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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序(为方海青《你是怎样抒情的》而作)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21-11-29  

木朵:序(为方海青《你是怎样抒情的》而作)




  “如何才能到达诗的极致?”诗人方海青(1979-)在一首标题为《诗》的诗第一行就提出了这个根本性/致命性的问题。这个问题中的几个关键词包含着一个创作者走到某一步、抵达某一个境界之后的自省结构,反过来说,这里有一种一语成谶的氤氲:不能到达诗的极致的诗人接下来怎么办?(是不是不能继续写而不得不停笔了?)要回答这个问题,实际上,要先回答另外几个问题。正如一首论诗之诗的适时出现,跟一位经受困厄的诗人回顾自己的诗学历程时所显露的那种既坚韧又迷惘的神情息息相关,弄不好,搞不定自己的前途,他可能真的就不写了,中止自己的诗学旅程,高山仰止于无可奈何的一蹶不振之中。
  那么,什么是诗的极致呢?诗的终极形态是什么?任何一个勤奋的创作者都已被诗神承诺能到达这一终点站/“一切的峰顶”吗?诗,不但要以持续写下去的无限性面貌引诱诗人殚精竭虑,而且还要以必须越写越好为严肃性尺度来衡量诗人干得怎么样、适不适合干这一行。往往,诗的极致还没到达,位于人生中途的诗人却因对诗的极致的想象力渐趋枯竭,丧失信心,扭头而去,自忖辜负了诗神的嘱托,任由诗力衰竭而成为一位不再处于创作状态中的非-诗人。诗的极致,并不是一个未来形象,也并非不可触及,难以抵达,并非特指在自我状态最佳的时候写下的一首感情最为饱满的代表作。它更像是一个虚拟的精神层面的自我塑造要求,一个随时替人看穿人生真相的软性规定。但其实,它已经日日被诗人所触及、抵达,只是对于多数健在的诗人来说,它不是整全地出现在脚下,而是以细水长流的方式或细枝末节的形式悄悄给予诗人。每一首诗都在捡拾诗的终极形态,都在为极致之诗奠基,正如垒就诗之宝塔的进度中,每一块砖都是必不可少的给力。换言之,我们对极致之诗的想象有多么真诚,我们当下所写的诗就会弥漫着多么匹配的真诚气息。极致之诗影响着、决定着我们当下所写的每一首诗的品格。我们要感谢极致之诗对我们的引导,它激发了我们的上进心,彰显出我们绝不气馁的追求目标。
  于是,关键的问题在于:“到达”这个动词真的能使“诗的极致”成为一个目的(地)吗?为了到达某地而认真准备、等待及行动,这就是真诚的本意吗?诗的极致能被“到达”(近乎唯一地)所诠释和修饰之后显形于彼岸或山巅吗?到达,这个词的意蕴是怎么生成而到达诗人的脑海的呢?在疑问句式中,诗人久久品咂的却是它的对立面:尚未到达、不可到达。时间的三分法(过去,现在,将来)使得每一个善思的诗人都永远局限于至今(到目前为止)这一个时间状况之中,永不可到达将来之中。到达被否定语气所修饰时,导致了诗人奋发图强之际萦绕不断的疑云重重:难道我被诗神抛弃了吗?于是,诗人越想越心有不甘,“毫无胜利可言”,有的是注定失败的宿命。不可到达就是不可战胜,极致之诗遥不可及,诗神真的太神话了,仿佛总留一手绝活不给诗人,而乐见诗人处心积虑、自甘堕落、化为齑粉。
  于是,虔诚的诗人会反顾自身,觉得问题不是出在诗神那一方面,而是自己的才能这里肯定有短板。我凭什么才能到达呢?我为什么至今没有到达呢?这就是对自身才能的一次摸底调查。“如何才能……?”在这个句式中,“才能”是一个副词,但实际上,它是一个关键名词,起着决定性作用。诗人肯定能意识到自身的才能才是到达的前提条件,才是注释到达这个动词的最强阵脚。到达这一动词中的仄声调的确充满了魔力,倒逼着诗人自问自己有几斤几两。偏偏才能这个东西虚无缥缈,常常失踪/失重,有时候,丝毫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太多的失败之作,会让诗人深刻怀疑自己的才能。用来修饰才能的词竟然变成了“如何”或“何等的”这一类带有疑问色彩的不确定性旅伴。
  关键问题绕回来就是,诗的极致考验着诗人的才能。无才能,毋到达。于是,处于低潮中的诗人一个人待着的时候,面对写作中的进退两难不禁自问:我何德何能?恰是这一质问使得诗人露出了原形,处于一种无能的状态之中。前期写作中的那些经验和感觉突然失效了,在接下来的写作中,一下子派不上用场,或者已经形成一种不忍卒读的套路了,不变不行。一个能干的自我形象毁掉了。一个从无能转向还能(仍能)的诗人形象亟待出现。不是从能向更能的得意挺进,每一次关键时刻,都是从无能向还能的转变。的确,诗人经常感觉到自己的才能都是从〇向一的提升(获得新生或重生),而不是由一变成十的剧增(横竖之间自己有多能耐)。诗人的才能往往就是无中生有,永远地活跃在地平线上下,稍有懈怠,就落入深渊,化为乌有。
  如此,有了对自身才能的评估,关键问题就会发生变形。诗人不会再苛求如何到达诗的极致,而会谦卑地伺候着诗神,内心涌动的意念仅仅是:如何才能再得到一首诗?(如果换算为人类时间,那就是,如何才能再写一个十年?)不一定是极致之诗,哪怕是一首及格之诗就够了。极致之诗就是那高高在上的杰作,是检验众多及格之诗的尺度。于是,凡是去问如何才能到达诗的极致的诗人,其实问的是:我如何才能得到两个尺度?一个是关于我的才能是否犹存的尺度,一个是衡量一首诗好坏的标准。
  啊,这两个尺度都跟杰作有关,都跟早期杰出诗人(人杰)立下的誓言有关。杰作既是检验一首诗好坏的标准,也是定夺活着的诗人或中断写作多年现又毅然重返诗坛的诗人是否具备写作才能的尺度。向杰作看齐,从杰作中领受我们关于诗学的观念、理念和思想,这是一条必由之路。如此,我们在回答最初那个问题时的思路就出现了有益的转向:极致之诗不是关乎未来,不是不可描摹的,而是深刻地与过去相关,是一个经验值,是已然摆在我们心坎上的杰作。而且,我们对杰作的感受力有多深,我们对自身潜能的体会就有多清晰。如果你目前打不开杰作是诗的标准这一箴言的思想智库/桎梏,那就得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如何”这个关键词上。不是杰作不能做到,而是你如何才能理解到这一点。诗的极致或极致之诗定然存在,杰作也是众所周知,但愿每一位不肯放弃诗学抱负的诗人都能从民族语言已经孕育的杰作中获得机会和教诲。

2021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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