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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西蒙娜·薇依:第三本纽约札记(一九四二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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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2-03-17  

西蒙娜·薇依:第三本纽约札记(一九四二年秋)

杨眉 译
 


  
  饿了,人就吃饭,并非看在上帝的面上,而是因为饥饿。
  若倒在路边的陌生人饿了,应该给他吃的,即使给自己的食物都不够,并非看在上帝的面上,而是因为他饿了。
  正是这样,爱邻人如己。
  “为上帝”而给予,“为上帝”、“在上帝之中”爱另一人,并不是爱他如同自己。人们因兽性感觉的促动而爱己。
  这兽性感觉本身应该转化成普遍之物。这是自相矛盾。神奇。超自然。
  矛盾和不可能是超自然的迹象。
  人并非“为上帝”、“在上帝之中”爱自己,而是仅凭身为上帝的造物,人就把天性放入灵魂深处的爱己视为合理。
  
  爱邻人亦如是。
  一切能思维的动物,仅仅凭借接受了上帝创造行为所赋予的存在,以及拥有出于对上帝的爱弃绝这种存在的能力,就理应被爱。只以此身份,我有权爱自己或别人。
  
  惟有上帝是善,因此惟有祂值得成为照料、关切、忧心、热望和思想涌动的对象。惟有祂值得成为灵魂这一切与某种价值相关的运动的对象。惟有祂与这向善的运动,与正处于我存在之核心的对善的渴求共鸣。
  人们称之为“我”的造物,并不是善,因而对我来说和世间万物一样是陌生的,无所谓的。
  确是如此。   
  
  为什么我会对不属于善的东西感兴趣?
  然而不服从上帝对我是难忍的痛苦(尽管这频频发生)。
  这问题如何解决?
  无法消除而合理的矛盾。
  
  当取消一项就会导致摧毁另一项或者使其失却实质,矛盾就是合理的。换句话说,当矛盾不可避免之时。必然性是一切逻辑的最高标准。只有必然性使精神与真理接触。
  
  为什么?同样要思考的。
  
  当人在上帝那里(而且不用只与人类思维相关的荒谬假设之方式)区分仁慈和正义,意愿和能力,人就犯下了首要严重的不合理的谬行。比如上帝无所不能。他本该能……但实际上他情愿……
  荒谬。意愿和能力的限度在上帝那里是一样的。祂只愿祂所能之事,祂之所以没有更大的能力,是因为祂不愿意有。如此类推以致无限,成为一个圆。圆是神圣真理的投影。
  仁慈和正义亦如是。他的正义要求他把仁慈给予任何能够将之接纳的人,还有形形色色的善。他的仁慈要求他把自己的宽恕和形形色色的善从无此需求的人那里剥夺。
  在想到上帝之时,区分上帝的仁慈和正义是幼稚的。即使想到人之时,这样的区分也不合情理,因为与其他的相反,行此荒谬派不上用场。至少我这样认为。
  上帝的各个属性不会从彼此溢出。
  它们有同一个限度,由上帝的创造行为所构成的放弃。轮到我们放弃作为造物的存在时,我们便抹去了这种限度。
     
  “所有你赐予我的血,都归还给你[1]。”
  
  当理解了每个人蕴藏着如此崇高之物的可能性,除非绝对必要我们不可能杀人。我们若流了他的血,他再不能将其归还。
  惟有上帝知道这可能性是否在死后延续。他曾愿我们对此一无所知。
  
  跪着求饶命的不幸者在自己浑然不察的情况下说:再留些时间让我完善吧。我还没怎么为善出力,不要除掉我。
  爱上帝的人怎么会对这样的哀求充耳不闻呢?
  惟有上帝知晓若这不幸的人不蒙听允而被杀,发生的是什么。
  给挪亚的启示:“凡流人血的,他的血也必被人所流。”(《创世纪》第9章第5节。)[2]
  史前智慧的断片。那里该存在不可测知的意义之深渊。但怎样的意义?要思考的。   
  
  数学推理中的不可能(用归谬法的证明,其他的归纳于此),道德生活中的决不,将我们从时间载入永恒。
  否定通向永恒。
  “我决不会做这样的事。”这些数秒内所宣告的词,包藏着永久的持续期。
  “决不”有此特性,永远却没有。“我永远做这样的事”不曾产生任何意义。
  这就是为什么埃及《亡灵书》的称义忏悔是否定的。[3]
  
  数学也一样。三角形多种多样,不可穷尽,但任何一个三角形的一边决不会大于另外两边的总合。
  这个决不,是所有定理的精髓。
  (那么思索为什么乍看起来,用归谬法验证常有不大令人满意之处?)
  一切对暂存之物的精确认识都源自这些包含一个决不的永恒命题。
  事物是自然的,流逝的,但事物的限度来源于上帝。
  这正是毕达哥拉斯学派的信徒所说的。存在无限与划界者,而划界者是上帝。因此界限是永恒的。
  他对大海说“你不可越过。”
  对此,数学是翻译和后盾。
     
  只有上帝值得人感兴趣,绝对没有别的。
  至于林林总总的有趣而并未提及上帝的事物,从中该下怎样的结论?该推论这属于恶魔幻觉?不,不,不。该推论它们提及上帝。
  今天急需将此证明。
  这就是挂起铜蛇的责任所在,为了铜蛇被望见,而任何注目的人都会得救。   
  
  在生活的行为方面,同样是限度将我们从时间带入了永恒,“决不”。
  你不可吃这棵树上的果子。变化无尽中日复一日,你可用各种事物将其填充,但一种行为不可在任何一日出现,吃这果子的行为。
  “你不可打开这扇门。你不可想着白熊。”
  禁忌的超自然效能。如今从这种效能我们只晓得一幅曲解的图像,魔法功效。
  然而亚当之罪并非对某个命令的违抗。这故事只是将真正的罪恶翻译为人类语言罢了。因为时间起源于罪,而不是先于罪。
  “你不可吃……”,“你不可打开……”,“你不可想着……”能服从此类命令的人有福了。
  
  自愿被剥夺,如果这行为源自服从,就具有这种本质,投向了永恒。
  如果源自决心,这行为无用。决心的效果可维持一天,八天,二十年,超过一生,但不会是永远。没有一个决心会投向永恒。
  相反地,“你不可做这件事”,便是“你永远不可做这件事”,即使你活上千年。
  被接纳的服从将灵魂的核心带入永恒。
  这就是为什么只有当修士的誓愿是感召的素朴表达之时,誓愿才有益于得救;换言之,服从的一种素朴说法,主人召唤下仆人的“来了!来了!”
  誓愿如果表达遵循贞洁、贫修、对位高者从顺的决心,就无益于,甚至有害于得救。
  惟有上帝的命令永恒。
  
  惟有无条件(将人)带入上帝之中。
  (“奉献给……”的弥撒,“奉献给……”的祈祷、受难,不会建立与上帝的联系。)
  无条件是与上帝接触。一切有条件之物都属于人世间。
  (例如,雅各:若……若……若……,你就必为我的神[4].)
     
  无条件是绝对。
  
  爱在无条件之时是超自然的。无条件之爱属于一种疯狂。母爱便是它在人间最好的影像。但这只是一种影像。甚至母爱也会在它更新的条件荡然无存之时枯竭。
  惟有对上帝的爱和匿名的对邻人的爱是无条件的。
  这里可以添加上帝的两个朋友之间的爱(友谊),他们抵达了神圣之路,超越了神圣为某种确定之事的地点。因为这种友爱的唯一条件,即是两者身上过神圣生活的坚忍不拔;而既然他们安顿于神圣是确定之事,其持续也不隶属于任何条件,我们就可以把这种友爱视为无条件。
  但这种程度的神圣极其罕见,因此这样的友爱也如此。
  正是这种友爱被基督作为第三条诫命,即作为第三种全然神圣之爱,加入了对上帝和对邻人这两种爱。
  其他一切爱都是有条件的,不管怎么宣誓,它们在缺乏条件之时一点点耗尽。
  至于夫妇之爱,两人若是圣徒,就是圣徒之间的友爱——若一人是圣徒,由他倾注给另一个的对邻人匿名的爱,便是他们的关系中唯一稳定的因素。若两人都不是,一旦条件缺乏,夫妇之爱就枯竭消失,尽管举行了婚配圣事。
  仇恨从来不是无条件的。
  
  生活中的一切事件,无论是什么,概莫能外都是根据约定上帝之爱的印迹,如同圣体圣事的饼是基督的肉。
  但与上帝的约定比任何现实更真实。
  上帝确立了一种特定的语言与他的朋友交流。生活中的每个事件都是这暗语中的一个词。   
  
  它们都是同义词,但是,正如美好的语言中所发生的,每个词都携着完全特殊的微妙色调,每个都无法翻译。为这一切词所共有的意思,即:我爱你。
  他喝一杯水。水是上帝的“我爱你”。在沙漠的两天,他找不到滴水可饮。喉咙的焦渴是上帝的“我爱你”。上帝像个纠缠不休的女人,紧粘着心上人,时时刻刻,绵绵不绝地在他耳边低语着:“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这种语言的初学者认为,其中仅仅某些词意味着“我爱你”。
  懂这种语言的人知晓,这里只存在一个意义。
  上帝没有一个词可以向他的造物说:我恨你。
  而造物有词对上帝说:我恨你。
  在某种意义上,造物比上帝更强有力。他能恨上帝,而上帝不能还之以恨。
  
  这种无能使他成为非个人的。他爱,并非像我那样爱,而是像祖母绿是绿的。他就是“爱”。
  而我亦然,我若达到完善之境,我会像祖母绿是绿的那样去爱。我会是非个人的人。
  倘若仅把上帝设想成具个人属性,就不能逾越趋向完善之途的某一点。为了逾越,必须——以持续的渴念——使自己相似于非个人的完善。
  圣父的完善,他的阳光和雨(圣灵和水)盲目于罪行和美德。
  上帝的个人和非个人的两面性,已在《福音书》关于上帝的审判职能的章节中矛盾地指明了。“父将审判的事全交与我[5]。”具个人属性的最高审判者。“我不审判他;是我所讲的道要审判他[6]。”非个人的最高审判者。
  
  人总是体验到——为了使这种爱的矛盾两面感知到他们的爱——崇拜某个物体中上帝之人身的必要性。太阳,石,雕像,圣体圣事上的饼。
  对太阳的崇拜,即透过太阳对上帝的崇拜,是这双重之爱既美又刺痛的形式。
  
  若把太阳,如其所是——遥远,丝毫不偏不倚于光的挥洒,完全被禁锢于确定的轨迹——想象成会感受会思索的存在,还能找到上帝的什么更好象征呢?还能模仿什么更好的典范呢?
  太阳若看见人世的罪恶和苦难,怎样无力而纯粹至极的怜悯会从它降落于我们?
  如上所想的太阳等同于道成肉身。从某些方面看更好,另一些方面看却相形失色,因为远离了人的形态。
  柏拉图所提出的不是太阳,而是世界的、尤其是天体的规律本身。一个存在物,这世界的规律,它以世界作身体,以完美作灵魂。
  
  如果通过一个人崇敬上帝,这个人必须因一贯被动而成为物,他必须受难并默默承受。
  或者他必须是在仪式上被迫恪守一种秩序的祭司(麦基洗德),而这秩序恒定如天体之运行。
  仪式是对世界之规律和万物之静默的模仿。
  圣父在天,离弃圣子并保持沉默;基督被离弃,钉于沉默之中;两位不具人格的神互相映现,成为独一的上帝。
  上帝的漠然权柄的影像,便是造物被动的服从。
  上帝创造上帝,上帝洞悉上帝,上帝爱上帝——上帝命令服从的上帝。
  三位一体意味着道成肉身,因而也指创世。
  
  奥秘。这一概念正当与不正当的应用?这个也要精确地定义,而且这极端重要。
  (例如圣奥古斯丁,就曾不正当地将其使用。)
  
  不应该不管说什么之时都以其护佑——像圣奥古斯丁那样。因为那时这概念成了一种极权的工具。那时教会乐意说的一切都要被接受,或者作为在理性赞同下获公认的真理,或者作为奥秘。换言之,对教会无条件的拥护。圣托马斯称之为信仰,正如特伦托会议的教理所称。
  只存在三种无条件之爱:对上帝的爱,匿名的对邻人的爱,圣徒之间的友爱。
  对教会无条件的爱属于偶像崇拜。
  人有权无条件去爱的只能是无条件之物。
  即上帝和与生俱来的上帝的在场——或显现在圣人身上,或潜在于一切能思维的造物中。
  教会中有一种无条件之物,而那仅仅是圣体中基督的存在。
  教会作为发表意见的社团,只是这世间的一种现象,受条件限制。
  上帝在所有能思维的动物身上,放置了检验一切思想是否为真理所必需的明鉴能力。“道”的光明照临一切人。还想要什么更明确的经文?
  
  只有当知性最合乎逻辑的,最严密的运用走向了绝路,走向了一种不可避免的矛盾(在取消一项使另一项丧失意义、确定一项不得不确定另一项这种意义上),奥秘的概念才是正当的。这时奥秘的概念像一条杠杆,将思想带入了绝路的另一端,不可能开启之门的另一端,带入了超越并高于知性领域之地。但是为了超越知性领域,应该先从之穿过直到尽头,沿着以无懈可击的精确开辟的道路。否则人并未超越,还在这边。
  正是这样的意识让柏拉图和圣十字若望(Saint Jean de la Croix)本能地采纳了,一个是论辩的形式,另一个是分类的形式。这形式令读者吃惊,但在作者,它们与奥秘所必需的平衡力量相符合。
  
  如此定义奥秘,信仰的诸奥秘可由知性核实。
  另一标准是,当精神通过漫长而满怀爱意的沉思从奥秘中汲取了养分,发现一旦将奥秘消除、否定,就使其内的知性丧失了宝藏,而这宝藏对知性是可掌握的,在它的领域内,归它所有。
     
  知性并不能检验奥秘自身,但完全享有控制通向、登上奥秘之路以及从中降落之路的权力。知性承认灵魂中存在着超越自己、把思想引向它之上的官能,因而绝对地忠于自己。这种官能是超自然之爱。
  灵魂的一切自然官能所应允的对超自然之爱的服从就是信仰。
  这即是柏拉图在《理想国》中称之为正义的。
  在圣保罗那里,信仰和正义总是被视为同一:“他的信就算为他的义,他因信而称义[7]”,等等。
  在词的另一用法上,正义是超自然之爱的训练。
  这是一回事,因为想要超自然之爱训练、体现、付诸于行,只能是灵魂的其他官能成为它的仆从,还有肉体自身,通过它们的中介,供它役使。
  每个自然官能都应拥有按其天性使自己隶属于超自然之爱的充分理由,否则就是说谎。
  脱离正义——脱离信仰——的灵魂对自己撒谎。
  
  说我,即撒谎。
  
  主啊,我仅仅是错误。错误仅仅是虚无。主啊愿我的灵魂完完全全将此知晓,我灵魂的全部,我的肉体自身。
  愿我的灵魂对肉体和上帝仅仅是这笔杆对我的手和纸张所意味之物——一个中介。
  
  基督呈现了人的灵魂、人自身只能是这样。
     
  这时,它等同于被孕育、被知晓、被爱而以爱回报、受命而服从的神圣三位的灵魂。
  
  当一个人抵达了这种状态,基督是他。
  但也许那些最伟大的圣徒只在临终之时,刹那之间抵达这种状态?
  或者只有很少、很少的人之前就抵达了?
  
  基督诞生时已经如此。而他只在十字架上才得以完成。
  
  听说疯子(某种类型的)符合逻辑得过了分。
  以类似的理由,真正的奥秘也应该是这样。
  这是不是一个标准?
  柏拉图,圣十字若望。
  
  信仰不是与上帝的接触,无此不会被称为黑夜,帷幔。它是不接触上帝的部份对接触部分的服从。   
  
  思辨如果貌似调和地蒙住形成神圣事物之奥秘的矛盾,从而减损了这些事物的现实,被判为异端就是正当的。
  比如,使圣子变成仅仅半神的存在[8]。或为了调和而冲淡基督的神性和人性[9]。或把圣体圣事的饼和酒缩减为简单的象征[10]。
  如果那样,奥秘就不再是沉思的对象;它们再无用途。
  那里存在知性不正当的应用,可以料想,沉湎于此类思辨的人还没有被超自然之爱启示的灵魂。
  不过,这并不是逐出教会的正当理由,因为大多数服从教义的人也没有被超自然之爱启示的灵魂。这只是一个解除教导职务的理由。
  
  为了类比,应该尽力在微积分中定义正当与不正当的矛盾。
  
  教会的权力只在令人专注这一点上理所应当。对独特的每个真理,人的赞同应该源自知性和爱的内在启示。
  无条件地全盘赞同教会所教导、曾教导和将教导的一切,即圣托马斯称之为信仰的,并不属于信仰,而是社会的偶像崇拜。
  肯定的是,许多人(大部分都不完美)不能阐述上帝向沉思状态的完美存在物秘密地,以静默的方式所传达的真理。
  只有在排除将真正奥秘中的荒谬缓和化的企图之时,教会才正当地行使了权力。
  正当的行使不容易定义。但是能够定义。
  
  上帝的那些假定的属性,是向极限过渡的作用下被转变的人的属性。
     
  这种转变只在依照十分严密的方法起作用之时才是正当的。
  在这种对上帝的描述中应该区分三种关系。
  上帝与他自身的关系。这是三位一体介入之处。
  在人世之事件的导引中上帝与创造的关系。这种导引是第二因的连贯。在此领域上帝的意愿与一切道德无关。
  在同能思维的造物交流的灵感中上帝与创造的关系。在此领域,上帝的意愿永远不会和一切良心所必需的义务之意义相抵触。
  基督说,我不会废去律法的一点一画[11]。这就是话中的含意。
  从第一义上说,上帝的意愿可以归于圣父——因为人把创世的放弃之行为归于圣父——,从第二义上说,上帝的意愿归于圣灵。
  阿伯拉尔(Abélard)似乎领会了这一点。
     
  希伯来人以第一种为典范构想了第二种。
  圣言,智慧,是中保。
  柏拉图:明智的劝导说服必然性使大多数事物向善。
  
  因此,应该从第一种与第二种意愿来分别理解上帝的正义。
  然而基督(你们要完全……[12])使两者结合。(你们要完全……)
  上帝那里没有两种正义,只有唯一的正义。
  它自相矛盾。
  矛盾是超验性的杠杆。
  
  一个点微不足道。只相差一个点的两条线段是相等的。
  但是当这个点是两条直线的交点,就意义重大了。因为它从两者定义两条射线。
  一个点若是重心,就等同于一切,既然在重心平衡之时无物摔落。
  
  把集合论应用于物理学,首先应用于经典物理学(重力等等)。
  在受重力作用的体积中有一个点,只要这个点不降落,就没有什么降落。
  然而一个点无体积,无重力。
  但为了阻止其降落,需要与全部之体积相等的抵抗力。
  对于直线段,可以列举一长串由一个点所履行的功能。
  
  建立在域的概念的基础之上的新逻辑学。在一域中为真之物,在另一域中非真。
  真理并非通过论证被发现,而是通过探索。它总是试验性的。不过,必然性也是探索的对象。
  如果有人说:证明作一个像……那样的三角形是可能的——只需偶然碰到相应的三角形就够了。
  如果有人说:证明作一个像……那样的三角形是不可能的,这样的要求就包含无限,除非由经验论领域转入必然性领域,否则不可能被满足。
  
  不可能性限制各种可能;限度是从时间中脱离的必然。
  就可见物而论,限度是比视觉更确实的确定性之源。
  如果有人说:做这样的事,对命令的履行将灵魂留在暂存物的领域。
  如果有人说:不要做这样的事,那么在没有把灵魂的中心提升到永恒之层次的情况下不可能服从。
  此外,可以用两者之中任一方式来构想同样的行动,而根据不同的方式,履行在灵魂中结出暂存或者永恒的果实。
  这是得救的秘密之一。
  至少这是谦卑之美德的一个方面。
  暂存而易变的各种可能对恒定限度的从属,是此世对另一个世界从属的一种映像和保证,因此也是作为隐秘而纯粹的喜悦之源的一种沉思的对象。
  我自身的灵魂,自我,在这暂存而易变的各种可能之内。
  我的自我、灵魂、身体以及一切愿望对不变限度的从属,是一个作为满盈的隐秘喜悦之源的沉思的对象。
  其他人也一样,当我通过想象将我的自我安放于他们之中。
  如果满足一个愿望的原因是明显的,并明确地与愿望本身无关,如果满足被感受为岌岌可危,那么满足就使这种从属可感知。
  那时,饥饿中吃一块饼便是同宇宙和造物主融洽一致。
  只要原因的机制明显,不幸就使这种从属更易察觉。不幸的粗暴之美从中而来。
  学习服从,如基督所做,正是如此。
  基督曾像大海一般戴着镣铐。
  
  “……赐给我这[13]”(《马太福音》,第6章第9节。)
     
  我们灵魂中唯一不适合受不幸支配的一部分是位于另一世界的那部分。不幸无权将它控制——大概由于,如埃克哈特大师所说,它是非创造的——但是不幸有权将它从灵魂的暂存部份强行撕裂,以至于,尽管超自然之爱在灵魂驻扎,其甜蜜却无从感受。正是因此响起那喊声:“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马太福音》,第27章第46节。)
  
  一旦人认出了上帝是实在的、永恒自足的至善,就足够了。人可以猜想祂不仅不奖赏或惩罚造物,而且祂不知道他们为服从祂所做的努力、他们的懈怠或反抗。人将仍然想服从于祂,胜过别的一切,怀着比饥渴、欲火、或肉体折磨中对暂缓之需求更强烈的热望。同时,在祂完满地自我恒有的事实面前,一切事物将显得无关紧要,包括拥有上帝。
  天性放入人类灵魂中的,系于饮食、休憩、身之安逸、耳目之所悦以及他人之上的全部欲望,应该从这些东西中被剥离出来,专一引向对上帝的服从。
  尘世之物,理应是甘与苦的对象,而不是欲望或厌恶的对象。
  
  而对上帝的服从,灵魂全部欲望的独一对象,是不可知的。我不知道上帝明天的指令。
  
  此外我知道,如果我拒绝服从他,或者因软弱而无能为力,我还是在服从他,因为没有非祂所愿之物在世间发生。
  这愿望确凿于实现。它已经实现。这是已然餍足、永远如此、但像从来不能餍足一般在灵魂中不断呼喊的一种饥饿。
  这是落空的喊声,永远石沉大海的呼求。
  这呼求,正是称赞上帝的荣耀。我们剧痛中的喊声称赞祂。
  十字架上的基督说“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那是对上帝之荣耀完美的称颂。
  在我们短暂又冗长,冗长又短暂地逗留于尘世之时这样呼喊,继而泯入虚无——这足够了;还有何求?上帝若赐予更多,那是上帝的事;我们以后会知晓。我宁愿猜想,甚至在最好的情况下祂也只赐予这个。因为这是完全的满足——只要,从现在到死亡的刹那,在我的灵魂中会仅仅存在这坠入永恒寂静的不间断的呼喊,别无它词。
  
  基督是人与圣父、圣父与圣灵之间的中保。在三位一体中他是客体,而客体是主体与行为之间的中保,尽管也可以想象成别的关系。被爱之物是我的爱与我之间的中保。
  当我们爱上帝,圣父通过我们爱圣子。因为上帝作为客体,正是圣子。他是圣父与其爱之间的中保。
  不服从上帝,即不再知晓祂是实在的。愿望立即攥紧了尘世之物。为避免将愿望拔除,我们想继续不服从。
  而同时,人被迫将之拔除的意识使灵魂陷入焦虑。
  事实上,既然上帝存在,甚至我对上帝的不顺从也无关紧要;可我只有在顺从之时才将此知晓。我一旦不顺从,我的违抗就染上虚幻的重要性,而我只能用两种方式把它抹掉,或者借助穿过极度痛苦和拔除而归于顺从,或者借助对自己说谎。
  这种机制防止对上帝的认识引向道德松懈。
  产生这松懈之处,在上帝的名义下爱的对象,完全是另一回事。
  为顺从上帝,应该接受他的命令。
  在信奉无神论的青春期,我怎么会接受了他的命令?
  相信向善的愿望永远得到报偿——这便是信仰,凡将之拥有的人不是无神论者。
  反之亦然,相信一个会把渴望光线者留在幽暗之中的上帝,属于没有信仰。
  信仰,即确信在构成这世界的盘根错节的善恶混合物之外另有一个领域,一个善仅产生善,恶仅产生恶的领域。
  认出善是善的,又确定恶为它的起源,这是对圣灵犯罪,不得赦免。
  善与恶,这是问题的核心,而基本的真理是善恶的关系非互逆。恶是善的对立面,但善不是任何东西的对立面。
  
  现代物理学中非互逆的关系;是否涉及属于两种不同领域的现象,具有两种不同性质的能量,虽然这没有被认识到?
  (学者信科学就像大多数天主教徒信教会,即如同相信结晶成无谬误之集体意见的真理;他们设法确信,不顾理论的变动不息。两种情况下,都缺少对上帝的信。)
  一个天主教徒将向着真理而思放在第二位,却首先向着对教会教义的遵奉而思。一个学者也这样做,而这里涉及的不是公认的教义,而是形成中的集体意见;他引导自己的思想,依据直觉感受到的某种趋势,伴随着或多或少的成果,或多或少的预知。
  从知性诚实的观点看,这更糟糕。这是对知性更厉害的窒息。
  也许并非总是如此?甚至在近四、五个世纪以来?怎么知道呢?无论如何,都是每况愈下。
  人只能在上帝和偶像之间选择。没有别的可能。因为崇拜的能力在我们身上,被引向尘世或者另一世界的某地。
  
  人若肯定上帝,那么崇拜的或者是上帝,或者是冒上帝之名的尘世事物。
  若否定上帝,人或者浑不自知地崇拜上帝,或者崇拜人自以为依其所是看待,但实际上,尽管浑然不知,为其想象出神之属性的某些尘世事物。
  
  在灵魂的一段生长期,崇拜的能力会分裂——部分引向尘世之物,部分引向另一世界。
  标准如下。凡毫无例外,仅仅有条件地爱有条件之物的人,都崇拜真神。
  
  在这个世界之外。
  上帝以美的形式在尘世打下善的烙印,因为祂的智慧,我们可以通过世间之物爱
  物质的这种顺服,自然的这种母性,已体现在圣母身上。
  耳聋的物质仍然专注于上帝的劝导。
  
  “这世界听从你的统治[14]。”
  
  借助爱,物质接受神的智慧的印记而变美。
  人有理由爱世间的美,既然美是造物主与造物之间交流爱的标记。
  美之于物正是神圣之于灵魂。
  
  真正美的人值得被爱。面容和身体之美所引燃的欲念并不是这种美应得的爱,这属于一种攫住肉体的恨,面对的是对它来说过于纯净的东西。柏拉图对此了然。
  
  上帝的神恩是这样:有时他使我们在自身的不幸之中感受到一种美。那是比我们往昔所知更纯粹的美的启示。约伯。
  而不幸的第一次侵袭总是美的剥夺,丑对灵魂的攻击。因此那些没有不顾一切常识仍将他们的爱导向——尽管此后缺乏目的——同一方向的人,就失去了与善的一切接触,可能永远失去了。
  倘若,如同我眼中的可能性,存在着人能从世间跨越而越过之后再无救赎之希望的界限,我愿意相信越此界限的人甚至对肉体的痛苦无知觉,或者几乎如此。
  毫无可能之用途的苦难可能是纯粹的恶,而圣奥古斯丁说纯粹的恶是虚无。
  这是为什么我也愿意相信动物不受苦。
  上帝允许我们以两种方式向他传递爱,透过美和在空无之中。
  
  我们应该珍爱整个过去之中上帝旨意的实现。至于将来,对纯善的盼望,这纯善由上帝以灵感的形式传送给能思维的造物。现在是中介。它并非领受或盼望的对象,而是凝视的对象。凝视尘世之美中的神圣智慧,在这尘世结合了两个对立面,必然性与善。既成之事为必然,我们等待善来临。
  “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领受;“愿你的国降临”,盼望。“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这只是爱慕的凝视,赞叹。   
  
  “免我们的债[15]……”
  我们的债主是上帝;上帝也是我们唯一的债务人。我们感到被一切违愿的事件侵占了应得之债。
  但免除债务最大的困难在于原谅上帝我们犯了罪。罪感伴随着一种对、对上帝的积怨和憎恶,正是由于这一机制,罪行对灵魂有害。
  罪行没有哪怕瞬间的罪感相随,就不损害灵魂。但这仅仅发生在某些属于道德病的灵魂状态之中。
  一有恢复期,罪行便开始损害,因为那时罪感浮现又被抑制。
  
  上帝自己也不能阻止已发生的事物发生。还有什么更好地证明了创世是放弃?
  上帝还有什么比时间更大的放弃?
  我们被离弃在时间之中。
  上帝不在时间之中。
  创世和原罪只是上帝独一的放弃之行为的两个方面,仅对我们迥异。而道成肉身,受难,也是这一行为的不同方面。
  上帝倾空了自己的神性,用假神性将我们充满。我们把它倾空吧。这行为是将我们创造之行为的目的。
  
  此时此刻,上帝按创造的意愿将我维持于存在,为了我能将之弃绝。
  上帝耐心地等着我最终愿意爱他。
  上帝等待,就像伫立的乞丐,默然不动,面对也许会赏他面包的人。
  时间是这等待。
  时间是乞讨我们的爱时上帝的等待。
  星,山,海,对我们提及时间的这一切带给我们上帝的恳求。
  等待中的谦卑使我们与上帝相似。
  上帝仅仅是善。这便是他在那儿静候的原因。
  凡前行或说话的人都用了一点暴力。仅仅为善的善只是待在那儿。
  心存廉耻的乞丐是祂的影像。
  
  谦卑是灵魂与时间的某种关系。这是接受等待。这是为什么,从社会关系上,下属的标记是人令其等待。暴君会说,“我险些得等”。但仪式令所有人在它的诗歌中平等,对每个人,它都是等待。
  艺术是等待。灵感是等待。
  他将在等待中结出果实。
  谦卑参与上帝的等待。完美的灵魂等待善,以相似于上帝自己的默然不动和谦卑。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是圣父完美的影像。
  
  没有哪个圣人能从上帝那里实现诸如过去不曾发生,他一天老十年,他十年老一天,等等……任何奇迹都敌不过时间。能够移山的信念衰微于时间。
  上帝把我们遗弃在时间之中。
  上帝和人类就像一对弄错了约会地点的恋人。每个都提前来了,但在不同的地方,他们等待,等待,等待。他凝立不动,随时间的恒久流转钉在原地。她心不在焉,失去耐心。她若腻烦了离去多么可惜!因为他们所在的两个地点在第四维是同一点……
  
  耶稣之钉于十字架是上帝之固定不动的形象。
  
  上帝是专注一心。
  应该模仿上帝的等待和谦卑。
  “你们要成为圣,因为我是神圣的。”对上帝的模仿。很可能由摩西从埃及智慧中借入。
  
  正是在时间之中我们有自我。
  接受时间和时间所能带来的一切——毫无例外——(amor fati [16])——这是灵魂唯一的支配权,而这支配权与时间相比是无条件的。它包藏无限。无论发生什么……
  上帝给了有限的造物这种将自身带入无限的能力。
  数学是其影像。
  如果每一分钟(甚至我们犯罪之时)或甘或苦的内容被视为上帝特殊的抚爱,时间要怎样把我们从天国分开呢?
  
  上帝对我们弃之不管,是他自己爱抚我们的方式。
  时间,作为我们独一的苦难,正是他的手在抚触。
  这是放弃,借此他使我们存在。
  祂对我们避而远之,因为祂若接近会使我们消失。祂等我们向祂趋近而消失。
  死亡之际,一些人消失在上帝的缺席中,另一些人则在上帝的临在之中。我们想象不出其中的分别。这是为什么,我们虚构了天堂与地狱的图景,作为想象力可捕捉的近似物。
  
  信仰的本质:不可能真心求善而不得善。
  反之亦然:可能真心渴求而不得之物,并非真的是善。
  对善无渴求之心不可能领受善。
     
  这就阐释了那句格言:只对取决于自己的东西倾心。
  但这并非意味着自身所具有的或者凭意志可获取的东西。(因为所有这些都寒碎,无谓。)这涉及卑微而绝望的渴念的对象,恳求的对象。
  善是人绝不能通过自身获取,但若渴求也绝不会徒劳不得的东西。
  这是为什么我们的处境完全像小孩子的,他们叫饿,领到了面包。
  这是为什么形形色色的恳求者都是神圣的,恳求是神圣的。
  人有责任给予一切无责任拒绝之物。
  橄榄枝。圣灵之树,恳求者的象征。
  上帝在这世间分开了善和强力,为自己保留了善。
  祂的诫命具有请求的形式。   
  
  我们凭意志与努力所获取的一切,外部环境随命运之意给予或拒绝给予的一切,绝对没有价值。这可能是坏的或无足轻重的,但从来不是善的。
  上帝让我们暴露于这世间的恶之中。
  可是,如果我们渴望灵魂中永恒而不易感知的部分免于一切恶的侵蚀,就会如愿以偿。
  
  一切存在物屈服于必然性。但是存在着善恶之对立不介入其中的肉体必然性,和完全屈服于这种对立的精神必然性。
  赎罪的概念本身意味着精神必然性。
  只有必然性是认知的对象。再没有什么可被思想捕捉。必然性借助探索,借助经验被体会。数学是某种经验。必然性是人的思维接触之物。   
  
  我们自身之中只有一样东西无条件,愿望。应该把它引向无条件的存在,上帝。
  
  除非发生的诸条件具备,无物能发生。
  什么样事物需要什么样的条件。但是人若想:一切在一定条件下可发生,一切相等……
  人若渴求某物,就接受一系列条件的奴役。但人若渴求这一系列本身,渴求的满足是无条件的。
  这就是为什么爱世界的规律是仅有的解放。
  
  十字架上的基督,最大的恶被施加于最大的善:人若爱此,人就爱世界的规律。
  水和血里。基督的公共生活从水的洗礼开始,到血的洗礼结束。
  在十字架上,他将恺撒的归恺撒,神的归神。
     
  凭着他们的果子,就可以认出他们来。恶莫大于对人作恶,善莫大于对人行善。
  
  不可能从人所讲的某个词(上帝,自由,进步……)得知他内心之事。只能从他的行为之中,或者独创思想的表达之中的善来识别灵魂中所存在的善。
  我们无法在一个人身上感知上帝的临在,而仅能从他构想尘世生活的方式中感知这种光的反射。因此真神临在于《伊利亚特》,而非《约书亚记》之中。
  《伊利亚特》的作者就像惟有爱上帝的人才会看到的那样描绘人类生活。《约书亚记》的作者,则像不爱上帝的人才会看到的那样[17]。
  人通过谈及上帝为祂作见证,比不上通过表达——或在言语或在行为中——灵魂经历造物主之后创造物所呈现的新样貌。
  说真的,甚至只能如此作证。
  为上帝而死并非信上帝的证据。为遭受不公的陌生、可恶的惯犯而死,这是信上帝的证据。
  这正是基督想要人明白的:“我赤身露体……我饿了……”(《马太福音》第25章,第35,36节。)
  对上帝的爱仅是造物的自然与超自然的爱之间的中介。
  如圣约翰所说,仅仅因为钉基督于十字架上,信基督可以是一个标准[18]。认一个被戏弄折磨、被处死的普通犯人为神,正是对世间的克服。(而且他未提到复活。)这便抛弃了一切现世的保护。这是接受并且爱必然性
  然而如今谁把基督想成普通犯人呢,除了他的仇敌?人尊崇教会历史上的强盛。
  黑奴以信基督克服了世间:“They crucified my Lord”(“他们将我的主钉上十字架”)。
  凡超自然的德行在人与人之间发生之处,上帝临在,基督临在。
  灵魂对上帝的态度并非可确认之事,甚至灵魂自己也无法确认,因为上帝在别处,天上,隐蔽地。人相信确认了的,只是冒上帝之名的尘世事物。人仅仅能确认:当灵魂面对这世间,它的行为是否经由上帝。
  同样,新娘的朋友们并未进入洞房;但她若是怀孕的样子,人就知道她失贞了。
  菜肴里没火;但人知道它经过火。
  反过来,即使人确信看见了火光,土豆若是生的,就肯定没有经过火。
  并非从一个人谈论上帝,而是谈论尘世事物的方式,可以最好地鉴别出他的灵魂是否曾驻留于对上帝的爱火。那里任何掩饰都不可能。可以打着爱上帝的各种幌子,但其中没有爱在灵魂中所引起的变化,因为除非亲历人对此变化一无所知。
  
  同样,要证明孩子会除法,并不是听他背法则;而是看他作除法。他给我背法则,我不知道他是否懂了。如果我给他好几道除法难题,而他给出正确答案,我就无需让他阐述法则了。他阐述不了,甚或不知道运算的名称,对我有什么要紧。我明白他懂了。孩子会背法则,却把我所出的数字之和而不是商拿给我看,我便知道他还没有弄懂。
  如同,我知道《伊利亚特》的作者认上帝、爱上帝,而《约书亚记》的作者不。
  
  从对待人与事的行为方式,或者仅从将其看待的方式,若显现超自然的美德,人便知道灵魂不是处女,而与上帝睡过了;即使连灵魂都蒙在鼓里,就像睡眠中被侵占的姑娘。这无足轻重,事实才要紧。
  对朋友们来说,少妇失贞的唯一确证是她已怀孕。否则,她言谈举止再怎么下流也徒然,没有证据。她丈夫可能阳痿。
  同样,关于上帝,灵魂所讲的信与爱的言辞,无论公开还是暗自,对人对己都不是证明。它所呼的上帝可能阳痿,也就是假神;而它并未与上帝同睡。
  可作证据的,是行为转向造物的那一面显现出超自然的美德。
  法官的信并非体现于他在教会中的态度,而是法庭上的。
  然而,如女人怀孕,这种变化的产生不是通过直接努力,而是通过与上帝爱的交融。
  女人可以满嘴淫词秽语而身为处女。但她要是怀孕了就不是处女,即使佯装浑不知晓。《旧约》和《伊利亚特》中也一样。
     
  《伊利亚特》。只有对上帝的爱能使一个灵魂如此清晰而冷静地洞悉人类苦难的恐怖,同时又不失温厚与安详。
  死于免奴隶之酷刑的罗马人爱上帝[19]。
  凡相信奴隶与己平等的主人都认上帝,爱上帝。反之亦然。
  画家没画出自己所在的地点。但看画作,我知道相对于所画之物他在何处。
  反过来,他若把自己绘入画面,我便确知他假装所处之地并非他的所在。
  根据一个人的言行所表现的人类生活的概念,我知道(我的意思是我若有判断力就会知道)他到底从尘世的某个点还是从高空看人生。
  相反,当他谈上帝,我无法辨别(而有时能……)他从内还是从外谈论。
  有人称他坐过飞机并画下云朵,他的画对我不是证明;我可以认为这是幻想。他若给我一张城市鸟瞰图,这就是证明。
     
  《福音书》里包含人类生活的概念,而不是神学。
  夜出打手电筒,我并不是通过看灯泡判断电力,而是看多少物体被照亮了。
  光源的亮度,借助投射于无光物体的照度来估计。
  一种宗教生活方式,或更普遍地说精神生活方式的价值,借助投射于尘世之物的照度来鉴别。
  物质的东西是精神事物的标准。
  这是人一般不愿承认的,因为惧怕标准。
  任何事物的美德都在自身之外显现。
  如果借口唯独精神事物有价值,拒绝把投射于尘世之物的光线当作标准,人就冒着仅有虚无为宝藏的危险。
  惟精神事物有价值,然而惟尘世之物有可核实的存在。因此,前者的价值只有作为投射于后者的光照才可核实。
  (这是刹帝利[20]教育婆罗门的原因。)
  如愿创世的上帝,愿世界如此存在。
  
  如果有人拿了我的左手手套,从背后一变,还给我右手手套,我便知道他可以进入第四维。不可能有别的证据。
  同样,如果有人以某种方式给不幸者面包,或者以某种方式谈起战败的军队,我便知道他的思想已脱离尘世,与基督坐在一起,在天国的父身边。
  若有人为我同时描绘一座山相背的两侧,我便知道他在高于山顶之处。
  若不是从超越世间之处,神的智慧所在之处,就不可能像《伊利亚特》那样,同时理解和爱战胜者与败者。
     
  那人把妻子交给伏尔蓬涅[21]糟蹋而后得知自己并非继承人,他的状态。
  人致力于某种渴求的利益,为这利益所采取的行动除此情况外是不可能的。
  剥夺了这利益,人便置身于不可能。这些行为已完成,绝不能取消。然而它们是不可能的。
  拥有贞洁、年轻貌美的爱妻的人,若无缘由,不会让她卖身给一个糟老头。这就像重物自发升起一般不可能。
  但是,他若因相信由此可获继承权而这样做了,又发现继承权与他毫无干系,那么一切发生正如无缘由地被履行了,正如重物自发升起了。
  灵魂活在不可能之中,无从逃遁,因为这是已履行的不可能,已度过的不可能。
  因此唯一的对策是从亲历的过去中把自己连根拔起,对人而言这是最大的痛苦。
  过去支撑我们。它比现在更真实。每个生命都有他人触碰不到的过去。
  在想象中人重复缺少了动机的行动。
  不住地盼望他的妻子依旧贞洁(他不可以当悲剧的好主角吗?),他的思绪逆入尚临近的,她仍贞洁的时间。为了重返此刻,思绪应穿越这行动。但这行动现在已丧失了唯一使其可能的动机。思绪不断堕入过去,而只有从不可能之中穿过才能重返此刻。
  还有一种行为亦如是,这种行为的完成会摧毁唯一给其可能性的动机。比如一怒之下的谋杀,一旦实现,怒气也随之消散。
  思绪,逃入无罪的过去,必须在无愤怒中再穿越这谋杀。可这是不可能之旅。
  行为的诸后果比它们的动机更持久。不幸的后果迫使灵魂躲进风波未起的过去,又使之穿过无动机的行为与此刻汇合。这是对思想的折磨。
  不管动机的性质如何,可敬还是可耻,都是如此。
  人只有履行无动机的行为才能逃此酷刑。
  他能吗?
     
  只有当上帝降临于他,替他行动之时。
  他怎么实现呢?
  恳求上帝降临。
  服从上帝是唯一无条件并且永远不会消失的动机。它将行动带入永恒。
  
  人若自语:即使死亡的一刻没有带来任何新的东西,而单单终止了并非来生之序幕的此生;即使死亡仅带来虚无;即使这个世界完全被上帝抛弃;即使根本没有实在之物对应上帝这个词,而仅是幼稚的幻想——就算事实如此,甚至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是宁愿执行照我看来上帝所命令之事,纵然由此导致最可怕的不幸,而不愿履行无论别的什么事。
  只有疯子能这么想。
  但人若染上这种疯狂,会万分确信永远不追悔照这想法所完成的行动。
  唯一的困难是,这想法所提供的精力少而又少,这点精力不足以完成行动。
  怎样增强这力量?
  祈祷应该能使之增强。
  对服从的奉行本身应该能使之增强,因为出于某种动机而实现的每个行动都会增强该动机的能量。
  或者使之枯竭,的确。存在两种可能的机制,截然不同。
  第一紧要的是区分它们。
  使动机枯竭的,是行动超过了动机促使人所做之事。
  因此,倘若深切注意决不越出感受到的被服从近乎不可抗拒地驱策去做的事情之外,就会在灵魂中增加用于为上帝服务的精力的比重。
  否则,对上帝的爱或者枯竭,或者在同样的名义下,被别的爱取代。
  这一点甚为重要——因为那么多肉体之爱可以潜入这一名下……
  
  祈祷只有在无条件之时才被引向上帝。无条件地祈祷,即以基督的名义请求。这是永远不被拒绝的祈祷。   
  
  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无论怎样的旨意。
  降临于我,为了行你的旨意——无论怎样的旨意。
  所谓信仰,即是相信这样的祈祷之后所完成的行动,比起之前的行动不那么远离对上帝的顺从了。
  如果一个行动似乎由上帝命令,人可以恳求上帝帮他将之完成。
  不过,只要加上这不言而喻的限制:我请求你帮我实现这行动,仅仅因为我相信它遵从你的旨意,而且仅仅在它是如此的情况下。
  同时成就这一行动的愿望应该强烈如悭吝人贪金子,饥饿者想面包。
  因为我们可能弄错上帝的旨意——但我们可以把这一点视为确凿,即上帝愿我们执行我们所认为的遵从他旨意的一切。
  圣方济各认定接到了把石头搬到圣达米盎教堂的命令,只要他有此幻觉,上帝就想要他搬石头[22]。   
  
  怎么可能在人的灵魂中涌现上帝期望某样个别事物之感呢?这是和道成肉身一样神奇的奇迹。
  确切地说,这正是道成肉身的奇迹。在这种情感恒久控制下的灵魂,从生到死,乃是化身为人的上帝。
  艺术是同一类的奇迹,因为在至高等级的艺术(极其罕见)之中,艺术灵感属于这种性质。任何知性的启示也一样。
  所有这些奇迹主要在于有条件之物中无条件之物的存在,在于凝然不动之物所引起的思想运动的方向。
  无此奇迹,我们便纯粹是尘世的存在。
  所有这些——可能绝大多数——从未亲身体验过这种奇迹的人,纯粹是尘世的存在。
  某些人怎么会体验过呢?
  可是还有第二种奇迹,即这一类的灵感所引发的言行拥有使最世俗的心灵将之喜爱的光芒。
  如果爱这些言行而不夹杂恨,不嫉妒,不返观自身,又仅仅因为善在那里,再无别的动机地渴望轮到自己有一天拥有其源泉——人会遂愿。
  受灵启而神圣的尘世之物的这种光芒,审断尘世的灵魂,并最终强使灵魂投向上帝或者魔鬼。
  这是为什么在《约翰福音》中,基督不断谈到对他的态度。涉及的是作为人的他,而不是教会或神学。
  
  我们的灵魂是天平。行为中动力的方向是标出种种数字的指针。但天平不正确。当上帝,真的上帝,在灵魂中占据了物归原主的整个位置,天平变得精确了。
  上帝不会宣说指针应该指示哪个数字,而由于祂在那儿,指针准确无误了。
  天平随处摇晃。一根钉子固定住中心。从此天平精准了。钉子不指示任何数字,但是因为钉子,指针指得准确。
  《奥义书》:神非以言而显者,乃言因其而显者。一切因神而显,神不缘何物显。
  不是指针所示的数字,而是指针标出精确数字的原因之所在。   
  
  这是为何完美的人的存在并非为了上帝,而是通过上帝、代表上帝来行动,并非在上帝之中,而是代表上帝和透过上帝来爱人类。
  上帝代人受难——这不意味着基督的苦难减轻了哪怕少许的人的苦难,而是通过基督的痛苦(之前的世纪和之后皆然),每个受苦者的苦难获得了一种赎罪的意义和价值,只要他将之渴求。苦难因此获得了只能来自上帝的无限的价值。
  
  一切赎罪都假定:是上帝在抵罪。
  
  救赎概念的难点,以及将之环绕的荒谬,要求仔细研究惩罚的概念本身,还有它与祭献之概念的关系。
  只要将人类视为独一的存在——从亚当的时期犯了罪,曾受律法的监护,于死亡之中抵达纯洁与自由而复活,那么圣保罗关于救赎所说的一切是可接受的。
  末日将至的期待是早期基督教所必需的,也解释了许多反常现象。这大概曾是信息最通俗的部分。
  
  最后的审判如此执行。灵魂刚刚穿过人所称的死亡,突然不可抗拒、尽扫狐疑地获得这样的确信:一生中一切行动的一切目的都是虚幻,包括上帝。带着这样渗透整个自己,包括感觉的确信,灵魂借想象重历它的一切行动。
  于是,大多数情况下,它被恐怖攫住,渴求虚无,继而消失。
  罕见情况下,它一无所悔;或者至少紧系于某些无悔的行动,因为这些行动曾是无条件的,曾是纯粹的服从。
  恐怖抓不住它,它继续转向善,怀着爱意。
  但感到自己的个性隔绝了与善的完美接触,它渴求其溶解,继而消失。
  可能,只一次由纯粹服从所完成的行动就足够了。而有一,就有很多。   
  
  惩罚与赦免之间存在怎样的关联?其中有补赎——想要被冒犯的人饶恕,只有当冒犯者被惩处并羞辱,或者自愿屈服(这在中世纪屡见不鲜),或者一再受迫下如挨鞭打的罗马奴隶那样说出:饶了我,我受够了。
  另一关联是治愈——人希望惩罚是改造罪犯的药方;一旦改过自新,他就被这一事实本身赦免。
  此处是人的两种关系,但可以将其正当地转换至上帝与人的关系,只要遵循此种转换的规则。
  怎样的规则?
  补赎不以罪犯,而受害者的治愈为目的,受害者只有在目睹罪人受折磨之后才能忘记或者不激愤地想起他的侵害。
  这迎合了转移痛苦的需要。遭上校训斥的上尉对斥责耿耿于怀,直到训斥过中尉才释然。
     
  但人若被下级冒犯,就会变本加厉地把痛苦转嫁给引发者。
  破碎的瓷瓶无从修复;幸好作为补偿,把它打碎的奴隶可以被鞭子抽得皮开肉裂。
  如果奴隶跪下,有时,仅把他支配到这一地步已足够了。
  受鞭笞的奴隶——甚或他可能只尝到了求饶之苦——接着也需要补赎。
  
  世间激起的每种恶周游于众人的头上(这是荷马史诗中阿特的神话[23]),直到落向一个将其全部承受并摧毁的至纯的人。
  天父不像人那样为我们的冒犯所触及。而正因为如此,与对人的冒犯相逆,直接针对祂的一切冒犯以诅咒的形式又落在冒犯者身上;于是他禁不住通过对其他造物作恶来竭力从这种恶中解脱。他散布一种恶,使其在造物之中步履不停。
  这便是该隐身上发生的事——设想该隐不情愿地献祭。
  如此散布的恶不断循环,直到落在纯粹至极的牺牲品身上。
  
  天国的上帝不能摧毁恶,只能以诅咒的形式将之送回。惟有人间的,成为祭献的上帝,才能通过承受来摧毁恶。
  因此作为补赎的对恶的观念以正确的转换方式通向了救赎的概念。
  天父没有送回恶,而既然用什么方法都不能将祂触碰,恶跌落回来。
  复仇者模仿圣父。这是错误地模仿上帝。只允许人模仿圣子。这是为何“若不藉着我,没有人能到父那里去”(《约翰福音》第14章第6节)。
  然而:“你们要完全,如同你们的天父是完全的。”(《马太福音》第5章第48节。)但此处涉及的是模仿放弃权力的圣父,道成肉身即放弃的圆满实现。
  人类以往总感到需要以献祭无辜的生命(动物,孩子,处女)来涤除罪恶。当牺牲品心甘情愿,无辜就达到了至高点。
     
  受邪恶之苦的人希望把它投往别处以得解脱:这便是补赎的愿望。他不求摧毁恶,而是从自身的存在中清除,为此把它抛在外面。
  但上帝没有什么外面可供抛掷邪恶:他存在的领域,是一切事物。上帝只能渴求摧毁恶。而只有通过与上帝接触,恶才会落入虚无。
  因此,补赎对人类旨在把冒犯远远抛出身外,而对上帝旨在服从于冒犯。
  亚当因吃苹果冒犯了上帝,这冒犯以诅咒的形式落回去,因为它并未触碰上帝。但是那些把钉子敲入基督肉体的人,他们的冒犯没有以诅咒的形式跌落,它触及了上帝而消失。
  
  俄耳甫斯之歌:
  “为诸神立法,甚至为那定时间、令一年四次飞折的神。”
  同上:“那一日,一切律法纷乱倾覆之日要降临世界;南极要碾碎整个利比亚[24]。”
  
  基督教的飞速传播归功于所有那些不幸者翘首以望世界末日!而且这多么好理解。
  任何宗教,任何与之竞争的教派都没有像基督的生,死,复活那样对紧临之末日提供同样历历可触的担保。
  
  “一切神灵将毁于某种死而堕入混沌。死亡终将为己宣布必死的最高判决[25]。”
  
  参看,圣保罗。尽末了所毁灭的仇敌就是死(《哥林多前书》第15章第26节)。
  
  黄道宫——“狮子,赫拉克勒斯的猎物,烘烤于夏之流火,将再一次坠落(一条注释说它坠自月亮),室女将殒落在她已飞离的土地,精准的天秤之重量将倾颓[26]……”——宝瓶“[冷酷的摩羯]要粉碎你的瓮[哦宝瓶],不管你是谁[27]。”
  
  “哦我们生于怎样严酷的厄运,何其不幸,或者我们遗失了太阳,抑或致其逃亡[28]。”
  
  阿特柔斯,言及提埃斯特斯“我想看的不是[提埃斯特斯]受苦,而是他陷入苦痛的一瞬[29]。”这是罗马皇帝的实验精神。
  
  “不幸者从恸哭汲取了苦涩的激情[30]。”
  
  假托悲剧《奥克塔维亚》(尼禄死于68年)中的人物,塞内加的独白。
  
  “如果,它虽伟大也衰朽,应再一次坠入幽翳的混沌,看吧那世界末日必来,在苍穹的崩塌下击毁我们渎神的种族,从而孕育新的人类,涣然而优秀,堪比萨图尔努斯统治天庭之时,青葱的它所承载的那一支。当时伟力的处女正义神,和圣洁的信念女神一道,受遣从天上降临大地,柔和地管理着人类[31]。”
  
  第四代人敢渔猎
  
  “用犁铧翻耕从未触动的土地,而土地一旦受伤,便把果实更深地藏入神圣的胸怀里[32]”
  
  以及更大的罪孽,掘取铁和金子。
  
  “……处女阿斯忒里亚,星空最湛明的装扮[……]受蔑视而远远逃离了大地[33]”。
  
  室女宫,8月份(随后的天秤,秋分,9月21日)。8月15日,圣母升天节。圣母诞生日,9月8日。
  
  母熊焦渴,欲潜入大海而不能。
  
  赫拉克勒斯的十二件苦差:
  
  涅墨亚之狮              克里特公牛
  勒耳那的九头蛇          狄俄墨得斯的牝马
  阿卡狄亚的牡鹿          希波吕忒的腰带
  厄律曼托斯的野猪        革律翁的牛群
  奥革阿斯的牛栏          赫斯珀里得斯的金苹果
  斯廷法罗湖的鸟          下到冥土(刻耳柏洛斯)[34]。
  
  塞内加的剧中他说“朱诺运载怪兽(到了空中)[35]。”
  他算入巨蟹(看作与九头蛇相似?)——狮子——却没有别的,除了金牛。
  这名单是否呼应更古老的黄道宫?
  对依洛西斯秘密仪式的描述,《疯狂的赫拉克勒斯》,第842行。
  
  倘若毫无保留地使一切事物隶属于对上帝的服从,以这样的思索:假如上帝存在,人就赢得了一切——即使死亡的一瞬带来虚无;假如这个词仅仅与幻觉对应,人一无所失,因为这样便绝没有善,也就无从失去;甚至人成为栖身于真理的赢者,因为抛开了存在的、但非善的虚幻之善,为了(在这种假设下)不存在的、但若存在仍会是唯一之善的事物……
  人若如此支配一生,死亡之际任何启示都不会造成遗憾;因为若是偶然或魔鬼统治全世界,人也无需遗憾曾这样生活。
  这比帕斯卡的赌注更为可取。
  若从存在的观点看上帝可能是幻觉,从善的观点祂就是独一的现实。对此,我深信不疑,因为这是一个定义。“上帝是善”确凿如“我存在”。如果我将欲望从非善的一切事物中拔出,使之仅仅倾向于善而不知善存在与否,那么我便栖身于真理之中。
     
  一旦我的整个欲望朝向善,还有何种善需要我期待呢?我这时拥有了全部的善。正是如此,拥有全部的善。去想象别的至福该多么荒谬?
  为了有特权临死前处在与基督在十字架上说“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马太福音》第27章第46节)之时完全相似的状态——为了这特权,我自愿放弃人称之为天堂的一切。
  由于他的整个欲望彻底朝向上帝,从而完全拥有了上帝。
  他受着近乎地狱之苦,但那细节有什么要紧?
  
  对那些伪善来说,欲望和拥有才是不同的;对于真善,毫无区别。
  因此,上帝存在,既然我将祂渴望;这确凿如我的存在。
  我发现在世间自己的欲望粘附于非善的事物,不好不坏的事物。我该将它拔出,但这叫人流血。
  不奇怪,只要欲望粘附于这些事物,就和拥有不同,因为它需要善而这些不是善。
  一旦被撕扯下来而转向善,它就是拥有。
  但这并非对于灵魂的整个欲望都是一蹴而成。起初只对无穷小的一部分而言。
  然而,成为拥有的这颗欲望的微粒,比欲望的空的其余一切更强劲。
  如果我只求渴求善,在对善的渴求中我心满意足了。
  不会难于此。
  
  我不需要想象这个词背后的东西。相反,我欲望的对象应该只是我浑不知晓的、这个词背后的现实。
  我惟独渴求善(我想说我应该如此),但对这唯独渴求之物,我明白除了名字之外我一无所知。然而我的愿望沛然满足了,我根本无需别的什么。
  得救的秘密如此简单,以至于因其简单从知性逃逸。它透着双关语游戏的气息。
  在《奥义书》关于“自我”(l’Âtman)的章节中亦如是。
  
  但掌握秘密并不是一切。运用不易,因为欲望粘附于非善之物。
  什么是这依恋的机制?
  什么迫使人饿了吃,渴了饮,身体发疼时暂缓,受辱后享尊重,厌倦时寻乐趣,良久不动时换姿势,困了睡,累了歇,看心爱者,握他的手,对他说,听他讲,运用自己的肢体和感觉器官?
  只要人渴求这一切琐屑之物,灵魂的核心就不在善之中。
  我们如何,为何将它们不可抵抗地渴求?怎样遏制这些欲望?
  关键在,并非令自己漠然于痛苦和快乐——这会更容易——而是让灵魂对痛苦和快乐的整个敏感性完好如初的同时,不求逃避前者、获得后者。
  当必然之感猛烈攫取了灵魂,常常会杀死欲望,甚至最天然的欲望。
  秘密即在此。用服从截断所有的欲望,像用一把剑。
    
  译自Simone Weil:Oeuvres,Gallimard,pp. 921-955。
  

  注释:
  [1] “Vous rendre tout le sang que vous m’avez donné”,拉辛《伊菲革涅亚》第四幕第四场第1184行。
  [2] 《圣经》引文都采用或参考和合本译文。——译注
  [3] 参阅《关于希特勒主义之起源的几点思考》末尾部分:“我不曾使任何人哭泣……我不曾让任何人恐惧……”(Oeuvres,p.378)。也可参阅《内心爱上帝的形式》(p.723)与《扎根》(p.1114)。
  [4] 《创世纪》第28章,第20-21节。西蒙娜·薇依所忆起的是犹太教教士的《圣经》译本(la Bible du Rabbinat français)。她当时在用这个购于马赛的法语译本。
  [5] 《约翰福音》第5章第22节的自由改写。原句为“父不审判什么人,乃将审判的事全交与子”。
  [6] 西蒙娜·薇依凭记忆自由地引用了《约翰福音》第12章47-48节。
  [7] 《罗马书》第4章第9节:“亚伯拉罕的信,就算为他的义。”圣保罗引述《创世纪》第15章第6节。
  [8] 暗指阿里乌斯教派的教义。
  [9] 基督一性论者。
  [10] 新教教派的立场。
  [11] 《马太福音》第5章第18节的节略。原句:“……就是到天地都废去了,律法的一点一画也不能废去,都要成全。”
  [12]《马太福音》第5章第48节。——译注
  [13] 西蒙娜·薇依参考了《主祷文》,更确切地说,参考了第11节:“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出于个人的解读,她习惯于把希腊字句翻译为:“我们超自然的饮食”。
  [14]《约翰一书》第5章第19节的自由改写:“……全世界都卧在那恶者手下。”
  [15] 西蒙娜·薇依评论《主祷文》相邻的几节。
  [16] amor fati:“爱命运”。——译注
  [17] 《圣经》中的《约书亚记》讲述了以色列在迦南的征服和定居。关于屠杀和暴行的叙述使西蒙娜·薇依疏远了《旧约》中的上帝;而在《伊利亚特》中,同样的光线投向得胜者和战败者。
  [18] 西蒙娜·薇依在此概括了《约翰一书》第4章第1-2节。
  [19] 据马克西穆斯(Valère Maxime,即Valerius Maximus)《言行铭录》第6书第8章,《奴隶对主人的忠诚》。
  [20] 武士阶层成员。
  [21] 指本·琼森的喜剧《伏尔蓬涅》,或《狐狸》(1605)。
  [22] 阿西西的圣方济各的生平片段:他觉得接到了重修圣达米盎教堂的命令。1937年,西蒙娜·薇依在阿西西的圣方济各大教堂看到了乔托所画的场景。
  [23] 参看《伊利亚特》第19卷第91-131行。阿特(Até),宙斯和厄里斯之女,是惹人轻举妄动的坏心眼的神。
  [24] 塞内加,《奥塔山上的赫拉克勒斯》,第1093-1096行和第1102-1105行。
  [25] 同上,第1114-1116行。
  [26] 塞内加,《提埃斯特斯》,第855-858行。
  [27] 同上,第864-865行。
  [28] 同上,第878-881行。
  [29] 同上,第907行。
  [30] 同上,第953行。
  [31] 塞内加,《奥克塔维亚》,第391-399行。
  [32] 同上,第414-416行。
  [33] 同上,第423-425行。
  [34] 塞内加,《奥塔山上的赫拉克勒斯》,第16-29行。
  [35] 同上,第66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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