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楠祺 译
一
我知道他存在。我看见他。我触摸他;但他是谁而我又是谁?我们彼此了解,彼此呼应。在这个基础上……
这张脸,或许就是那张已被遗忘而又重新发现的脸。——是我这张脸之前的脸,还是这张脸之后的脸?
也许只是不可言说之言说所发出的声音在诉说着自己的厄运,因此什么也没说。
言说的虚空,言说在此迷失了自己,我们在此自我迷失。
不过……
某种被动而恼人的缺席。
踪迹惟存荒漠中,声音惟存荒漠中。
要付诸的行动是迁移,是漂泊。
从不可言说到不可言说。
离开熟悉的、已知的场域——风景,面孔——去那个未知的场域——荒漠,生面孔,海市蜃楼?
无法穷尽的虚无的面孔,集虚无和所有面孔之沉重,还原为唯一的一张脸,我的脸,迷失的脸。
那么,何谓迁移?——或许就是一道燃烧着的踪迹的非踪迹,无始无终,行踪不定;就是沙碛和皮肤在其酷烈之境呈示出的原始情感。
那踪迹在皮肤上;也在心里。
或许这踪迹正在接近那张脸,接近总是滞后和具有彰显性质;它带着我们奔向无限。
它在我们的胸中跳动。
于是,脉动成为了对踪迹的直觉。我们会成为那踪迹。
若我是那踪迹,我只能为另一个人而存在;但如果那另一个人又是另一个人——不断递延到众多他者——谁还会注意到那踪迹的存在?或许,他人即踪迹之深渊。
思考深渊,书写深渊。临渊之举。但那踪迹若存于我身,在我体内流淌和跳动呢?我躯体的每次脉动便是被记录、被计数的踪迹。热狂——爱情、痛苦、谵妄——令踪迹倍增。那踪迹与存在有关,与本质有关,一如与虚空有关,并可能成为虚空的回声。
二
这踪迹中浮现出一张脸。是哪张呢?一切与虚无俱存于这张脸,俱存于这张被抹除而又从抹除中重生的脸,它从被死亡遗忘、迷失而又复原的虚无特性中浮现出来;死亡似乎认识这张脸,认识所有的脸,并了解其特别之处或其令人困惑的平庸之处,此乃相似性的明证。藉它们的名字:可说出或不可说出其名的那张脸。
对脸的痴迷成了脸本身,成了迁移中痴迷的踪迹;迁移以脸的形态,塑造着其自身的品性。这证人般的脸,既默默无语又喋喋不休,既被聆听又当场受责。
一个名字无疑是一道踪迹;但这名字属于谁?一个名字仅仅是个名字,仅仅是个能发音的词壳。一个名字仅仅是个无法证明的证据。
这张脸无论入睡,无论清醒,都是黑暗或光明的同一道踪迹。
踏上那道踪迹,就意味着踏上那张脸。
在这些道路上,应当用嘴行走,以唇前行,以便亲吻那踪迹。爱主宰路。
但没有踪迹的路存在么?
昨日是明天的踪迹;但明天希望自己了无踪迹,仍为处子之身;或毋宁说,它仍向往以自己的踪迹宣告它的问世,在我们的期待之前到来;那是早先它自己的踪迹。于是,昨日便成了一道始终有待到来之踪迹的允诺。于是,明日复明日,踪迹被做了标记;即未来的踪迹。所要发生的,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循着希望的轮廓——作为一道踪迹的希望的轮廓——在我们日常祈盼的心中留下了踪迹。
同样还有恐惧,因为死亡既是令我们生畏的踪迹,又是一切踪迹的失去。
可那张脸呢?——或许,这张脸被赋予了普世的、人性的和神圣的踪迹;被赋予了迁移的理由——动机——以及作为无法毁灭之缺席的象征;他者脸上的明灭已成为其难以捉摸之脸的晨昏,那是任何面孔中的绝对他者。
回归虚无;但也是回归一面虚无之镜,一种破碎镜面的反射,一面处在反射距离里的椭圆的破碎之镜。
死亡会是唯一的踪迹吗?但它如何标记?死亡非但没有标记,还反过来逃逸出一切曾经标记过的踪迹。在这场逃逸中,死亡甚至会堂而皇之地现身于海岸和山峰,让大洋的咆哮和狂风的怒号把并不存在的踪迹震聋变哑,并一路追杀踪迹,直到用盐给它做上标记,或以巨大的气流将它击昏;仿佛这踪迹早在令其眼花缭乱的否定和不可侵犯的透明中被定位、被攫获。
三
在此类极限中,还有何种欲望敢妄称欲望呢?除非是无限的欲望,是不可及的天空,在其脚下,我们的欲望与我们的极限同来受死,除非是爱慕天际外蓝天的蓝天。
这种面对另一张脸产生的张力仿佛从云端透出,又仿佛来自未能察觉高度的纯光;这种对一张远处的、令人目眩的脸的盲目诱惑;这种在其他特征或实或虚出现时我们之特征的挛缩,有如我们的特征之于其明白无误的异象;这种被压制的吁求,被压制到了在所有吁求、所有遭遇、所有拒绝中仅存的最后一份需要、欲念和希望;这种抗议,这种微弱的噪音,这种威胁着我们的情绪波动和糊涂的满足,它徘徊着,而我们正是其子嗣或祭品;这种爱情中的爱情,这种苦难中的苦难,这种踪迹中的踪迹,谁会通过自我宣示而宣示它们的存在,通过自我诠释而诠释它们的意义呢?——或许它就是那个“非自身所能定义”的“超存在”的“第三者”?但这是否牵强呢?除非这“第三者”即这第三个角色便是死亡,便是那不在场的真实,而它的名字让一切真实在它的名字里土崩瓦解。
四
善——首先是善本身对他者有助益,其次是他者本身对善有助益——这种联系,这种亲密的、克制的、炫耀的团结;这种宣告,这张凹陷、空虚的面孔的到来;这种在空间中弥漫、轮廓渐显、自我塑造并自我超脱的遥远的距离;这种在自身之上聚合并在瞬间折拢、如同一幅被端详和酷爱的非图像之图像般显现的空间——还有什么能比一张脸更让人倍感亲密呢?在信仰的中心,在一切相邻的门槛和终点上,这张脸正若隐若现——那难以察觉的窸窣声,令人们想起树叶与树叶间的摩擦;这是那种亢奋的赤裸与赤裸本身微弱的、轻盈的、气息般的碰触;那纷纷落叶,令人想起树的末梢书的结尾那种自然的悲哀;这一切,还有直面未知——这是确凿的未知,却深藏于记忆之中,早已面目全非——时的那种震撼,那种遽然的冲击,那种恐惧和那种惊叹,难道此即真实?难道这就是我们不敢称之为真相、因而被我们所遗漏的那个东西?难道这就是真相那张模糊的脸?我们的脸通过它而领受了真相,仿佛我们须依自身相貌让其不可见的相貌变得可见,从而相信它,逐渐看见它,而它却无非是我们从其在场中所占有的那种预感,那种热切的欲望,那种疯狂的需求——那是一幅升华的图像——但我们却要永远奉献给它,就像湛蓝的天空要永远奉献给湛蓝的大海一样;那白昼之前的脸是平滑的,随着其每次显现和每次短暂的——致命的——变形,它变得越来越平滑,最终剔透晶莹。
五
上帝,作为众多他者中的绝对他者,仿佛我们必须首先熟悉并共同分担众多他者之脸的责任,才能通过这些他者之脸接近这个没有面孔的绝对他者;仿佛他所失去的,如今正在所有湮没的脸上闪光;仿佛他用自己的脸清偿了我们所有人的损失。
此即受难;是爱中之爱的绝望,是痛苦中无涯的痛苦,是谵妄中极度的谵妄。这便是被深厚的绝对权力撕裂的被动。这,就像无底的绝壁,就像沉沉夜色中的黑暗。
我们的责任何去何从?虚无经由我们的双手锻造。
六
那么,谈谈问题吧。
提问,意味着从问题形成之时起,我们便再无归属;意味着我们不再心存归属感地去归属,意味着我们以约束的方式挣脱了约束。分离,为的是更彻底的归属并再次分离;这就意味着我们要永远将内心向外在敞开,任其放飞,在其自由中狂欢,死而后已。
冷酷地提问和再提问。双重的责任。
我存在。我变化。我书写。我书写只是为了要变化。我只是那个变成了我的人,反过来,这个人不再变成他永远有可能潜在变成的其他任何人。我是那个将成为所有人的我。我将不复存在。而他们将变成那个我无法变成他们的我。
问题在它身后留下了一片空白——纸页。
书写在书写中抹除了自己。黑在黑暗中变成了空白。空白则保存了下来。
空白在蔓延。黑向空白敞开,填进了空白的缺口。那是空白的延续。
被说出的,不留踪迹。它永远是已被说出的,是被跨过去的踪迹——抑或是被忽略的踪迹?
发掘踪迹或许意味着继续书写,意味着围绕那不可发掘的踪迹徘徊。
词语的全部踪迹俱存于词语。
词语是过载的虚无。
脚步与踪迹的同盟。脚步与踪迹是否互为因果?除非脚步与踪迹同步。
……这脚步,如同一口井。
词语的问题,写作内容的问题,书的问题,都是关乎空白、关乎虚空和虚无的问题。
通道。通过的是一位智者、一种智慧,抑或只是一个蠢人?
空白通向死亡。
迁移之水浇灌我们对未知的渴求。
未知是最后的、最冒险的迁移。在这个意义上,死亡取代了未知。
书写或许只是死于我们的死亡之词语的一种方式,踪迹则可能只是一道被逐层揭去面纱的阴影,呵,终极之空白。
空白之下,我们长眠。
长眠于那张无形之空白的脸之下。
本文选自埃德蒙·雅贝斯《边缘之书》(Le Livre des Marges),法国:Fata Morgana出版社,1984年版,第168-175页。埃马纽埃尔·列维纳斯(Emmanuel Lévinas,1905-1995),法国哲学家,犹太人,原籍立陶宛,年轻时师从哲学大师胡塞尔、海德格尔研究现象学,深受两位大师思想的影响又有所超越。列维纳斯是继胡塞尔、海德格尔之后在西方影响最大的哲学家,也是最为彻底地反对自古希腊以来整个西方哲学传统的哲学家,他提出的“他者”理论,已成为当下几乎所有激进思潮的一个主要理论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