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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张枣:跟茨维塔伊娃的对话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9-01-14  

张枣:跟茨维塔伊娃的对话



  C'est un chinois,ce sera lang.
    ——Tsvetajeva


1
亲热的黑眼睛对你露出微笑,
我向你兜售一只绣花荷包,
翠青的表面,凤凰多么小巧,
金丝绒绣着一个“喜”字的吉兆——
两个?NET,两个半法郎。你看,
半个之差会带来一个坏韵,
像我们走出人行道,分行路畔
你再听不懂我的南方口音;
等红绿灯变成一个绿色幽人,
你继续向左,我呢,蹀躞向右。
不是我,却突然向我,某人
头发飞逝向你跑来,举着手,

某种东西,不是花,却花一样
递到你悄声细语的剧院包厢。


2
我天天梦见万古愁。白云悠悠,
玛琳娜,你煮沸一壶私人咖啡,
方糖迢递地在蓝色近视外愧疚
如一个僮仆。他向往大是大非。
诗,干着活儿,如手艺,其结果
是一件件静物,对称于人之境,
或许可用?但其分寸不会超过
两端影子恋爱的括弧。圆手镜
亦能诗,如果谁愿意,可他得
防备它错乱右翼和左边的习惯,
两个正面相对,翻脸反目,而
红与白因“不”字决斗;人,迷惘,

照镜,革命的僮仆从原路返回;
砸碎,人兀然空荡,咖啡惊坠……


3
……我照旧将头埋进空杯里面;
你完蛋了,未来一边找葬礼服,
一边用绷紧的零碎打发下午,
俄罗斯完蛋了——黑白时代的底片,
男低音:您早,清脆的高中生:
啊——走吧——进来呀——哭就哭——好吗?
尊称的面具舞会,代词后颤“R”
马达般转动着密约桦林和红吻。
巴黎也完蛋了, 我落座一柄阳伞下
张望和工作。人在搭构新书库,
四边是四座象征经典的高楼,
中间镶嵌花园和玻璃阅读架。

人,完蛋了,如果词的传诵,
不像蝴蝶,将花的血脉震悚。


4
我们的睫毛,为何在异乡跳跃?
恍惑,溃散,难以投入形象。
母语之舟撇弃在汪洋的边界,
登岸,我徒步在我之外,信箱
打开如特洛伊木马,空白之词
蜂拥,给清晨蒙上萧杀的寒霜;
陌生,在煤气灶台舞动蛇腰子,
流亡的残月散发你月经的辛酸,
妈妈,卡珊德拉,专业的预言家,
他们逼着你的侧影吸外国烟,
而阳光,仍舒展它最糟糕的惩罚:
鸟越精确,人越不当真,虽然

火中的一页纸咿呀,飒飒消失,
真相之魂夭逃——灰烬即历史。


5
阳光偶尔也会是一只狼,遍地
转悠,影子含着回忆的橄榄核,
那是神,叫你的嘴回味他色情的
津沫,让你失灵,预言之盒
无力装运行尸走肉,沐浴在
这被耀眼的盲目所统辖的沙滩。
看见即说出,而说出正是大海,
此刻的。圆。看的羊癫疯。看。
生活,在哪?“赫克托,我看见你
坐在一万双眼睛里抽泣,发愣”——
你站在这,但尸体早发白。等你
再回到外面,英雄早隐身,只剩

非人和可乐瓶,围观肌肉的健美赛,
龙虾般生猛的零件,凸现出未来。


6
樱桃,红艳艳的,像在等谁归来。
某种东西,我想去取。下午,
我坐着坐着就睡了,耳朵也倦怠,
我答应去外地取回一本俄文书。
你坐在你散发里,云雀是帽子。
笔,因寻找而温暖。远方,来客。
梦寐之中,你的手滴落着断指,
我想去取:人,铜号,和火车;
樱桃,红艳艳的,等的纯粹逻辑,
我心跳地估算自己所剩的时光;
没有你,祖国之窗多空虚。呼吸,
我去取,生词像鳟鱼领你还乡;

你去取,门锁里小无赖哇吐静电——
痛,但合唱惊警地凌空,绝缘。


7
你回到莫斯科,碰了个冷钉子,
而生活的踉跄正是诗歌的踉跄。
除夕夜,乌鸦的儿女衣冠楚楚地
等钟声,而时间坏了,只好四散。
带担架的风景里躺着那总机员,
作协的电话空响:现实又迟到,
这人死了,那人疯了,抱怨,
抱怨的长脚蚊摇响空袭警报。
完美啊完美,你总是忍受一个
既短暂又字正腔圆的顶头上司,
一个句读的哈巴儿,一会说这
长了点儿,一会说你思想还幼稚,

楼顶的同行,事后报火,他们
跛足来贺,来尝尝你死的闭门羹。


8
  Wenn Duwirdlich mich sechen willst,so musst Du handeln!
     ——Tsvetajeva an Rilke

东方既白,静电的一幕正收场:
俩知音一左一右,亦人亦鬼,
谈心的橘子荡漾着言说的芬芳,
深处是爱,恬静和肉体的玫瑰。
手艺是触摸,无论你隔得多远;
你的住址名叫不可能的可能——
你轻轻说着这些,当我祈愿
在晨风中送你到你焚烧的家门:
词,不是物,这点必须搞清楚,
因为首先得生活有趣的生活,
像此刻——木兰花盎然独立,倾诉,
警报解除,如情人的发丝飘落。

东方既白,你在你名字里失踪,
植树的众鸟齐唱:注意天空。


9
人周围的事物,人并不能解释;
为何可见的刀片会夺走魂灵?
两者有何关系?绳索,鹅卵石,
自己,每件小东西,皆能索命,
人造的世界,是个纯粹的敌人,
空缺的花影愤怒地喝彩四壁,
使你害怕,我常常想,不是人
更不是你本身,勾销了你的形体;
而是这些弹簧般的物品,窜出,
整个封杀了眼睛的居所,逼迫
你喊:外面啊外面,总在别处!
甚至死也只是衔接了这场漂泊。

无根的电梯,谁上下玩弄着按钮?
我最怕自己是自己唯一的出口。


10
我摘下眼镜,我愿是聋哑人的翻译——
宇宙的孩子们,大厅正鸦雀无声:
空气朗读着这首诗,它的含义
被手势的蝴蝶催促开花的可能。
真实的底蕴是那虚构的另一个,
他不在此地,这月亮的对应者,
不在乡间酒吧,像现在没有我——
一杯酒被匿名地啜饮着,而景色
的格局竟为之一变。满载着时空,
饮酒者过桥,他愕然回望自己
仍滞留对岸,满口吟哦。某种
悲天悯人的情怀,和变革之计

使他的步伐配制出世界的轻盈。
大人先生,你瞧,遍地的月影……


11
……是的,大人,月亮扑面而起,
四望皎然,峰顶紧贴着你腮鬓:
下面,城南的路灯吐露香皂气,
生活的她夜半淋浴,双眼闭紧,
窗纱呢喃手影,她洗发如祈祷,
回身隐入黑暗,冰箱亮开一下;
永恒像野猫,广告美男子踅到
彗星外,冰淇淋天空满是俏皮话……
……夜莺啊正在别处, 是的,您瞧,
没在弹钢琴的人,也在弹奏,
无家可归的人,总是在回家:
不多不少,正好应合了万古愁——

呵大人,告诉我,为何没有的桂树
卷入心思,振奋了夜的秩序?


12
九月,果真会有一场告别?
你的目光,摆设某个新室内:
小铜像这样,转椅那样,落叶,
这清凉宇宙的女友,无畏:
对吗,对吗?睫毛的合唱追问,
此刻各自的位置,真的对吗?
王,掉落在棋局之外;西风
将云朵的银行广场吹到窗下:
正午,各自的人,来到快餐亭,
手指朝着口描绘面包的通道;
对吗,诗这样,流浪汉手风琴
那样?丰收的喀秋莎把我引到

我正在的地点:全世界的脚步,
暂停!对吗?该怎样说:“不”?!

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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