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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茱萸:诗词岁时记·傅粉何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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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8-09-13  

茱萸:诗词岁时记·傅粉何郎




  英国浪漫派巨匠、诗人兼批评家柯勒律治,在1832年9月1日发表的《席间闲谈》里,有过一段精彩的议论,其中最核心的一句是说,伟大的灵魂必须是雌雄同体的。
  这层意思,后来在弗吉尼亚·伍尔芙和玛格丽特·杜拉斯两位女作家各自的著作里,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引用和阐发。
  在我看来,基于柯勒律治之说,两位女作家发展出了这么几层意思:存在与生理两性相对应的两种不同的灵魂/精神气质;这两种气质(权且称之为男性气质与女性气质)又不与生理性别完全对应,存在着错位、互相影响甚至交融的情形。以此而论,两种性别气质的交融以至于和谐,才是完整和充分的象征。
  对于在此点上私淑于他的两位女弟子而言,柯勒律治的“开学第一课”可谓规模宏远,立意甚深。186年后的这一天,于汉语世界主流媒体上演的《开学第一课》,则引发了诸多的争议,且与性别气质话题有关:深受时风浸染、塑造而流行有年的“小鲜肉”们,终于被冠上“少年娘,则中国娘”的戏谑式骂名。
  这样的批评暗含了一些前提——所谓“爷们”(阳刚)/“娘”(阴柔)这样的两性气质,须各安其位甚至截然对立;而且,这两种精神特质要与各自的生理性别相对应,而不是错位。
  往更深一层想,人们还从“少年娘”这样的流行风气中,不止要作审美层面的批评,更将之视为时代精神与世道人心的隐喻。
  那么,在汉语国度更久远的过去,人们又是怎样来看待男性气质的呢?体现在诗词中,男性之美又有怎样的具体表现,折射出什么样的价值观念?
  可以肯定的是,在很早的时候,一名男性最吸引人的地方,就已经不是纯粹基于性别的阳刚与威武雄壮了。男性的美主要来自于贤德、忠诚、果敢等从事公共事务的优秀品质。
  当然,这些品质与阳刚或威武亦不相冲,先秦的《邶风·简兮》里,就描写过一个贤德而又伟岸然之人,屈身做了卑贱的伶人舞者: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
日之方中,在前上处。
硕人俣俣,公庭万舞。
有力如虎,执辔如组。
……
云谁之思,西方美人。
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诗里的“万舞”是古代一种舞蹈的名称,舞者先是手拿兵器武舞,继而拿着鸟羽和乐器文舞。“简”就是分别、择取的意思,指遴选好舞者,列队进行。
  诗里起舞的主人公,是一位魁伟(俣俣)而又贤德的男子(硕人),他起舞时的身姿并不轻盈,而显出孔武有力的一面。这是他跳武舞时的形象。
  以旧解来论,身怀贤德的魁伟男子身在舞者之列,不得其位,故而思念西周盛时能用贤人的诸王。所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不过是以“美人”指美德之人,指圣人或俊彦。用此词形容女性之色,谓之美人,是后来的事了。
  在《简兮》里,男性之有吸引人的精神气质,主要还在于他的贤德;诸如刚猛、魁梧、伟岸等后世通常所理解的生理特质,起的作用相对次要。一个人之为硕人或美人,并不根本性取决于“有力如虎”这样的刺激型、侵入型气质。
  当然,男性的内在德性并不是审美性的全部内容,生理方面的特质依然会是人们借以断定一名男性气质优劣的重要参照。
  品藻人物蔚然成风的魏晋时代,被公认为“美男子”的人,容貌特征常有相似处,但绝非体现为阳刚或雄壮。恰恰相反,阳刚与雄壮往往被视为不够风流蕴藉,而与好的男性气质无缘。
  在《世说新语·容止》里,为曹操所宠爱的养子何晏是这样的:

  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

  曹操这个“人妻爱好收集者”娶了何晏的母亲尹氏做妾,顺便慷慨地把何晏当儿子养,后来更是以自己的女儿配给了他。
  何晏既是当时著名的玄学家和五石散爱好者,还是众所周知的美男子。这位驸马爷仪态修美,面貌白皙,以至于他的晚辈魏明帝曹叡都怀疑他如女子般涂了粉。
  这段掌故,为后世留下了一个“傅粉何郎”的成语,并常在诗文里将之与汉末尚书令荀彧对举——后者同样风度翩翩,且爱好熏香。他们不仅一道成为了美男子的象征,还通常作为典故,被借用来形容某些物事的色与香:

缤纷紫雪浮须细,冷淡清姿夺玉光。
刚笑何郎曾傅粉,绝怜荀令爱薰香。

皓齿舞霓裳,飘飘翠带长。
何郎初傅粉,荀令乍薰香。
玉蕊休夸白,金沙敢并芳。
可怜蜂与蝶,早晚引风狂。


  前一首是宋代诗人阮南溪的《梨花》诗,后一首则是明代诗人王象晋的《酴醾》诗。
  看看,看看,何郎和荀令,真的是美如梨花、艳若酴醾呀。或者说,梨花和酴醾之所以美得惹人怜爱,是因为分得了何郎和荀令的傅粉与熏香……
  更令人忍俊不禁的是,近年热播的一部剧集里,涉及到何晏这个角色,就干脆寻了一位美丽的女演员来饰演。何晏这位历史上风度翩翩、才学出众的美男子愣是被演成了娘娘腔、吸毒鼻祖(五石散确实有毒)和扯淡大师。
  以看待荀彧或何晏的眼光来认定美男子的做法,延续了很长的时间。从《世说新语》到《晋书》这样的正史,标准都差不多:

  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嵇康)
  王右军……叹曰:“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此神仙中人。”(杜乂)
  恭美姿仪,人多爱悦,或目之云:“濯濯如春月柳。”(王恭)


  据《世说新语·容止》等材料来看,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魏晋时期对男性的审美主要体现在仪容修饰的精巧别致、风度气质的飘然出群以及行为举止的女性化(至少是中性化)等方面。这是当时的士族阶层对男性的审美。
  与此相对应,在当时,对女性的审美则朝某些男性气质靠拢,女性的能言善辩、多才风雅、举止飘逸之类的特征成为了人们津津乐道的对象。
  著名的才女谢道韫在众人聚会时替小叔子王献之应对宾客辩难而为之解围的故事,就是很好的说明。由此而见,当时对女性的审美,亦不完全由阴柔温婉之类特质决定。
  事实上,魏晋以后千余年来,知识精英阶层对男性的审美,在观念和实践上都和人们通常理解的诸如阳刚、勇猛、豪迈等男性气质迥然有别。
  他们欣赏的男性之美,除德性与贤能等内质,体现于容止方面,多少有朝女性靠拢的倾向。用柯勒律治异域之喉歌出的妙音来解释,倒真应了“雌雄同体”这么个说法。
  不过,类似于“少年娘,则国娘”这样针对演艺界风气的嘲讽,其实并不新鲜。近年来得之于演艺界近于“娘”的气质的审美风气,是否能与柯氏“雌雄同体”这样的说法相提并论呢?我无意给出一个结论,但想起来179年前龚自珍写下的《己亥杂诗》中的一首。他借古人典故,将矛头指向了当时的伶界风气:

汉代神仙玉作堂,六朝文苑李男香。
过江子弟倾风采,放学归来祀卫郎。


  他批评的是当时盛行于贵族、富家子弟间的一种狭邪风气——于伶人中寻男色狎之。汉代玉堂被视为嬖幸者之舍,又指翰林院,此处两义合用,兼次句“六朝文苑李男香”意思,主要影射乾隆朝状元毕沅昵好昆曲旦角李桂官之事。
  据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毕沅在未中状元前与李桂官相好,得到了李的大力资助,及第后,李桂官这个男性戏子,遂被雅称为“状元夫人”。我近日在拍场得了一部宣统三年叶德辉刻的《燕兰小谱》,里头就有涉及此事的诗。
  乾隆朝的大诗人赵翼和袁枚当时都作了《李郎曲》记述此事之风流,亦对李桂官风尘中识得英雄的慧眼表示了唱叹与雅谑。赵翼写李的出场:

乌云斜绾出堂来,满堂动色惊绝艳。
得郎一盼眼波留,千人万人共生羡。


  然而,这件事在“钢铁直男”龚自珍看来,并不值得以风流佳话传颂。他的言下之意不无讽刺,并且超脱于个案,将批评的锋芒指向了整个末世的风气:
  
  如今江南一带豪富人家的子弟,都倾慕于李桂官这类人的风度神采,散学以后,只将李郎卫玠一类的美男子供奉,无意于任何有益于国计民生的正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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