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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伊塔洛·卡尔维诺:《海和男孩》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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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6-02-27  

伊塔洛·卡尔维诺:《海和男孩》序言

王立秋 译



  今天,对我们来说,众神是什么?对朱塞佩·贡德(Giuseppe Conte)来说,他们是史前史,或者更确切地说,人类之前的历史,风景中的在场,是植物和动物的开端,以及离我们更远的,地球结构的形成;他们是起源的持久的惊奇,是区分和命名植物、动物、星座之初民容貌的颤抖的渴望。现在这本薄薄的《海和男孩》(The Ocean and the Boy)收录了贡德在过去七八年间写的诗。
  贡德是来自里维埃拉西部的利古里亚人,生于并继续生活在毛里齐奥港。狄安娜—阿忒弥斯,毁灭与重生之女神充斥全书这个事实,指出了一种通过感官经验和智识、文化传统的融合,来与他自己的风景合并的欲望。在古代,在卡波贝尔塔和切尔沃之间,在今天狄亚诺·玛丽娜(Diano Marina)所在的地方,延亘着一片森林,它名叫路库斯•博尔玛尼(Lucus Bormani),在罗马人那里等同于狄安娜的利古里亚女神的名字。对贡德来说,罗马政府的那段时期,标志着对这位“像一只幼小的青蛙/被握在一只空手中一样被废黜的女神”之俘虏的开始。而在一切面对这个神秘的“过去”而展开的当代符号之外,诗人,通过唤起儿时探索的记忆,寻找着原始的野性的情感,生存的斗争,和最后的冰河退却,在循环的起点为地中海的草木让道的时刻。
  这种召唤绝不是田园牧歌式的。“流亡的女神”的回归只可能是一场血淋淋的梦,因为这就是自然的流动,而因此,确实,它也在一组由三首投射在昔克兰群岛地貌上的颂歌构成的组诗中得到描绘,其中,植物和海的意象的强力迸发(像罪行一样爆发)和忠实地遵循学术的神话艺术的阿忒弥斯的属性名录相混合。仿佛在狂喜中,这个满载感官和学识的意象的洪流也支配着献身于阿尔戈利斯城的世系;那里,血腥的残酷也在一种可惊的二分的结点上与美结合,就像在“最终永远抚摩狼藉的尸体和毛莨属植物的/命运”的残酷爱抚中那样。
  在《在翰伯利庄园花园中写作的哀歌》这首无疑是本诗集最沉重最密集的诗中,一片长满莨苕的原野得到了描述,一个生机或重生的赤裸的意象,在那个意象中,植物像亚述的战士们一样,被还原为纯粹有生长力的灵活性。“它们苏醒,强壮而不好战,沉稳,/没有盲目的显赫,只有持续的不屈不挠。/它们只是不得不苏醒,不得不生活。”它们来了。因此,神话的英雄们,和莨苕一样,共享一种单一的变形的本质。但人们呢?人类的存在被排除在变形的循环之外,并因此而被囚禁在有限的命运中。然而,诗的结尾,在一种突然的、对平凡当下的回归中,恢复了我们生命的日常生活维度。
  也许,在里维埃拉西部破碎的地貌上,写着世界终点的预言:这个母题非常引人注目,特别是在贡德最早的诗,比如说,《根据预言》(“这是肯定的:利古里亚将陷入海洋……”)那个系列的诗中;在这些诗中,毁灭看起来有时是恐惧的理由,有时又是欲望的对象。在诗集的过程中,我们跟随诗人从自然的“恐慌的”崇拜——这使他乞灵于城市的文明和历史的毁灭(《最后的白色的四月》)——走向一种作为神秘之地(永远以儿时对一个城镇的所有楼梯和石板上的名字的记忆为基础)的阿尔戈利斯城的象征化,继而走向它当前的抵达点,后者承认一种在纽约的城市空间中形成、分化的多元的力量的完全性,在那个城市中,自然、神话和文明合而为一。
  贡德压迫并超越了希腊神话的限度,他为从古典上升到野蛮,上升到野性而沉浸在这些限度中(这是一种今天在我们看来可能老式的态度,但尽管如此,它在如今行将终结的那个世纪中的许多诗和智识的使命中依然是一种带来生气的力量,如此我们可以把它看作二十世纪文学中的主要线索之一)。他在还没有在写作中被奉为神圣的神话深处挖掘,无论它们使凯尔特的神话,还是哥伦布之前的美洲的那些神话。在西方的源泉中,赫拉克勒斯和普罗米修斯与凯尔特的神妖精王玛娜曼·麦克·利尔(Manannan Mac Lir)相关联;为促成这种关联,诗人改变了音步:在几近于六韵步诗体的节奏之后,他使用了北欧韵歌的韵律,追求一种一切事物与一切事物的宇宙论意义上的等同。谣歌的模式也在与诗集同名的那首叙事诗中出现。根据一个爱尔兰传说,一个年轻的男孩潜入海底去捕捉海深处的歌。这个故事完美地象征了贡德的诗的目标,而他也在阿兹特克的神话中追寻这个目标:神话中病弱的太阳神(Nanauatzin),在火中接受死亡并因此而变成太阳。
  “在来自一个死去的水手的言语的/使港口变白并屈服/撕裂海草的森林的/黎明的风中”——从它灵感(来源)最广泛的诗,到那些源自某种巴洛克隐喻的知识(贡德本人作为学者关注的就是这种知识)——《和沙漏一起的平静生活》里的那四首十四行诗说明了这点——的诗,《男孩和海》的所有的诗行,都对我们指出一个单一的主题,即生与死的循环,也即,一切时代一切地方的诗的根本主题。
  我们应该把这位如此孤傲,如此“脱离于时代”的诗人放在先兆和趋势的海图上的什么地方呢?在这一路数为严格、枯燥、衰减,也即,与他自己的品质尖锐对立的品质的时候,再在身份上把他归为二十世纪意大利诗歌的“利古里亚派”,还正当么?而且,构成利古里亚地貌的要素无疑是当下的,人们不会谈论某种仅仅是外在的东西。要把一片地貌变成推理:这当然是利古里亚给她的诗人和作家们提供且会继续提供的真实的主题,而越是如此,她的地貌的不稳定也就变得越发明显。同时,我们也不应该忽视另一条参考线,也即,从雪莱和济慈的浪漫主义经叶芝和T.S.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到今天的,更为开化、丰富的英国的诗歌传统(贡德是英国文学专家)。
  关于朱塞佩·贡德的诗,有两件事情特别打动我:一种对作为一种在语言的罗网中捕捉对象的方式的描述的兴趣(精确的观察是他的动物寓言集和他的植物标本集的特征:蚱蜢、木兰、神秘的柿子、白色的金雀花、两只海龟的爱情的午后),和他的意象具有的,在它们不浓缩为抽象的象形文字(墨尔多拉的花园中的莨苕的绽放,一条爱尔兰河中的天鹅),意指一种对逃逸的意义或一种无所不包的、不可穷尽的意指的持续追求时,分解为幻影般的形象或名字的华彩乐段的方式。


朱塞佩·贡德:诗两首


海和男孩走……
  
海和男孩一起走 
向波浪之间的边界 
和沙滩的舌头,伴着一阵 
灰烬和羽毛的风。 
  
男孩缄默,海发出 
远方的叫喊声,它的呼吸升起 
嘶哑的铁风暴 
绣出黑色的龙胆 
  
这里在云下 
在它遇见渡鸦和悬崖的地方, 
它发出远方的叫喊声,某个 
抵达目标的人的尖叫。 
  
他聆听,男孩聆听它。 
难道那些汽笛的没有招来 
备鞍的,梦的马,难道它们没有放下裸露的 
深度,在珊瑚的暗礁中保持平衡? 
  
那些叫喊声,难道它们不知道国王, 
溺死的北方诸王的战斧, 
水鸭和鹤哀悼的 
血腥的入侵么? 
  
男孩乘桴出海, 
他想拥有声音; 
他失事在一场鳟鱼和 
锃亮的剑柄的战斗中。 
  
他的头发是轮 
他的眼睛向下,下到深处—— 
他穿过章鱼,丝的向日葵 
和无色的沉默—— 
  
海不保持沉默,不, 
下降的男孩,知道 
有一个声音,比点亮最蓝的 
漩涡的黑暗还深: 
  
那里有深渊,竖琴的, 
定音鼓的洪流,树-笛 
的森林,弯曲的小号的 
涡旋,暴风雨的号角, 
  
涌出所有的海 
的潮水的源头 
渔人不知道的源头, 
绳索和水晶在那里毁灭。 
  
男孩看到水分娩 
太阳的那个时刻 
他下降,向下下到深处, 
寻找梦和词—— 
  
世界的最初的词。 
  
海和男孩伴着 
一阵灰烬和羽毛的风。 
现在男孩是一首歌,一首新 
生的,无敌的歌。


最后的白色的四月 

    给鲁契亚诺·安切斯基(Luciao Anceschi)
  
回归并废去的四月—— 
在朴素的金雀花和莨苕的花园中,在 
不可见的麻雀的飞行中,和在日历中 
崩溃、翻新的四月 
  
云,从微热的源——在 
它古老的地图上追溯 
一千条金色船骨—— 
在这颓废的褶皱上烧起 
  
欧洲在楼梯、棕榈树林和沼泽的飞行上 
混合着记忆和欲望——人们如是说—— 
引起头痛。但现在舰队航行 
永不靠岸,飞驰的帆船 
  
桅杆航行,它们不知道头上是 
什么旗帜:未知的,它们穿过——不再 
以风,西洛可风的脚步穿过—— 
广场,停放的车,一排排的宫殿, 
  
午后开放的咖啡馆的 
门,人的脸和灰色的 
屋顶:狗从门口吠叫。 
我们挖出山脉,扔掉桥梁,明天 
  
我们会变成什么?四月知道 
如何回归,现在它消耗、吸收时日 
像来自死去的沙漠的水强迫 
雏菊花丛钻出地面,举起 
  
巨大的茂密的花冠,今天我看着 
它们——我不能再生长,我 
扫视,我是石头,却还不是石头, 
我必须学会回归而那不会 
  
容易,也许,我将不得不杀戮:我将 
不得不认识如何不看:它流动,破坏, 
给跛足的太阳神以它的后继,它的 
王冠。四月不是同 
  
时的,在它古老的地图上 
追溯一千条花的船骨的 
道路“我不能继续,一种对 
生命,对有待花费的微笑,对喜悦的饥渴” 
  
杀死母亲,她们变成盐而 
自傲慢的火山的时代开始它 
就偷走了种子的未来,它知道它燃烧, 
它是熔岩,它变成一片水母的海洋, 
  
我是水母,在清晨前点亮的那个,而 
时间一直是清晨,我是清晨,在爱变 
成神之前,爱神,我 
是神,让树凋零,闷死 
  
应该被演奏和摧毁的口哨和 
  
长笛 
  
“同时我们的欲望无情地在 
拥挤的人行道上找出我们” 
萨尔卡街,拉布路的焰火上的四月,是四月的 
四月,雕塑嘴唇和脸上的 
  
间隙,破碎——并和狂风一起 
在排排宫殿过去所在的地方创造 
牧场,在小堆的垃圾曾经所在的 
地方造湖,四月是诗,它背叛, 
  
在一个人死去的时候给他独木舟 
和真实的马:把眼神抛到窗台上: 
突然,樱桃花盛开, 
在草丛被压碎而漫长的冰川 
  
融化的地方,绿像蛇一样漫游: 
嘴唇湿润现在,现在波浪颤动, 
目光起落,被埋在 
墙缝里:快乐是虚弱的 
  
“现在我们陌生人可以在街道上彼此相爱, 
来到一起”回归一个不能 
回归的地方是失去:戴上王冠: 
不再希望有或是:它是世界 
  
存在之前,贝壳 
号角,塞壬的叫声:从灌木丛的 
“呼呼喝哈!”传出的猫头鹰的叫声……从遥远的 
地方你可以听到想要开放的 
  
野罂粟的哭声:血:伸出的 
等待雨的手已经是雨,踮起脚尖的 
被水浸湿的脚:不去爱, 
不去认识,不去认识怎样 
  
去看。已经是四月,另一个白色的 
  
四月 
  
外国的帆船驶向这些被预言 
击沉的海岸,不要说话:它是有灵魂的 
石头,是金色的石头,金色的山脉的 
声音:还有一首歌 
  
在冲破蒙尘的和闪亮的 
棕榈树障碍的风的彼岸: 
一场梦依然绽放在 
我们不会相信其他的花的地方下开放, 
  
一棵被远古的风暴压弯的海松 
招来黎明:黎明, 
舞蹈:不要谈论这个四月:四月 
是诗,它背叛,它在一个人 
  
死去的时候赠予独木舟和真实的马:它流动, 
破坏并给太阳以它的后继,它的王冠: 
它为学习如何死亡而活:现在我们必须 
学会笑,破坏,和 
  
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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