并不困惑。

译注:一个牧师对上帝有如此多的悬想甚至于质疑,是对基督精神更大的包容,还是对尘世的更多的无奈?总之,在他的诗中,我们感到的是强烈的信念的冲突:什么样的虔信使生命更能把握现世?然而无来世,现世何为?克尔凯廓尔所谓,绝望即激情自身。


游戏(The Game)
  
这是一种存在的游戏,
游戏者对结果
并不认真。从彼
取此,他说,所有的
都保留。俯看宇宙边缘
你看到自己的脸
在凝视背后,如同面对
一个池塘。而我们被迫
进入游戏,进入不情愿的
竞争者中;虽然数学家们
精通于此。没关系,他们
说,不论其是否
在那里,只要我们的类似物
能够用它。而我们被他们的减除
所破坏。有一个没有终结的
系列,但规则
就建在其存在的
不可能之上。这就是
你游戏的方式,我们叫喊,
为行动的一个理由
扫视未来,虽然如此,
酬报却在那里,历史的脓疮
伴随许多堂皇、幸运、
过饱的接受者——那些在他没有
注视之时骗取存在的人。

译注:托氏以基督教创世说为源头,追索上帝造人造世时的裂隙。信仰固然有蒙昧之嫌,但科学却失去了蒙昧的崇高。信仰面对科学是无力的,但怀疑面对科学却成为另一种貌似无奈的信仰。在托氏的诗中,可以感受到在悲观的失去神的依托后,飘零的无助的人的力量。生命自身的崇高性。


绿岛(The Green Isle)
  
与乡村差不多,
离开后,人羞愧于
周围的原始。自然天性的
温顺,从那里的人身上
反射出来——什么付出
值得这样?围坐在
舒缓的草上,他们谈论的
不是天气,新鲜事,
家事,而多半是
古时传奇的英雄们:
女人对着小山丘
给予他们名字,手镯
与星饰相耀;叮当做响的武士
剑划出波浪。

那个男人拖着尘土的裤子
穿过,进入小酒馆的门,
并不像看去那么寒碜;
麦芽酒对于他的舌头
只是侵入谈话
那金黄草地的借口,
它非法取得富人的字词,
在这腐味的屋里,
以一个伟大诗人的热情
和自由,宴饷他们。

译注:散淡的笔法,反讽的语气,不乏同情。


美尔哥温(Traeth Maelgwn)
  
蓝色的海;云只是
照例出现;沙地上的
市场,没什么意味
并且对体胖独身的外来人
也不必要。美尔哥温
曾在这里,用大海
变把戏;那时威尔士有
许多统治者,这些男人们忌妒
她的荣誉。他击败
众多对手,使自己也成为
大海的君主;他浮起的
王座——摇动的灯塔
王座的象征。他用才智
保持他的权力;我们失去
我们的,因为缺乏这样的才智,
把帽子从一个从未涂抹的
框住的景色拿开,数着
几个偶然的贝壳
我们以此搪塞自己。

译注:Traeth Maelgwn海滨地名。这首诗似乎是面对一幅画引起的随想。一位画家以其画笔,同样得到了权力,画中的灯塔就是王座的象征。这样的写法太过随便,使诗失去了所谓的构造,但另一方面却保住了瞬间感觉的新鲜。


(I)
  
我想像:两个人,
一张床;我没在
那里。他们梦见我?
不,他们在另一个里
寻找自己,你,他们
呼吸。我无意中听到
从遥远的地方。九个月里
我一直在到来……近了,更近了;
可怕丑陋的地方。
我悬回到黑暗里,
但被逐出,哭嚎。
爱,他们许诺;
那会是爱、阳光
和欢乐。我把他们的真理
取到口中,咕哝了
一会,直到长出牙齿。
啊,他们哭喊,所以你应该,
你应该吗?我知道世间的冷酷
以及首选的通向自由的
温暖。我让绳索
垂下,草地我的
地平线。女孩们过来
盯视我,但她的眼睛
威吓我。责任,
他们颤抖。我看到他们的生命
如何被磨损,并为冲动
赞美自己,咽下
鼻涕。
许多年过去,
我逃避, 但从未革除
最初的感染。

译注:意识流的写法,有点吞吞吐吐。似在讲述一段孩童的经历,出生吊在脐带上,后来又自己吊在绳索上。为什么活下去,还是个疑问。


大海(The Sea)
  
他们在其中洗手。
盐在他们的手中
变成肥皂。存留在
手腕上,他们制成
手镯;它的珠子滚动在
他们的夹克上。一个
孩子的玩具?它具有
爆裂的硬鞭子,和
击打你的关节。它擦洗
冲涮;它把岩石嚼成
沙粒;它的拥抱
没有呼吸地离开你。
通常它是一个胃,消化
骨头、残骸、陆地。

译注:比较普希金那首《致大海》,这首诗便显得太随意,没有什么构造。只是如实记录了瞬间的灵感。以曾有过的对构造的要求,它更像是诗的材料。优点就是它保持了触物时的新鲜感。瓦雷里、马拉美终生只出版了极少的诗,即便是寥寥数语的十四行,都极尽构造之能事,断裂的意象关系被压缩为内在呼应的和谐。托氏差不多未经构造,原型地把被刺激出的几个点摆放到一起。


致一位年轻诗人(To a Young Poet)

头一个二十年你还在长身体;
当然,作为一个诗人
你还没诞生。接下来的十年
你早早开始了对缪斯
鲁莽的求爱,露出傻笑。
你会把与未成熟的诗的风流韵事
看得很庄重,但并没形成
爱恋,只是当爱变成
对一个冷酷女王庄严的
服侍之时,才生出羞愧感。
四十岁起
从诗的尖利的切削物和锯齿物——
出现在你粗糙的手里的碎屑,
你学习如何以更高的技巧
把颂歌和十四行专断的部分
聚合在一起,而时间培育出
一种新的冲动隐藏了由她
以及一个大胆公众所给予的
撬动的伤口。
由年岁计数
现在你老了,但在那更缓慢的
诗人世界,你刚刚进入
阴郁的成年,知道她骄傲的
脸上,微笑并不是为你的。

译注:托氏不止一次将对诗的追求喻为对冷酷的女王的追求,到头来发现女王显示的所有曼妙,都与追求者不相关。


在大海的声响里(Within Sound of the Sea)
  
我有个愿望,走在海滩上
看一看那被困的兽,它哼哼着
让我保持警觉。一整天
我具有如此的力量,
在渴望,这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什么样的思想要产生,
还有问题。以前他们做过,
没有答案。它是在我生存的
去或不去的自由里;平衡
沙滩上清新时刻的所有刺激
伴随书籍给予的渊博钟点.
在书页间那兽是睡着的,从未
从有印痕的沙洲留意过来。
以往我明智吗,让鼻孔
筹划时日?盐的刷洗
留给我不洁。现在我明智吗,
伴随空气中的所有苦痛,延续
自己的空间——也许阅读里的存在
他们的意志就是我们的安宁?

译注:这里大海被赋予了一种象征:哼哼的兽,却混合着某种广袤和平静。书籍中挣扎的意志,与这种关于大海的想像相埒。人必得回到自我创造的出发地,它在自然和历史之间,等待跃出。


也许(Perhaps)
  
他的智力是清晰的镜子
他照着,看到上帝的机器
在组装?那里反映出
空虚,上帝应该到过
那里。意识的工具
没有信服的能力把他
加进。照镜子是一次
穿越雾中丘陵的旅程,
攀得越高,能见度就越低。
它导致绝望,若不是
意识到身后一个存在,
他的呼吸使镜子晦暗
证实这旅程是活的。
学会怀疑对感觉的
怀疑——这是探求者的
下一步?在生命中承受
被迫的目的,不同于
不存在的后退界限的穿越?
屈从于无情感的挤压,本质上
无可抗拒,是一切事物的特征
而不是强迫?相信,仰望不可见的
眼睛,其中隐藏爱的闪耀
在一个广阔关涉的普遍存在中?

译注:这首诗差不多是对笛卡尔精神境遇的一种解释。即便一切最终指向自我的意识,还是不能摆脱神的影子。这是作者对自己职业的一种宽慰?怀疑的强度就是信仰的强度,克尔凯郭尔对此也有过探讨。


未驯服的(The Untamed)
  
我的园子是野草的
海。她的园子
掩在围墙之间。
潮汐能够闯入;
对此我很抱歉。

那里有一种安宁,
虽然不是荒凉地带
深邃的安宁。她对新鲜
生命的照料
使柔弱的物类成长。

尽管是初恋,我还是
时而拉住她的手;
沿着花丛间狭窄的
小道,鼻孔塞满
厚重的香气。

草坪古老的柔和
劝服缓慢的脚步
背叛自己;静默
用戴手套的手
抓住思想那狂野的鹰。

但不会多久,窗子
在树丛中敞开
召唤思想返回
真实的巢;我只是
被接收地屈身这里。

译注:这首诗使人联想到叶芝某些早期单纯而浪漫诗,只是这里的情感不像叶芝表达得那么明确。不是一般的爱情诗,混杂着某种形而上的因素。这里的她可以作多方面的联想,至于园子存不存在也不像叶芝的一首《柳园》那样具体。一个人最终返回思想的出发地,屈身在那里,像是被收回。


园子(The Garden)
  
一个朝向荒蛮,
朝向无羁草海的姿态;
一个短暂孤寂
记起爱的地方;
那里上锁的屋子里
孩子们的呼声被忽略;
取而代之的是
对不平的人类
无数喑哑需求的忧虑。

它是男人的古老王国.
回应它们的名字,
芽体从土壤里绽出,
沉默力量的爆裂
被无罪地行使。

译注:罪在这里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概念。我们能否想像人类无罪的源头?作者站在文明和自然之间,幻想着本能世界的强劲和单纯。


问题(The Problem)
  
曾有这个问题。
精神对之沉思;
肉体在阳光里
愉悦自己。把它放在一边,
把它放在一边,风低语。
精神瞌睡。七个帝国
沉没于风沙。一个民族
在雅典站起;问题
认出他们,但没有被他们
盲目雕塑的目光压倒。上帝之子
或人之子?在耶路撒冷
问题以一种新的形态给予。
十字架为异教徒提供
贫瘠的解答;在它的影子下
他们的骨头变白。哲学家们
命名他们的前提。问题眠于
炼金术们的细胞上。

译注:这首诗是对古希腊哲学诞生至今的历史的直观描摹,也算是海德格尔关于存在在传统形而上学中被遮蔽一说的回声吧?诗在这里提供一种直观的透视关系,其中隐含了作者对价值的评估。


想起大卫·琼斯(Remembering David Jones)
  
因为你已在黑暗的树林里
并听到命运的夜莺歌唱,
当你告诉他们死亡是多
而生命是一时,他们倾听你。
甲虫的壳体鸣响在
坠落的上方,但没有复活。
你意识到你骨头的
刻字,那些撑起的大写字母
记述它们曾怎样是人类。

男人们前行因为他们活着,
寻求古老的复仇女神
守卫的圣杯,所以是血
弄湿他们的唇。欧洲给予你
文字,但你的手实践
一种初期的语言,将时间的枝叉
编织在一起,形成捕获战士的
灌木丛,它是爱的祭品
带着处女的微笑,微笑悬着
像她出生时悬在上面的一把刀。

译注:不知道大卫琼斯是什么样的人物,看样子是作者的前辈。后一段的你,似乎是指作者本人。诗人创造的是捕获战士的有魔力灌木丛,如处女的微笑,这微笑又似处女出生时身上闪耀的刀子。不可思议之美!


兄弟(Brother)
  
它进入存在。
从永恒?在
时间中?子宫是
为它准备的,或
它是为子宫的?漫长的月份
它躺在摇篮里,凝视它的世界
在一些面孔的装饰下
成形,它指称物,
宁愿用它的词汇
而不愿用他们的;在一个
顺从的听众前
变得雄辩。它被喂
以语言并把语言
吐出,并不受责备。
它开始行走,
跌倒,在骨头的现实上
碰伤自己。火
是一个刻薄的玩伴。
它被水塘的微笑欺骗。
我需要继续吗?它
从灾祸中活过来;用
头脑的诡计对付事实;
铸造自己的翅翼,飞弹。
将自己掷入黑夜
穿过幼儿园的窗口
进入成人的轨道
超出重力控制的范围。

译注:这首诗是在基督教的背景下描述自然而人进入现代文明的历程。起始的永恒,时间等概念,均是基督教的框架。最后一段关于超出自然引力的说法,由现代技术的火箭与夜空暗含人被自造的文明所挟持这样一个并不乐观的图景总括。


(人眼)锥细胞(Cones)
  
你的构造简单,
其上的变化却是
无限:叶子的纹理,
贝壳的螺旋,许多星体自身
向下回旋于思想的
一点:思想也于同一点
向外盘旋摄取空间。

穿过时间的旅程中
振奋于我们没有来到
同一地方,但从某一距离
认出这地方。它是我们
记起的梦,使我们说:
“我们从前曾在这里。”
确实我们距它之远
就像一个锥细胞的边缘
距另一个锥细胞,其间
是些虚假的星体、挫败
以及我们爬过的废墟,
不要向下看,只感受
你停留于我们身上的一瞥
在下一个回旋的角度。
上帝,它不是我们寻找的
你的映像,如此神奇当它们在
活的纤维里;它是你存在的
可能性,锥细胞的尖端
指向我们于希望中翱翔
抵达的寂静的中心,那里
爱以两个意识的扭转
建立起的所有频率
运行,一个在另一个之上。

译注:这首诗看来是有感于显微镜下眼体的锥细胞的运行。它提供了一种观测生命的尺度,这尺度有点类似于尼采的永恒轮回的说法。如果时间是无限的,那么任何一件发生的事都会被无数次重复。当然,这样的幻觉是否具有科学的意义本身并不重要。也就是说,这样的意识本身暗含的是某种情感指向。


传记(Biography)
  
一生的琐事:不是存入
纸页,而是时间的废纸篓。
你有什么是特别的呢?
你写过伟大的诗篇?
找出这疑问的答案,
即何时不足道变得重要?

你因钢琴挑起争端,制造战争,
而钢琴将屈从于电视。
你是第一个不为醉饮
而竞争银杯的人吗?
你快跑回家气喘吁吁
进入语言的陈词滥调。

你高大吗?高过你最好的故事中
从你肩上望过去的那个你。
有一棵苹果树,树下
一个少女徘徊,好像是为你。
那不是为你,只是没有
更好的,她才接受你。

在匮乏的财物间恐惧是你的。
你从可怜的借贷借来勇气;
建起房屋,为一个妻子
带来的美德。在你们共同
拥有的关联所有事物的
捉襟见肘之间,四处冒险。

你是易变的吗?年龄
如此;你的标准如此,
昨天喝采的受到责难,
而明天将会被遗忘;
当你右转之时,左转
证明你在错误的宿命中。

一个人来到你的后门,
瘦骨嶙峋,衣衫褴褛,
他要求将会使你和他
改变的吻;你不能将门
砰的关到他的脸上,只在于
看到他侍候在你的床边。

译注:这首诗无疑是托氏的自况。他的职业是牧师,作为牧师应该说他是兢兢兢业业尽到职责了的,他总是要求到最偏僻的教区工作,那里他可以寻到自己种族的根。但他对自己的布道词却有着因要求绝对的信仰而带来的怀疑。这怀疑便构成了他诗歌中的图景:现实中的神圣感正来自于某种盲目野性的生存冲动。作为诗人他数次被提名诺贝尔奖,不能说不成功。但诗在现代文明中不断边缘化的现实,使他自然有不合适宜的衰颓感。而且诗也无法解决信仰的缺失。


故乡(The Country)

有关故乡的生活?
我打哈欠;那脚步,例如——
不必寻思——埃文斯
在田里的样子,来来回回
锄着甜菜的垄地。
你不必好奇他脑子里有什么,
里面什么也没有;
粘连组织确定不起作用。
他的一点施舍物
是称他先生的路人的善意,
路人从他吭吭吃吃的话语
领会到问题的一个答案,
他的眼睛不动地反射。
我会对他们说起有关
故乡的生活,静寂
能使人聋掉,美不再惊奇。
只有“嗵嗵”的滞缓脚步
沿长长的小道向上,
早晨出去晚间归来。

译注:这首诗是诗人从外面世界的视角,对故乡生存境遇的勾勒。似乎这里原始本能也被土地的捆缚腐蚀尽了,而环绕这土地的外面的文明,并未丝毫减轻它的紧箍。


祖父母(Grandparents)
  
视力日渐衰退
从彼此的表情,他们
更清楚地看到都错过了什么。
耳朵迟钝,爱抚的沉默
比以往更响亮。他们的手
仍遭受意外,但没有医院
接收他们。许可期满,
虽然他们遵守自己的义务,
但困境在等着他们。
属于他们的是一个陌生的房子,
越出房门的看不见的信里
有名字:住处,但没有
返回的地址。地板上
是烦心的笑,他们从桌上
脏污的杯子饮他们的快乐。
窗子上是他们自己的脸
凝视一封不能抵达的邮件。
勉强的身体发出的喘息的静默
有种声音,就像他们
进入彼此的最后的舔声。

译注:这似乎是现实的一种特殊境遇,但却有着普遍的象征意味——老年的精神现实,不论外界环境多么不同。


它的方式(The Way of It)
  
用手指她把颜料
变成花朵,用身体
把花朵变成她自己的
象征.她始终在工作,
缝补我们婚姻的外衣,
像一只鸟寻找
我们吃的东西。如果
我生活里有荆棘,
是她把胸脯
压在上面歌唱。

责骂时,她的言词
非常尖利。数小时
将微笑擦入伤口之后
她是忙碌的。年轻时
看到她,我本能地
展开羽毛的华美
吸引她。她不受欺骗,
却接受了我,像一个少女
因爱人不在而立于
纤细的月下,把我当成
可以一起建一个家的人
为她想像中的孩子。

译注:诗中的她隐喻诗与诗人的关系。托氏在数首诗中以此为喻,永远接近不了的美艳,冷酷和绝望。


季节之歌(Song at the Year’s Turning)
  
雪莱梦见它。现在这梦衰落了。
氛围崩解。熟悉的方式
随踏在脚下的泪水而陈腐。
心灵的花朵从根部枯萎。
那么,埋葬它,在历史贫脊的尘土里。
缓慢的岁月将驯服你黄褐色的欲望。

爱欺骗他;那里是什么在对思想
诉说,以一种较好的方式
带向你的绝望?迷失在世界的森林里
你不能止住明亮的经血。
土地病了;光秃的枝干下
霜降临钩住你破碎的誓言。

有祝福吗?寒冷的壮丽,光
以独特的优雅,为陌生的婚姻
罩住这片痛苦的所在。风声
在凡体罪孽之处编织花环。
冬天让你腐朽:是谁在那里责备?
新生的草会将你净化在它的火焰中。

译注:这首诗看来是针对雪莱那首《西风颂》的过于乐观的浪漫襟怀而言的。通篇隐喻的评论。


乡村教堂(Country Church)
  
教堂立着,由河石垒起,
光亮易碎,好像一口气就会粉碎
它脆薄的结构,或溅出清澈的水,
静如阳光,在杯形的骨质里。

它依然立着。虽然温柔的花
破碎于由河水安详照料形成的
精致波浪的圆边,但没有友善的神
为此警告满溢的牛毛草的潮汐。

译注:托氏虽为牧师,但骨子里却是个怀疑主义者。不过他与克尔凯郭尔同样,以怀疑的绝望指涉信仰。而这,却是教堂和教堂里的布道词所容纳不了的。


树篱的缺口(The Gap in the Hedge)

那个人,普瑞色曲,戴着破帽,
我常看到他,框在两棵榛树的
空隙,锐利的眼睛
亮如荆棘,注视着日出
以它浅黄的光充满谷地,
绵羊和羊羔带着从露水升起的
灰雾的光晕走动。
或它是那树梢以粗重的笔触
描在一片赤裸天空上的类似物?
因为他仍在那里,在清晨,当光直射
我仰面突然看到一只鸟飞过。

译注:什么混融在了普瑞色曲的躯壳和魂灵中?


胎中的女儿(The Unborn Daughter)

她在胎中,一个辽阔的圆
与我们有限的生命同一圆心;
她在胎中,名字在脑子里
像初生的蕨卷曲着展开;
她剥光,血肉或美
在子宫的黑暗中,我给予
意志的惯常影响,
任性心灵的影响,
在她流质的骨头上
编织生命敏感的纤维,
头发,手和眼睛,肉体的肌理,
渗透灵魂的荣耀。

译注:托氏喻自己诗的生产过程。


樱草花  

它们是有翅膀的
白色蛾
升起
越过暗水
在欲飞的动作中,
依然以它们脆弱的影子
停着
在它红褐色的深处。

译注:一首偶感的意象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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