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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雪莱:诗辩(节选)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4-04-13  

雪莱:诗辩(节选)

徐文惠 译



  诗的作用是双重的,一方面,它为知识、力量与快乐创造出新的原材料;另一方面,它又激发人们根据美与善的规律去重新排列这些原材料。今天,在自私自利原则的作用下,外在资料的积聚已超出了人类内在的天性能够吸收这些资料的能力,因而,人类从未像今天这样迫切需要诗的修养。对于赋予肉体以活力的精神而言,人们的身体变得过于笨重、庞大了。
  诗的确是神圣之物。它既是知识的圆心,同时又是知识的圆周。它是包含了一切科学而所有的科学又都要涉及的东西,是一切其他思想体系之根和花朵。它既是萌生出万物的胚芽,同时又是使万物生色的装饰。一旦遭受害虫的咬噬,它就不会再有果实和种籽,而在荒凉贫瘠的世界里,生命的幼芽也就失去了继续生存的养分。诗是万物完美无缺的外表和光泽,它犹如玫瑰的色香之于构成玫瑰的各种元素,犹如仪态万方的绝色佳人之于腐朽的尸体。倘若诗的精灵没有飞升到那工于心计的猫头鹰所从来不敢企及的永恒领域,为人类带来光亮与火焰,世间的美德、爱情、友谊和爱国主义算得了什么?宇宙美丽的自然景观又算得了什么?倘若没有这一切,那么什么能成为我们尘世的安慰,什么又是我们对天国的希冀呢?诗不是推理,它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一个人不能说:“我要写诗。”即使最伟大的诗人也不能这样说。创作状态中的心灵,犹如一堆将要燃尽的炭火,某些不可见的力量,如不定的风,吹起它一瞬间的光焰。这种不可见的力量是内发的,它犹如一朵花,随着自身的生长而褪色、凋谢,而我们的天赋无法预测它的来去行踪。即使这种力量能长久保持它原有的纯洁和力度,谁也无法预测它的结果将如何伟大。然而创作一旦开始,灵感亦渐消失;因而,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值得夸耀的诗篇,可能只是诗人最初构想的一个淡淡的影子。有人声称最优美的诗篇产生于勤奋和学习,我愿求助于当今最伟大的诗人对这一点作出评判。创作上的埋头苦干以及作品的精雕细刻,一向为评论家所称道,然而,我们这样的理解更为正确:这不过是提醒作家注意灵感袭来的瞬间,在没有灵感之时,作家就得用这种传统、常规的手法对灵感的空白进行补缀,这是人的诗歌天赋本身的局限所造成的一种必然。弥尔顿在分段创作《失乐园》之前,早已有了作品的整体构思,这一点,我们有诗人本人的话语为证,因为他曾说缪斯已向他“口述”了这首“未曾预想的诗歌”(引自弥尔顿《失乐园》第9卷第21-24 行),我们不妨以此来回答那些声称《疯狂的罗兰》(16世纪意大利诗人阿里莫斯托的史诗,以精雕细刻闻名)的第一行有五十六种不同读法之人!如此写出的诗歌作品,犹如绘画中的镶嵌细工。在雕塑与绘画艺术中,诗的天赋中所含的本能性与直觉性就更加明显了:一尊伟大的雕像或一幅伟大的绘画,在艺术家的努力下形成,正如孩子从母亲的子宫中诞生。然而,心灵虽然指引双手完成了造型,却无法向自身解释创作过程中的起源、步骤或媒介。
  诗是最快乐、最美好的心灵在最美好、最快乐的时刻留下的记录。每个人都能感到自己的心中常有转瞬即逝的思想、感情的造访,它们有时与地点或人物相关,有时只与我们自己的心灵有关。它们总是不期而至又不辞而别,然而总是无以言喻地使我们的心头升腾起快乐与庄严。所以,在它们的消逝带来的遗憾和惆怅中,我们依然能感到快乐,这快乐已融入了我们的本质中。缪斯的到来,仿佛一个更为神圣的天性渗透到我们自身的天性中,只是它的脚步好似一阵掠过海面的风,当波浪平静之后,它也消失了踪影,只剩下层层细沙铺满寂静的海滩。这一切以及类似的情景,只有情感特别细腻、想象力特别丰富的人才能体味到。处于这种状态下,人的心境容不得任何一种低级粗俗的欲望。在本质上,美德、爱情、友谊、爱国主义等炽热的感情正是与这些快乐的感情相连的,只要这些感情存在,自我就只不过是沧海之一粟。诗人不仅是感情细腻的精灵,而且能够体味到这一切,他们还要饱蘸这来自天国的瞬息即逝的颜色来渲染他们所体味的一切。一个单词,一个笔触,在写景或抒情中都会扣向人们沉醉中的心弦,从而在那些曾体验过这些情感的人们当中,唤醒那沉睡的、冰冷的、埋葬了的往昔的意境。就这样,诗能使世间一切最美好的事物得到永生。它捕捉到飘入人生阴影中的转眼即逝的幻象,用语言或形式来点缀它们,然后,把它们送往人间,给人类带去快乐的喜讯,因为人类正与它们的姐妹们居住在一起——我们之所以说“居住”,是因为在这些幻象所居留的人类精神的洞穴里,还没找到通向大千世界的表现之门,诗拯救了降临于人间的神性,使它免遭灭亡。
  诗使万物变得可爱。它使美的东西锦上添花,使畸形的东西变得美丽;它使狂喜与恐惧、悲伤与快乐、永恒与变幻缔结姻缘;在它柔和的压力下,势不两立的事物变得彼此相容。它所触及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在它的光芒照耀下,每一种形态都获得一种神奇的同感,变成了它所呼出的灵气的化身。它是神秘的炼丹术,它能把渗入生命的死亡的毒液变成可以饮用的仙汁。它揭开了世界平淡无奇的面纱,露出赤裸的酣眠的美,这美就是世界一切形象的精神。
  一切事物都以它们被感知的形式存在着,至少对于感知者是这样。
  “心灵是自身的主宰,它能把地狱变为天堂,或者把天堂变为地狱。”(失乐园》中撒旦之语)然而,诗使得束缚我们、使我们受制于偶然的外界印象的符咒失灵了。无论是展开它自己多彩的想象帷幔,还是揭开挂在万物面前的生命的黑幕,它都为我们的存在创造了另一种存在。诗使我们成为一个新世界的居民,在这个新世界里,我们现在的世界只是一片混沌。它再造了一个我们感知、参与的普通宇宙,它擦拭了我们内在视觉中的一层薄翳,正是这层薄翳使我们无视人生的神奇瑰伟。它强迫我们去感受我们所知觉的,去想象我们所认识的东西。在我们心中的宇宙日复一日地失去它往昔的光彩之时,诗又创造出一个崭新的宇宙。诗证实了塔索的那句大胆的真言:Non meritanomedicreatore,se nonIddiode il Poeta除了上帝与诗人,无人配称创造者”。该语为比兰托尼奥·色拉西在他的《塔索生平》中引用)。
  诗人是最高的智慧、快乐、美德与荣誉的创造者,而诗人本身也应是最快乐、最美好、最睿智、最杰出的。至于诗人的荣誉,让时间来作出评判吧!人类生活中的其他创造者究竟能否与诗人相媲美,时间会回答这个问题。如果一个人是诗人,那么他就是最睿智、最快乐、最美好的,这一点也同样是无可辩驳的。最伟大的诗人一向是最具无暇的德行、最能高瞻远瞩的人。倘若我们仔细观察他们的生活内幕,会发现他们是最富足的。若有例外,那么只能是那些才能虽高然而仍居次级的诗人,这些例外往往只是限制而不是破坏了这一规律。让我们姑且听听流俗的仲裁,让我们“僭位篡权”,兼容原告、证人、法官、行刑者这些互不调和的角色于一身,不通过审讯、传证或仪式而作出这样的宣判:那些“安坐于我们不敢飞到之处”(引自《失乐园》第4章)的伟人,他们的某些动机是应受遣责的。让我们假设荷马是个醉鬼,维吉尔是个谄谀之徒,贺拉斯是懦夫,塔索是疯子,培根是挪用公款者,拉斐尔是个浪子,斯宾塞是“桂冠诗人”,这里我们不引用今天在世的人的名字,因为这样做是不恰当的,然而,后世对上面所提及的伟大的名字已做出了公正的评判。人们衡量了他们的欠缺,认为这些轻若微尘。即使他们的罪愆在当时果真“曾经猩红,那么此刻已洁白如雪”(见《圣经·旧约》中的《以赛亚书》第1章18节):在时间这个调停者和赎罪者的血泊中,它们已被洗涤干净。让我们看一下当前是在怎样的荒谬与混乱中,亦真亦假的非难、吹毛求疵的罪名怎样被强加到诗和诗人头上,这一切是多么的卑鄙和可笑,况且诗人们莫须有的罪名原本就无足轻重。还是看一下你自己的动机吧,不要评判别人,免得你们自己被评判!
  诗,如同我们已论述过的,是有别于逻辑学的,其区别在于:诗并不服从于心灵的主动力量的治辖,它的诞生和再现与人的意识或意志并没有必然的联系。断言意识或意志是一切心理因果关系的必需条件未免武断,因为心理作用的后果并不能归因于意识或意志。显而易见,诗意力量的一再显现,可以使诗人的心灵具有一种秩序与和谐的习惯,它既与诗意力量自身的性质相联系,又同它对人们心灵产生的影响相关。然而诗的灵感是时常光顾却又转瞬即逝的,在灵感过去的时候,诗人便成了一个普通的人,被遗弃在逆流当中,浮沉在别人所有的惯常生活的种种影响里。由于诗人比常人的感情更加细腻,对于自己或别人的痛苦和快乐更加敏感,这种敏感的程度也是别人所不知道的。因此,诗人将怀着别人所没有的热忱去避免痛苦、追求欢乐。这样,诗人容易受到别人的诽谤,因为别人追求或逃避的目标往往是加以掩饰的,而诗人没有这样做。
  然而,在诗人上述这一疏忽中,没有任何东西是邪恶的,因此,世人从未对诗人进行过诸如残酷、妒忌、报复、贪婪和纯粹邪恶的欲望之类的抨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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