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道之得也,古文中,德通得。因此道德不是律令,甚至:绝对命令。很难说有一个固定的标准。道德问题,关涉到道的层次、层面问题,是一个领悟的问题,品味的问题,进言之,是审美的问题。祖国、爱、批判、身体、土地、精神、等,人皆言之,但有多少共同之处呢?
难得或少有共同之处,是在道、这个微细的标准上;发现或寻求共同之处,是在德、这个较粗的标准上,是已在当下共同处境中的求道人,寻求将这道显之于德、显之于汉语诗歌的可能出路。
语言境界也就是道德境界。要提升道德层次,不可钉死在一根柱子上。一种语调,一种风格,一种姿态;这些全是道德,亦全与道德相违——道,从你捧起的指缝间滑下去了,岂可得耶?
道德应该自在,因为道自在。道德可以成长,道,却反向地退隐。你的批判是否还是真诚的?你的悲悯、你的言辞是否还内在、如最初?如果意在得,而不在道,则非道德,则伪。
伪,人为,有它的好处,但那是暂时的,相对的,因为伪不自在。经常出现的事实是,道德追求发展到一定程度,就伪了。
道德乃道之气分。可修,可养,可行,而其实不可得。道,就在你体内,像婴儿一样,你要小心喂她、看护她,但长大后就不属于你了,当藏之于天下。谷神不死,是谓玄牝:你虚空、善变,道是母的,是阴户——你还要依偎着她,日她。所谓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徼训为光,训为窍——你怎样开启词语的窍,进入光中?而诗人与道德家之不同,在于他不可能“止观”其妙,因为妙、不可言,言、必有欲;诗要写出来算数,不玩玄的;是一种欲望,开启了当代诗的语言之途。
是该给疲惫一个收拾的时候了。是该放松的时候了。放松就是归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
这疲惫有十年之久。这焦躁有三十年之久,一百年之久。
今天谁还觉得现代性是一个问题?国际化是一个问题?这一百年的进步,不就是一个剥字?剥极而复。剥到最后,没有了,遇到无。是时候了。今天,从倡导者到洗耳恭听的人,都已感觉到了现代性的虚妄,国际化的虚妄,无路可进了。这也是启蒙的虚妄、进步的虚妄。此妄不同于彼无。此妄有种种色、种种香、种种形,大家都在写,都在表现,都在努力。因为是虚妄的,你的物象,找不到敛翅的石头,你的叙述、表情、形式,依赖于脾气,依赖于姿态,依赖于策略——我不得不提及这词,免得这里关于道德的探讨,也染上这词——因为道德问题,不可以有策略,策略是伪!即使只是诗的道德问题,也没有答案。
不过没有答案不等于没有进路。
顺着启蒙说的话,就是当启蒙者已省悟到自己就是童蒙了,他不再是师了,没有师了——他已从虚高跌落,进到无中,安静了,复命了。从蒙的卦象看,九二的师位他其实是当不起的,因为在现代性中,启蒙者的最厉害的说教,就是道德虚无主义,可见此阳爻其实是诈阳,已变卦成阴爻,(就像阳谋与阴谋,)蒙卦当换成剥卦。这是现代性的真相。真正的启蒙其实尚未发生!当代诗的严肃性,必然开启于诗人赋有乾阳之健、赋有道德承当的时刻!
在剥卦中,他自以为是最上位的乾,可以代表群众,教育群众天天向上;而他一旦试图代表群众,也就代表了下面的五阴爻——克尔凯戈尔不是也说过,群众是虚无——他事实上是代表了坤阴的势力,剥的势力。这正是知识分子命运的写照:他们在颠覆中华文明传统的过程中颠覆了自身。
剥极而复。现在是复的时候了。
崩坏的现象没有比现在更明显的了,已经完全敞开了。就掩护的方面来说,已经到了不用给理由。给不出,就编一个么,连编都编不出了,智穷力竭了。
这一百年的进程像饿虎一样,有多少观念、口号的肉投进去,或迟或晚,都要被耗竭;这畜生张嘴望着你,看你还有什么可给的。我们今天这个会、这个议题,是准备从自己身上再割下一块肉吗?从哪个地方下刀子,才不危及生命?这有点像佛本生故事中舍身饲虎的故事,非要到你割断动脉不可。另一个舍身救鸽的故事或许更有启发性:尸毗王依次割下大腿的肉、小腿的肉,胳膊、胸脯、背部、甚至脸上的肉,可天平的另一端那只小小的鸽子,总也翘不上来。鹰在一边注视着。最后,一副血淋淋的骨架子,忍着剧痛,一寸一寸地,自己爬到秤盘上。汉语诗歌似乎就是这只鸽子。这民族用了多少借来的东西救自己,每借一次,都要割下身上的肉偿还——她必须忍痛站到历史的天平上,自由的鸽子才能飞起来。
在这场救赎中,显义是一命抵一命,众生平等;其实佛本生包含了一个悟道的过程。菩萨为了放飞受困的鸽子,一开始就被鹰误导了:以为问题真的只是一团肉、一种重量。他以身肉慷慨偿还,但他的重,竟举不起鸽子的轻!他最后放到天平上的,除了骨骼外还有什么呢?在这个泰山压鸿毛的残酷游戏中,有两层含义最值得注意:其一,是必须放下执著,对生命的外在表现、对重与轻的执著——当然也包括了道德之重;其二,我以为菩萨的生命,他游丝般的气息,这唯一比鸽子更轻的东西,才是让天平倾斜,让鹰现形,让大地为之震动的关键。
你必须奉上你本然的气息,生命的气息,生活的气息。生活在这个现实中、这个历史中,你的沉静,你的自得;被屏蔽或敞开的一惊一诧;因而不可避免地,还有记忆的气息:以历史照亮现在,或以现在进入历史;你的呼吸的变化,你的愧疚、血脉贲张;你寻找的屏息和在一种行动中深深地吸气;寄情的暂息或漠然的心律不齐;你在本土的紧和异域的舒张;这一切都是本然的,是道德在文字中的脉动。
在诗中、至少在诗中,道德不是一种原则,一种观念。道德是活着的道,就看你怎么得,怎么用语言得。我以为重提文以载道、诗言志等,对于具体的写作可能没什么益处。诗经是先有诗人写诗,然后才有圣人裁诗、断诗。要经得起圣人裁断,真实有效的办法,除了加深道德关怀,最用得上的,还是老子这句话: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先说弱。在当代,诗人的身份、诗这种文体,当然都是很弱的,所以诗人关心道德;诗这种艺术,大概也最接近道德。不过道家的弱有很阴的一面:帝王之术,全身之道。所以诗人野心也很大,而且犬儒。反有二义:反动、返回。这可能是道德经最妙的启示:道动起来的方式,是必须有人先反了她,然后返回她!从实际过程看,诗人肯定是在某些方面违远了道,被异化的境遇抵突得不行了,不得不回到桌面上,对着一堵墙,于是写作构成了向道的返回、复命。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他带着来自生活的欲望、情绪(常有欲以观其徼),逐渐进入到一种直觉,一种气息,从恍兮惚兮到物象纷呈,完成了诗人的道德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