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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曾园:余秀华是中国的什么人?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5-03-11  

曾园:余秀华是中国的什么人?


  

作为普世价值的诗
  
  余秀华的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刚出版就销售一空,这不奇怪,真正值得奇怪的,是中国读者对自由体诗歌的厌腻情绪在1990年代之后,经历了短短二十多年就结束了。
  普通读者对诗歌的厌腻也许是对的。诗歌在传播中经历了从民间到宫廷,再到富裕阶层的种种变形,这种种变形大多因诗人的生存引发,未必考虑过大多数读者的感受。
  只有文学成为产业,普通读者的闲暇与审美饥渴到达了某个点,诗歌在上世纪80年代才真正出现。到了90年代,人们放弃了闲暇,也受够了发现诗歌的困难(再也读不到北岛、舒婷、海子了),人们便放弃了阅读诗歌。
  诗歌界有没有振作呢?没有。从那时开始诗歌生产的诸多环节,从写作—编辑—出版—评论—大学文学课程—再生产这些链条就开始松动、锈蚀、朽坏。既然阅读诗歌是活受罪,人们当然不太相信会有很多人真正喜欢诗。
  “诗刊社”微信号2014年11月10日发出的《摇摇晃晃的人间——一位脑瘫患者的诗》阅读数很快到了5万。微信在这个时代是注意力中心,接下来这个不可思议的数字搅动了媒体就不奇怪了。
  余秀华在中国人民大学朗诵,接受人民日报社和中央电视台采访。有人断定余秀华的热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但这个预言失败了。起初,关于余秀华的谈论中,绝大多数都是错的。诗歌,再一次成为了不为人知的新鲜事物。
  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诗歌虽然被认定多数人不需要,但中国人仍然在与诗歌及其衍生品打交道——比如我们会被一首歌打动。2014年,很多中国观众奇怪地发现自己被科幻电影《星际穿越》中很不好懂的诗歌《不要温柔地走进那个良夜》打动。我们总算明白过来,诗歌其实是有普世价值的。一个人被诗歌打动,是正常的。
  人们最开始被余秀华的诗歌打动,当然是因为《诗刊》编发的那一组诗歌中出现的“脑瘫”、“暴力”、“贫穷”等词汇与诗人良好的修辞之间的张力。是的,一开始大多数人同情她。但接下来,她的《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震动了微信上50万读者。爱挑刺的人这次说“睡”这个字有问题,其实是没问题的,真正的诗人写诗,从来不是为了传播道德。
  无论我们多么喜欢在理解事情之前下判断,我们都应该先搁置余秀华诗歌质量的好坏来承认两点:一、人们需要从诗歌中获得感动;二、余秀华的诗歌提供了这种可能。不明白这两点,谈论余秀华的诗歌是徒劳的。
  现在《月光落在左手上》静静躺在每个读者的手上,等待着我们阅读。这批诗歌与我们读几首诗所得出的结论似乎不太符合。这次,它们谈得更多,远远超过我们所知道的残疾、狗、暴力、血、乡村……在这些诗里,她沉思自己身体里面的奇幻世界,她有时听到身体里的火车,有时发现身体变成了酒瓶,最珍贵的青春已像酒一样被挥洒一空,而墓园近在咫尺……
  
她的分身与魔术
  
  余秀华的诗歌能够打动人,这是毋庸置疑的。然而,人们往往急于想知道余秀华的诗歌到底好不好。
  这其实是很难回答的问题。因为首先,要将余秀华放进当代诗歌的框架里去,我们必须先有一个当代诗歌框架。如果没有这个框架,我们至少得有张“杰出诗人”的名单,但很遗憾,这个名单经过当代诗人多年的争吵,仍然没有产生出来。
  耶鲁大学教授哈罗德·布鲁姆在《读诗的艺术》中说过,读诗的艺术的初阶,是掌握具体诗篇中从简单到极复杂的用典。这个过程极为复杂,需要评论者的勇气和细心。
  《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里有一句“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这一句来自迪兰·托马斯的名诗《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动花朵的力》。这首诗北岛非常喜欢,专门写过评论文字,由此我们还可以想起北岛在《峭壁上的窗户》一诗中写下的诗句:“黄蜂用危险的姿势催开花朵。”
  余秀华对我说过她不喜欢北岛,也不喜欢外国诗人,但这些都不妨碍她与北岛、迪兰·托马斯在面对一朵怒放的花朵时共享一种玄思:谁,用了什么样的创造力,凭空捏造并催开一朵花?
  在这本诗集里,我们会注意到一点,她一直认定身体里有某物,这种手法一直在创造着不同的新意义。
  在《月光》里的最后一句:“它们都黑了/如一副棺材横在她的身体里”。另外一首诗的题目就是《我身体里也有一列火车》,为什么有个“也”字?因为另外一个诗人已经写过一首《身体里有一列火车》。《在湖边散步的女人》里,她说“身体里没有酒杯”。
  身体里有各种物体,明显是超现实主义的写法,但在她这里呈现为质朴而有效的情绪,读者不需要任何诗歌阅读经验,就能读懂她的修辞。
  她的身体还能再变。在《梦见雪》这首诗里,她梦见“八千里雪”。“从我的省到你的省,从我的窗口/到你客居的小旅馆”她凝视那人:“你三碗烈酒,把肉身里的白压住/徒步向南”,然后这时,她的手段是没人能够想到的:“此刻我有多个分身,一个在梦里看你飘动/一个在梦里的梦里随你飘动/还有一个,耐心地把这飘动按住”。
  拥有多种能力的余秀华在描写自己身体的时候,用的几乎全是日常用语。海德格尔说过,“诗从来不是日常语言的较高的样式。恰恰相反,日常语言是遭遗忘因此也是被用罄了的诗。”那怎么办?布鲁姆发现,英语诗歌修辞的秘密之一可以说是在字源上做文章,去更新沃尔特·佩特所说的词语的“更锋利的棱角”。
  但我们所读到的汉语自由体白话诗,没有办法从字源上做文章,而且也无法常常去“用典”——白话诗的历史太短,经典诗歌并不多。所以,想用白话写诗去感动人,简直就是在玩一种极可能失败的魔术。
  余秀华的“魔术”的秘密是令人沮丧的:她有残疾,她移动困难。她只能在小范围内活动,因此发现的是微观世界:“露水在清风里发呆/茅草屋很低,炊烟摇摇晃晃的/那个小男孩低头,逆光而坐,泪水未干/手里的一朵花瞪大眼睛/看着他”。
  
诗歌的血污
  
  横店村在余秀华看来只是轮回之所:“认祖归宗是最要命的一件事情/这个不生长月亮的村庄,尚需要一场大雨/和浮出河流的冤魂”。
  2014年《经济学人》发表了一篇《自边缘归来》,提到上世纪90年代,中国曾是世界上自杀率最高的国家之一,当时农村年轻妇女的自杀率高得惊人。
  农妇余秀华似乎有种一辈子待在横店村的恐惧感,在这里她不幸福。
  波兰(那曾经也是个自杀率很高的国度)诗人齐别根纽·赫伯特写过一篇文章,讲述古希腊神话里有个被人遗忘的阿特拉斯,他被罚一动不动肩负苍天。他的痛苦是沉重的,但他的痛苦不为人知——这仅仅因为他是静止的。在《诗学》里,亚里士多德说,尽管人物可以没有个性,但没有行动就没有悲剧。
  同样,余秀华的痛苦就是一动不动地困在“这鄂中深处的村庄里”。她的反抗也只是虚拟的:“我喜欢被诗句围困,再呕心沥血找一条出路”。
  从诗歌的品质来看,布鲁姆归纳出两个表面上看似乎相近的特点:“不可避免”和“可以预料”。不用说,余秀华的诗歌我们是无法预料的,但又是必然的:在我们这个GDP增速令人目眩的野心时代,她是悲观的。
  因此,在《经过墓园6》这首痛苦的诗里,我们惊讶地发现痛苦并没有被我们穷尽:“如同星子在黄昏,一闪。在墓园里走动,被点燃的我/秘密在身体里不断扩大”。活人被磷火点燃的可怖意象,以及后面强有力的沉思与顿悟“他们与我隔土相望。站在时间前列的人/先替我沉眠,替我把半截人世含进土里”让读者在颤栗中冰冷无言。
  这一切都源于她的计算方式。
  她至少有两首诗写宿命感,《我知道结果是这样的》中有一句,“如果我在一条河里去向不明/我希望你保持沉默,在预定的时间里/掏出黎明”。
  在《一只水蜘蛛游过池塘》这首诗里,她发现这种特别的小动物在水面快速爬过时“如同扒在一块玻璃上/嵌进了天空,云朵,树影的玻璃”,这个比喻的表现力很强。最后,她发现这种小动物渺小的躯体里面隐藏的宿命感:“已经来回多遍/——连什么时候无风都是计算好了的”。
  肩扛苍天的阿特拉斯无法移动,被嵌入鄂中深处小平原的余秀华也是无法动弹的。她计算自己的命运,似乎计算结果越精确就越成功——结果其实只能是越悲哀吧。
  我们可以说余秀华是中国的阿特拉斯吗,在沈睿说她是中国的“狄金森”之后?我们似乎在重复余秀华的事务,她确定自己命运悲凉有多少种形式,我们在确定她是谁,如果中国没有相似的人,全世界范围内有吗?如果找到了,我们再读她的诗,就更好理解一些。
  在余秀华出名之前,其实就有学者开始关注她的诗歌。去年《延安技术学院学报》发表了刘云峰的论文,精确地预言她是在“民间”有着广泛影响并逐步走向全国的诗人。论文重点讨论她的诗歌与《诗经》的关系。从中可以看出,余秀华的确是爱从《诗经》来引发诗思的。
  从寻找余秀华诗歌的编辑刘年,到默默探讨余秀华用典习惯的刘云峰,诗歌生产链条其实一直是有人维护的。现在看来,最开始仓促浮躁的评论与言说也是好的。小孩子当诞生的时候,身上的污血其实很正常。这么多读者开始阅读诗歌,仿佛诗歌的再一次诞生。一切都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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