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科特的《白鹭》,应该可以算得上是沃尔科特向世界的谢幕之作了。《白鹭》中的最后一首本无标题,译者程一身加上了标题《终结之诗》,无论是对《白鹭》一书,还是对沃尔科特本人一生的写作而言,都是非常恰当的。它本就像一个完满的句号,屹立在那里,既让他获得了美誉(获得了2011年的艾略特奖),又见证了一位强力诗人即使到了晚年,依然有着强悍的生命力。
白鹭有着多重的寓意。在这本诗集的同名诗作《白鹭》中,诗人将现实世界的飞鸟、一种高处的理想、逝去的朋友、诗歌、美丽的灵魂集合在白鹭的意象下,不断地穿行在现实与理想、真实与虚幻、过去与现在之间,他仿佛想让那轻盈的飞鸟驮着他越来越沉重的身体与精神一起飞翔。但随着暮年的来临,白鹭的飞走只是迟早之事,所以他在《在乡村》中,还借白鹭“egrets”与遗憾“regrets”的相似性,赋予了白鹭一词另外一种含意——“漂白的遗憾”。
沃尔科特是一位综合性的诗人,他是由许多元素杂交而成的结果,就像他丰富的血缘一样。由于他独特的出身,他必须在种族、肤色、语言和本土文化之间寻找一种独特的平衡。他身上带有许多前辈大师的烙印,但他不是任何一位前辈大师单纯的模仿者,而是综合了他们的优点之后的集大成者。沃尔科特真正的卓越之处,就在于他在词语与词语所要表现的内容之间找到了一种独特的平衡术,这也是诗歌发展到今天对真正的诗人提出的最为严苛的要求之一。
但具体到《白鹭》这部作品而言,诗人对于修辞和技巧的运用已有所收敛,诗句更加硬朗而直接,质朴而生动,同时,他响亮的“大嗓门”和蛮悍的“咆哮”,一点也未因年龄的增长而出现衰颓,反而因对年龄的老去和逼近的死亡而爆发出巨大的抗拒。
有哲学家坦言,真正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即如何思考“死亡”。而真正的暮年之诗,其主题也只有一个,它便是死亡与怀缅。随着老年的来临,沃尔科特对自身的身体和创作力表示出担忧,但他内心的强悍又让他仿佛可以抵御身体的衰退和才华的流失。《白鹭》中的第32首,他这样写道:
随着对瘫痪的
恐惧的怀疑程度不断加深
他的全盛期成为过去。如果我的才华
真的已经枯竭,所剩无几,
如果这个人接下来除了放弃诗歌,
别无它事可做是对的……
但他很快意识到,这种假设不成立,他不认为随着身体的衰颓,他的才华就一定会丧失,相反,他发现他的创作力依然旺盛,依然强悍,他对自己充满感激地说“感激你在这个地方写得这么好”。这是一个强力诗人晚年的怒吼,是不竭的生命力对死亡的蔑视,与狄兰·托马斯的“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老人应在墓年怒吼、燃烧”如出一辙。虽然,沃尔科特和狄兰都有着对死亡的蔑视和狂傲,但狄兰毕竟是为他的父亲而写,还是一种间接的对死亡的思考,沃尔科特则不然,他的身体日益衰退,他的白发和白胡须、他的糖尿病、他对瘫痪的恐惧,都是他亲身的感受,因此他诗行的最后,还是发出了一声悲鸣:“让这些破碎的诗篇像一群白鹭/在最后一声长长的叹息里从你身边飞去。”
沃尔科特笔下的死亡,虽然有着哀痛,如他在第7首《朋友之死》中“随后充溢的悲伤将打击我,我的心将会/像马头一样甩动”,但也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如第11首《乡村葬礼》,通篇并不触及悲伤。而在第23首《七十七岁》中,他虽然已经写到“你将需要一口细长的棺材”,但他还是“让恐惧融化/在白昼的美丽之前。”也就是说,他是想用一种自然的美丽和生命的强力来克服对死亡的恐惧。
对死亡和衰老的抗拒,并不能真正消除衰老的迹象和死亡的来临。沃尔科特的晚年无疑仍然经受着对自己身体和才华流逝的怀疑,第35首《才华舍弃我》,他也自嘲地认为他对衰老的抗拒是“紫罗兰对抗装甲车”。他明显感到他的听力在丧失,“才华或才华所爱的事物已经死了”,因此,愈是衰老,愈是对死亡感到惊奇,他愈是怀念爱。他审视曾经的美好,怀念他青春岁月的冲动(可能因勃起/更兴奋,她像一头害羞的小鹿,我暗中追随/一次不可能的野合——《六十年之后》),同时,也有对自己所爱之人的歉疚(我虐待了她们每个人,我的三位妻子——《西西里岛组曲》)。随着朋友们一个接一个离去,“那些消失的,值得尊敬的人,转化/成号码的回声——《他们的号码》”。转化成回声与回忆的,不仅仅是一些故人,还有他无比热爱的故土(《在卡森巴斯》《在海滨》),以及他曾经流连过的地方。如在《忆双城》中,他列举威尼斯和斯德哥尔摩那美妙的风景,那“小天使”和“喷泉”,那光的舞动和夏日热烈的阳光,都让他的内心充满了感激。这是一个垂暮之年的人,对过往生活的一种深情的缅怀,他以整整一部诗集来向世界进行告别,也完成了对自己一生的总结。他扪心自问,他努力了,而且问心无愧,虽然也常常感到挫败,虽然他手中的笔“太粗糙,太徒劳”,但“这只画笔已尽力”(《我走出画室》)。
确实,沃尔科特已尽力。他浩瀚的作品,已成诗歌史上的一座丰碑。他的长诗《奥美罗斯》,已成为二十世纪的真正具有现代意义的长篇史诗。他繁复的修辞,源于他对二十世纪现代主义以来各种诗歌技巧的精通,而他大胆的尝试,又使他在各种形式的短诗和长诗中获得了成功。沃尔科特是有着丰富技巧的诗人,但他又有别于那种因过于炫技而虚化掉内容的诗人,也就是说沃尔科特诗歌中的技巧是服务于内容的,而不是为技巧而技巧。因此,翻译沃尔科特的诗歌,其难度可想而知。本书作为沃尔科特的压卷之作,由学养深厚、沉潜勇毅的程一身博士译出,高度还原了沃尔科特原作的精髓,它必将成为当代汉译诗歌宝库中一部不可多得的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