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亦涓 译
在她早期的诗作《怀疑者》中,伊丽莎白·毕肖普列举了三类(我是从隐喻的角度说)或更多类型的诗人,分别赋予他们以云、海鸥和怀疑者的形象。云是内省的,或者可以说甚至是唯我主义的:威廉姆·华兹华斯或华莱士·史蒂文斯属于此类。海鸥是住在塔里的幻想者:雪莱或哈特·克兰属此类。而梦见灾难和失败的怀疑者,则是艾米莉·狄金森或伊丽莎白·毕肖普这样的诗人。当史蒂文斯和克兰确信诗人的心智凌驾于大海和死亡的世界之上时,毕肖普却在梦中这样精确地审视大海:
那海鸥询问过他的梦境,
那就是,“我不能掉落。
我下面那闪闪发光的大海要我掉下去。
它坚硬如钻石;它想毁灭我们全体。”
尽管伊丽莎白·毕肖普的源头既来自狄金森和玛丽安·摩尔,也来自于华兹华斯和史蒂文斯,她却避免对诗歌的力量加以赞美,而是以一种庄严的口吻称之为“无用的”。人们也许会想到她所说的“无用”与奥斯卡·王尔德的意思相似:超越道德说教的目的。
毕肖普是最重要的美国诗人之一,是堪与惠特曼和狄金森,弗洛斯特和史蒂文斯,艾略特和哈特·克兰比肩的诗人。她是如此一丝不苟和如此的独特,从而使她既有可能无法解读,又很少有可能被误读。她最频繁地受到称赞的是她的“眼睛”,仿佛她是一位光学的大师。但她实际上的成就在于:看到那无法完全被我们看到的,说出那无法完全被我们言说的。
华莱士·史蒂文斯对她的写作的影响,使她变得焦虑,而她宁愿被认为是玛丽安·摩尔的追随者,后者既是她的朋友也是导师。然而,诗人被他们的先行者选择,他们自身并无法选择。史蒂文斯那些最好的诗篇呈现给我们的,正是他自己所称的“从头脑里逃脱的思绪的嗡鸣”。这同样适用于伊丽莎白·毕肖普的诗歌。而摩尔,对事物具有无穷尽的好奇心,并创造了一种灿烂耀眼的、生动的马赛克式的印象。通过史蒂文斯和毕肖普,我们置身于一个想象之物的宇宙,这些事物被吸纳到我们的头脑和心灵之中。史蒂文斯那种宏大的美学沉思,被毕肖普缩小比例,并多多少少带上了反讽的意味。但她的思考模式从本质上说,和前者是一样的。她对诗人的困境的感受,也与之相同,这种感受认为:我们所生活的地方不是我们自己的,更不是我们自己。
《在渔房》是毕肖普最令人难忘的作品,在这首诗中她不再是一位怀疑者而是“一位全身心投入的信徒”。正如华兹华斯回到丁登寺以经验的损失换取想象力的收益,毕肖普回到新斯科舍岛,那是她童年和外祖父母曾一起居住过一段时间的地方。诗的第一长节,被一个想象中的黄昏统一在一起:“一切都是银色的。”一种“清晰可见的半透明”被鱼的身上那彩虹色的残留物、“那稀疏散落的明亮的草色”和粘在老渔夫(诗人曾祖父的一位朋友)身上的鱼鳞那闪光的饰片加强了。
接着,一个简洁的、六行诗节的转换,把我们从“细细的三根银色树干”带向水中那灰色的岩石。第三节,又是一个长诗节,在这一节我们的视线从“一切都是银色的”移到了灰色的石头和冰冷的海水。如果银色象征经验的损失,灰色则矛盾地暗示我们,想象力的获得是危险的,并且可能是有害的:水和石头都被“一种深灰色的火焰”所灼伤。
这就是我们想象中的知识的样子,
黑暗,咸苦,清澈,流动着,完全地自由,
从世界那坚冷的
口中汲出,源自那永恒的岩石的
乳房,汩汩流淌,而既然
我们的知识是历史性的,它流淌着,转瞬即逝。
“半透明性”失去了,在这里没有现存的知识可以获得。然而,那“流淌着,转瞬即逝”的知识所具有的“完全地自由”,仍有其想象力的价值,它是一首精心构思的完整的诗歌所取得的成就。
《三月末》这首诗,我以为是毕肖普最优秀的一篇作品,其中“太阳狮”的精彩隐喻使全诗达到了高潮,它是史蒂文斯式的,但是反转了史蒂文斯所赋予思想的形象。在史蒂文斯的诗中,狮子是诗歌作为一种破坏性力量的象征,或者是诗人又一次将他心智的力量强加于死亡的世界之上。对这一象征最好的最极致的发挥,见于《在纽黑文的普通一天》这首诗中:
说到每个人灵魂中的狮子
它应当毛发光亮、通体透明
带着它夜间的光辉孤独地闪耀。
伟大的狮子必须在太阳下有力地站定。
史蒂文斯的这头“太阳狮”是惠特曼式的:它代表了一种美国式的崇高。毕肖普对其作出了回应,态度是亲切温柔的,然而带上了一种与之不同的“顽皮的”色彩,更像狄金森和摩尔而不是惠特曼。
它们本可以戏弄那头太阳狮子,
可惜现在他落到了它们的后面
——他走过海滩直到那最后的回落的潮水边,
留下他硕大,壮丽的脚印,
或许是他曾把风筝放到天空嬉玩。
这头“太阳狮”象征了作为一种游戏力量的诗歌,而不是一种破坏性的力量。毕肖普有句俏皮话说,“若决不好玩,则决不发光。”在惠特曼和史蒂文斯的严峻的海滨颂歌之后,毕肖普添加了一支终场曲,其风格与惠特曼和史蒂文斯在他们诗篇中的风格,同样令人无法忘怀。
译注:
*本文系哈罗德·布鲁姆为他编选的《伊丽莎白·毕肖普导读》一书撰写的简介,题目为译者所加。
*文中所引诗行为本文译者翻译。(《怀疑者》《三月末》可参看译者所译全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