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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赵卡:为厄运辩护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6-02-05  

赵卡:为厄运辩护




  我将从读一首题为《当我们开始》的短诗开始,深入到张尔的其他诗篇中去。我将《当我们开始》看作诗人张尔对“诗歌”的某种观察,这种观察的角度极其刁钻,眼光无疑显得犀利,犹如手术刀伸向病灶时的冷酷和准确:“将她描写进实验室,将她的鼻子一分为二/大脑装上人造芯片,继而关闭她的耳朵”。一副实验解剖的情景首先呈现在我们的面前,动了嗅觉、幻觉和听觉器官的手术,这使我们在生理上感觉到了强烈的不适;“这时,她自身的逻辑性使她/迎合了某种客观,因此获得肯定。”“自身的逻辑性”,也就是说,“诗歌”的“自身的逻辑性”在此显现,问题是,迎合了什么样的客观才能获得肯定?这首诗在这一节是思辨的,大概是暗示了人们倾向于忽略诗歌是精神的产物,这在某种语境里符合诗歌自身的反逻辑的逻辑性;“她缩起身子,缩成一条小花蛇/小小的扭动令它能迅速逃开”,这条缩起身子的小花蛇或许是冯至的“寂寞”,也可能是邵洵美意淫的“女人半松的裤带”,因疼痛而滑稽逃开,这种逃开指向了某种反讽;“那她离开时究竟发出了怎样的声音”,克制的、所问即所答的语气,我的看法是,没有声音,只有厄运。
  这是一首精致的只有八行的关于此在和在此的神秘关系表达,关于“逃遁”的诗篇,“逃遁”的这条“小花蛇”既可以代表笛卡尔的“沉思”, 也可以代表海德格尔的“存在”。当然,还可以把它视作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或恶作剧。我将这首诗作为引子,试图在此讨论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诗歌和诗人、诗歌和读者的紧张关系。《古兰经》认为诗人是危险人物,体面的人应该远离诗歌。而柏拉图似乎更不近人情,他干脆在《理想国》里要限制所有诗人的存在,因为他认为诗人是谎言制造者。柏拉图对诗人的担心在于他认为诗人具有一种煽动性品质,这种无益的方式煽动了读者的“欲望、愤怒、以及其他感情,渴望、痛苦、欢乐等。”他以一个教育家的口吻说诗歌应该“歌颂神明和赞美好人”。 看来诗歌这个古老的行当和操持它的人的确令人生疑。但诗人需要为诗歌辩护,雪莱宣称“诗人是世界上没有被确认的立法者”。乔治·奥朋后来进一步修正为 “诗人是没有被确认的世界上的立法者。”不过,如奥登在悼济慈的挽歌写到的:“诗歌不能造就任何事情。”诗歌又是无用的,也是无力的,这难道暗合了一种诗人才能独享厄运的谶语?诗歌遭遇了巨大的正面压力,但诗人提供了对压力的抵抗态度,继承了波德莱尔的精神衣钵,我想举例说明张尔为诗歌的厄运辩护。
  如果还能翻看张尔之前的那些断断续续的文字,你会突然惊讶张尔的诗写一瞬间变成了庞杂的合唱,又像剧场里的道白,这样的句式在孙甘露的小说和西川的篇什里已经演练过多遍,张弛有度的散文化倾向,荒谬,或者是一则如卡夫卡式的隐秘的寓言。表面上看,张尔的诗写如《病情》、《宿命》、《逃遁》、《厄运》、《答无人问,关于诗或一首诗》是对炫技的孙甘露和空洞的西川的有限度的仿效,但你不能不说张尔更孤独,更隐忍,更节制,不让诗性精神在流水般句子的快感中陡然流失——《病情》是关于“诗歌”内在真相的解剖,有着阴冷的氛围,但诗写从容不迫,甚至高昂着淋漓透彻的声调,一如里尔克的精湛;其意象冷峻而深刻,力度堪比曼德里斯塔姆。但他终将变成了凶狠的卡夫卡,“他将自己确定成一位精神病人,”《病情》的基调就这样被定了下来,或如“饥饿艺术家”,或如“煤桶骑士”,或如“萨姆沙”, 或如存在主义的K;在象征的向度上,“他”如萨姆沙先生变形后的清醒,也如最终押赴刑场的K,但“他能从容接受时间对他的全部误判。”事实上在这首诗中,象征无疑显得次要,《病情》隐含了巨大的道德谴责力量——毋宁将“他”视作诗人,寓言和噩梦汇成了生活的部分,并不是被误诊产生的不安全感,而是反讽。张尔擅长的就是这个,作为病情的叙述着,他的叙述对象就是“叙述”,幽独行文在不经意之间,张尔写下的只是一个生活的片断,居然是喜剧性的,有点尴尬,或者更多的是秘密。
  “当我死死地握住苹果时,我不由地正视那只鸟儿。”一只苹果的厄运和一只鸟的厄运有什么关系?在《厄运》一章里,张尔丢给了我们这样一个寓言故事:追求不朽总是徒劳的,苹果选择了追求不朽;但鸟消弭于虚无。这里的主角似乎隐喻了操练永生的但丁和堕入虚无的卡夫卡,自语式的策略性构思,穿肠而过的预言诗句子,带着强烈的蔑视死亡的风度。“苹果的身上开始有一块指甲片大小的肉在糜烂,慢慢渗向周围。那种糜烂的颜色更像一个人身上长出的脓疮之色。有些瘀化的伤口是无法包扎的,你不可能对一只苹果进行包扎。”诗歌在这里被定义为描述经验的语言,事物总是适时呈现出了某些不祥的征兆和迹象,苹果和一只鸟的厄运确认了这种残忍的辩证关系,“温暖的鸟巢被人用水果刀无情拆散,馅饼赋予了一位来自疯人院的女医生妄自解剖的权力。”
  《逃遁》一章我看完全可以插入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说那口吻是马可波罗向忽必烈汗的夸张描述也未尝不可;或者说,《逃遁》里的那座“没有运河的城市”即使经由坡的细致观察也无非那么斑驳。或者如孙甘露笔下的信使将要到达的耳语城,那些收敛不住的句子肆意流动着,像是在搜寻着什么奇珍异宝和奇闻轶事,然后如本雅明描述的那个拾垃圾者一样归类整理,加上某种晦涩的记号。史蒂文斯在《橡树下的单人纸牌游戏》一诗中似乎肯定了这一线索,“坚持如真相。这是一种遁逃/逃往原理,逃往沉思。”这完全是一个关于记忆的文本,带着它的模糊叙述和神秘主义倾向,《逃遁》里佐证说,“关于记忆,我们一时也无暇辨认,关于现在,那正经历着的,无论苦难或是阴影,请允许我们共同遵守黑匣子的誓言。”
  《宿命》却果然带着宿命永恒的意味。存在的宿命让我们和动物奇迹般区别开来,无论吁请还是悲啼,声音抑或形象,诗歌的语言使宿命感顿显精确和具体,“而神秘从来不需要被验证,宇宙间,万物短暂的生命已来不及进入下一段命运的轮回。”《宿命》的玄学色彩是明亮的,它谶纬了一个臆想的空间,“两座相邻的旧居,生来只为机缘洞开,那走失的过去,恰巧止住了时光的红阀门。”无论《病情》、《厄运》、《逃遁》、《宿命》,还是张尔的其他诗章,均委身于《答无人问,关于诗或一首诗》的答非所问法则里,诗歌俨然转化成了关于讨论“诗歌”的随笔,札记,眉批和洞见,我们看到了诗人张尔对于“诗歌”的冥想和雄辩,他将“诗歌”置于书房这个充满了黑暗的黑洞之中,这个黑洞不仅幽深,窥不见底,而且充满了猜测和反驳,诗人耽于梦幻,忽然间黑洞敞开,犀利的汉语之光穿透了喧嚣,他不由感到“那时我暗自窃喜,仿佛水落石出。”诗歌似乎一下子由神秘的洋葱头层层盘剥出了真相,不是简明通俗了,而是更加复杂难懂了——《答无人问,关于诗或一首诗》显然已经不适合逐字逐句的联系上下文关系细读了,和《病情》、《厄运》、《逃遁》、《宿命》一样。离奇的阅读恍如一个不明事物,诗人则更加孤独,并且在孤独的迷宫里,“我依然写诗,坚持着与不明事物的雄辩与搏斗!”
  上面提到的诗篇,让我们奇怪的不止在一个地方看到了卡夫卡、博尔赫斯、孙甘露和残雪的诡异影子,也使我们更加清晰的看到了张尔对这些影子的偏离,也就是说,张尔对诗歌形式偏离的愈是危险,则表明了他汇入诗歌精神的丰富性愈加明显。一个修辞的张尔,紧张抑或松弛的张尔,仪式化的张尔,邀请了有限读者猜谜的张尔,为“诗歌”(其实是灵魂)厄运辩护的张尔,我们被卷入了他的玄思世界之中。张尔的辩护铁证了一首忠于内心的诗是如何发生的:它朝向永生,提醒众生,技艺和阅读的快感被唤醒。如此,虽诚如陈超为西川的感慨,“为诗之道,深且险矣。但,我们屡屡罹患疾病,仍然要乞灵于这些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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