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色、呼吸和质地,这些都是我们在
读一首诗的时候会注意到的东西。一种纯粹的色调,倘若这个诗人愿意,便会显现出来。然而真正使一首诗对于写作者而言变得明晰,准确,不可摇移的那个瞬间,则与诗歌被品味出来的风俗无关,更多地与一首诗所决定使用的语言有关系,与它所发出的声音有关系。这样一个瞬间并不总是容易辨识,但在作者找到它的那一刹那,在一首诗中,哪怕只是在开头的几行间也能被辨认无误,那个瞬间就像米开朗琪罗在未被雕刻的大理石中认出他所需要的形象,一经看见,它活生生地就在他眼前。他拿起凿子——但那是后面故事了——作品在“辨识”的那一刻已经得以完成。
好的声音锻炼我们的耳朵,正如出色的形象锤炼我们的目光那样,但其所经过的淬炼往往比一颗心灵能预料到的要漫长得多,复杂得多,“灵魂把自己打在里面的那个结,并不是一个把两端一拉就能打开的假结。相反,它收得更紧。”所谓的“故事”既是诗自己如何被写出来的故事,也是它们本身叙述的故事,而有着这样一个题目的诗集收纳的是一些标题简洁的诗,它们从容的节奏,如同潮水涨落的声音:
我与任何土地都没有关系
我不是马贼也不是小佃农,我不会随水涨高
这么说吧,我一无所有,我只有禁忌的凹陷和竖起
人也只是一些凹陷和突起 这些带着“凹陷和凸起”的诗,其最大的特点在于采用一种声音,这声音表面上舒缓而放松,内在却包含着一种目光,这种目光既是对外在世界一切变化的查验,也是对自我心灵的包含焦虑的审视,而这一切都处在观察点的移动中,处在观察者与世界的摩擦中,处在“凹陷和竖起”中。诗中呈现出异乎寻常的清晰,但这种清晰属于那种我们透过火车车窗看见的清晰,在运动中,模糊和断裂构成了这种清晰;盲点,失焦和断层,又将这样的清晰放大。我们读其中的一些,会想起一首,而每当读完独立的一首,另一些诗就在它的背后回响。它们各自独立,却有着贯通的声音,这是很少见的。这样的特质往往体现出作品的品质,它不会轻易被抹去,它 “像我眼睛的陷阱,悬崖上的理智”(《火蟾蜍》),它有着“禁忌和变化”,而根据诗人自己的供述:
我可以感觉的到,我可以接收并且隐瞒
现在我又把这一切讲了出来 诗的声音构筑全诗,并且在所有内部的力量之上——如若可以的话——投递出一个清晰的形象。隐喻,或者通常所称的“念头”包括其中。“若是烟雾不让我们看见,耳朵将代替眼睛使我们互相接近”, 在马恒的诗中,耳朵的确代替眼睛去令我们接近,于是我们看见了——但其实是通过独特的节奏听见——几乎是无法看见的,也无法被恰切描述出的微小的灰尘:“我看不见灰尘的颜色/其实灰尘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有许多禁忌和变化/像身体由食物改变着/开始是甜的/后来是咸的/而想像在这发胖后消失的身体上/有了一点纹路。”
这与这一类诗歌所决意采用的单位有关,它不是以词作单位,也不是以一组短语,或是意象的组成,或是一个句子作为单位,而是以句群,以句子与句子之间未被跨越的空间作为单位的,因此它抵达隐喻的速度缓慢,其肩膀上所承受的重量也减轻,它抵达我们的耳朵时,似乎自始自终就不知压力为何物。通过取消以词作为单位,它消解了来自述说的,来自语言伸出的压力,被释放出来的压力被还给了空间,致使我们常常感到在这样的诗歌中缓慢的下降带来一种近乎无知的晕眩,而自然实物的旋转也从不拒绝被接收,因为它们慢得除了要求一种长时间的凝视以外不需要其它。我们常常在这样的诗歌中,获取那暗无一物,空白而巨大的空间——也就是行与行之间的空间——所投来的锋锐的一瞥,那里才是真正的压力所在,是言语行使魔力的地方。透过隐藏这种侵略性,形象的调和以及声音的空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好像洛尔加对希梅内斯所指出的“他的幻想在无限的白中留下了多么纯净而伟大的伤口”。在这儿,我们甚至看不到伤口,哪怕“其中的步骤,一点也不能含糊”(《于是就像一群披荆棘的鸟们》)。
于是,构成诗歌这种物质的单位,如果有的话,越来越大了。它最小的,最合法的单位,曾经一度是“自然实物”,奥尔特加-加赛特所说的,“抒情诗的灵魂抓住自然实物,伤害或杀死它们”,已经不复存在了,不再是一首必将写出来的,必将被读者读到的诗的唯一的单位。我们看到之物和那些我们绝无法看见之物之间没有绝对的区别,这条模棱两可的界限则是新单位的起源,事实上,空白,或者空间本身,也是一种单位,其密度比词语和句子要大得多。利用它们作为单位无疑是可怕的,可怕在于对力量的瓦解,对诗歌自身的要求,已经对构造本身做出的改变和质疑,可怕同样在于需要做出的改变是如此微小,如此轻易,哪怕是呼吸的轻微调整,抑或句子与句子间节奏的改变,也能使得一场风暴透过突然产生的孔洞朝我们袭来。
“是,除了表示怀疑外/我们的神什么都没有创造。”(《于是就像一群披荆棘的鸟们》)那么他创造了什么?它的单位变大了,而筛选这些颗粒的孔眼也变得更稀疏,有一瞬间,仿佛什么都可以透过去,什么都能够被看到。所有的句子凝结成一条绳索,这条绳索用力拉着另一头的空虚,哪怕是这样也无法完全拉得动!幻想不曾粉碎和变异,它只是采用更大的单位,这改变了它的数值,更新了它的呈现方式,而在此举的结果下,每一个独立的单位所承受的压力减少了。正因为单位变了,取样的范围也变得广泛,组成诗歌的材料前所未有地放松下来,通过这样,它避免了成为碎片,以及被扯得过分紧以至崩裂的危险。正如普鲁斯特所言,“艺术家的作用如同那些高温天气,原子联结在这种高温下解开,聚合成完全不同的结合体。”简单的单位计量上的变动所带来的改变是巨大的,它的重组也是可观的。然则,这并不是我们在初次读到这些诗歌时所产生的问题,在凝视的过程中,最令人怀疑的是基本上谁也没有动,“不动”是它们的基本状态,意识没有进入到被描述物当中,也没有被一股存在的力量拉回到自身的深处,它不动,它以全部的静态,以很少的动作应付不可知的必然。
所有这些都是一种理想状态,在其中词不是必要的,构成一道长长链条的不可缺之物,隐喻也不是,倘若真正达到这种状态,诗最小的单位恐怕只能被虚无除尽,即便如此,它只能发生一次,无法再次发生。空白大到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便推迟一切的进程,正如在过去,诗歌的单位曾经小到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惯常所有之物,途径者和自然之物,都曾经是构成那种单位的材料,而它的密度绝不会遭到质疑,不会像现在这样。现在,最小的单位同时也是最大的单位,在朝向平衡前进的过程中,建立在度量衡法例上的现实好比黄金,它订下了自己的质量,至于那将会用何种单位呈现出来,则不再被归咎于写作者的工作。
试图描述这一切,就像阅读《雪》这首诗,它的速度模仿雪落下的速度:“躺在地上,在桌上/但并非在此降落/因为闪光的镜子还在/也不是为了镜子/再远的地方就在此/所走失的走过来都还在/它未去过更远的地方/保持这点不少的和已经到来/此刻还不算开始/下一刻也不会开始/并非在此降落/也不是更远的回音/现在不是更远的地方。”你会注意到一连串的宕后和延迟,仿佛一系列接连不断,射向目标的箭矢,它们的目标要到最后才显现出来,而在那以前诗就已经结束,在无限的延续和空白中结束,或许目标已经变得无关紧要,而完美的静止才是那个最终的目的。这种高密度,大单位的物质同样是梦的构成部分,它还是其余一些无法言说的物质的构成部分:恐惧,悚栗和孤独。
只由一个单位构成的世界,那个单位因为无法被穷尽而受到谴责,它是上帝的怜悯。又或许,我们面对的只是一面空空如也的镜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