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医生》的余音辨识
一
“老友二人追抚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正所谓:‘所以兴怀,其志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一个春日,读到《日瓦戈医生》收尾之处,会心一笑,又恍惚莫辨:这是明清小说,还是俄国文学?这些词句分明来源《兰亭集序》——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当然,这只是译者姚利锁、史燕燕玩的把戏。且不说追求语言雅致的翻译之举是否过于大胆,但由此可见的是:人世感慨,天下“大同”。
这是前苏联作家帕斯捷尔纳克所未曾料到的。他为故事安排的最后一幕,是两位故人在夏天点灯夜谈日瓦戈医生的诗集,感慨世事宛转,目的是引出顿悟:“莫斯科不是作者所描述事件发生的舞台,而恰恰是这个长篇故事的主角。”最终证明:“事实上,这个时代的唯一历史主题就是自由”。
故事结束了,但小说并没有结束。两位故人所读的医生诗集,正是小说的最后一章。诗歌,在故事结束的地方——不难看出,小说的最后一个情节,就是为了更好地引发读者继续关注医生的诗集。
这就是《日瓦戈医生》小说文本的独创性。像莫言的诺奖作品《蛙》一样,最后一章是一部戏剧,当然与前面四个长信形成“互文”。两者不同是的,戏剧仍然是莫言小说叙事的推进手段,而诗歌却与情节无关,为此导致不少读者“望而却步,到此为止”。据说小说在香港出版时,编辑以不懂为由,干脆把诗集全部删除,似乎去掉的是一条“蛇足”。
这当然不是诗歌的悲哀,而是中文世界的悲哀。有时,我觉得这简直是帕斯捷尔纳克设置的一个阴谋:这正是日瓦戈医生留下的一把“手术刀”,轻易地切除了一部分叶公好龙式的读者。
显然,他把幸运留给了诗人读者们。由于小说本身就是一名诗人的传记——而且一名在剧变的时代里保持艺术独立的诗人。这样,小说结束安放诗集,显然容易形成对一部分“后之览者”的抗拒。
我希望自己是幸运的。在故事阅读之前和之后,反复的阅读是自愿的,也是被迫的。显然,这诗集与故事形成了互文,得回头了解每一首诗作与情节可能的关联,与人物内心世界的契合。
想想吧,医生的诗集,不正是《兰亭集》一样,包含着岁月的光华,让后人感怀兴叹?而长篇小说不过是诗集的序言?!
二
记得一名中国作家讲过:“小说,在故事结束的地方”。他想表达的是:小说是对故事的提升,因为中国当代一些小说缺少的是哲学。从某种意义上说,缺少的就是诗性。
诗歌,在故事结束的地方。这意味着,日瓦戈医生的诗集,对理解小说人物和全书意蕴将是不可忽略的。作为国际知名的诗人,帕斯捷尔纳克并不是在小说后面炫技。让我们奇怪的是,为什么作者没有像《红楼梦》一样,把诗歌放入叙事的正文之中?这个疑问,在诗集中呈现着答案。
尽管《红楼梦》是诗词的“大观园”,但里面出现的诗词,与人物内心和情节紧贴,抽掉或置后都是不可想象的。不同的是,大观园里没有以诗歌为生命的人物,也就是没有真正的诗人,有的只是偶尔遣兴抒怀。而对于日瓦戈医生,写作成为生命的依托,成为生活的目标,为此,单独放置一部诗集,或者集中阅读诗集,有助于深刻体认主人公的内心世界。
作家自己说:“那些诗给小说更多的血肉,更多的丰富性。为了同样的原因,我用户宗教象征主义,给书以温暖。”换句话说,如果不读作品,我们无法解读日瓦戈作为诗人,是李白式的、杜甫式,还是陶渊明式的?是海子、昌耀,还是卡瓦菲斯、普希金、里尔克?
而诗集告诉我们,主人公只是诗人的一种,但如前所述都无法类比。就像日瓦戈的经历,与任何诗人都不同一样:成长和读书的莫斯科大学校园,工作的梅留泽耶沃战地医护所,隐居的瓦雷金诺村,和拉拉相恋的边城尤里亚金,红军游击队深山野营……
从经历本身来看,战火离乱,亲人分散,隐居边地,强制入伍……这些足以让日瓦戈应该有雷同于中国诗歌的地方。比如,或像李白一样咏叹“蜀道难”,看到祖国大地上“茫茫走胡兵”;或像杜甫一样感怀“漫卷诗书喜欲狂”,感叹“家书抵万金”和“落花时节又逢君”;或像陶渊明一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或像昌耀一样立足于“峨日朵雪峰之侧”……当然,也可以像里尔克一样为恋人写下《安魂曲》,感觉“生活与写作之间的敌意”。然而,日瓦戈医生的诗集,并没有这么驳杂、宏大。他抒写的几乎全都是自己的内心。
如果把诗集中的25首诗,与小说出现的七处写作环境对接移植或,分别寻找对应,是不是有效的呢?且看小说中医生的诗生活——
一、校园时期。“自从上中学的时候,他就梦想过写本书,书中会包含他所见到的和想到的事物中感触最深东西,这些东西有着被埋藏的炸药般的威力。但当时写这本书他还过于年少,于是便用诗来代替,他就像一个画家一直都在为一幅头脑中的旷世这作勾画草图一般。尤拉以宽厚的态度对待这些不成熟的作品,因为它们具有活力和独创性。”
二、青春时期。“带着快乐的期望,尤拉打算一两天之内暂别家庭和大学,用一两天时间写首诗追忆安娜·伊万诺芙娜。他要把这些都写进诗里:他自己对生命的感受,安娜·伊万诺芙娜的特质,东尼娜的悲伤,从墓地回来路上的一些见闻,还有从前那个他小时候哭位的风雪怒吼的地方,而现在已经成为晒衣服的地方了。”
三、就业时期。“除了在上面记下医务笔记外,偶尔他在上面涂写几笔。自己的那本《人间游戏》,也就是当时岁月的日记或札记,里面有散文和诗……”
四、生病时期。“他的诗的主题不是复活,也不是入土为安,而是在这两者之间的一段时光。他写的诗题为《混乱》。”
五、隐居时期。这是写得最多的时期,在当游击队当医生之前,是与妻子家居时期:“转眼到了冬天,尤里·安得烈耶维奇的时间多起来,就开始写点东西。他写道:去年夏天,我经常像丘特切夫那样抒发自己的情怀……”
六、归隐时期。而与拉拉战后重逢,是另一个隐居时期,“寒夜的壮丽是难以言喻的,尤里的内心十分宁静。他回到了温暖明亮的房间,开始写作。尤里用他流畅的笔调精心描绘着他经历的事情,所以即使从字面上看,他的文字也是独特的,不流于麻木,不缺少思想性。他坐了下来,在他一遍又一遍的修改中升华它们,那些在他脑海中的记得最牢固印象最深刻的诗歌,如‘圣诞夜之夜’冬夜’和其他一些诸如此类的诗歌,有些他后来忘了……”
七、城居时期。“莫斯科这座城市就在舒卷的云朵和繁忙的街道中憩息,在我周围旋转,使的观点发生变化,并促使我创作赞美莫斯科的诗歌,好让其他人也能像我一样观点发生变化。为了这个目的,莫斯科哺育了我,使我成为一名艺术家……这座在我们的门窗之外不停变化和喧嚣的城市是我闪每个人走向生活的宏大前奏。我正想从这种角度描写城市。”
在作家笔下,或者说在日瓦戈眼中,不时冒出诗歌思索和诗歌写作的段落,特别是以一双诗歌的眼睛,不断观察着长途列车外的壮丽风光、深山营地的奇特景观、苦难大地的战争创伤。这是我们确认医生诗人身份的地方,确认他审美型人格的地方。
毫无疑问,读者会由此想像:也许,最后一章的诗集,就是在这些地方所提及的吧。然而,我们基本想错了。
三
问题是,作为中文读者,我们可以看到精彩的小说叙事,但不一定能读到精彩的诗集译文,从而辜负了作家的佳构。如果不是诗人翻译,那怕是懂得《兰亭集序》与小说语言进行对应,但看不到现代汉语与现代诗歌的艺术对应。我所购得的长江版就是这样:除了一部分诗作还读得过去,大都是无味的。
我相信这不是诗歌本身的问题,而翻译问题。
当然,诗人的翻译也会钻牛角尖,而散文过得去的人,也会有好的诗歌翻译——也许是巧合——这是可能的。比如第一首首《哈姆雷特》,北岛在《时间的玫瑰》中比对了菲野、北岛等四人的,但感觉反而不如小说译者史燕燕,不分节,用长句,没有诗腔诗韵的做作,反而符合我现在对诗歌形体偏爱——
喧嚣已经过去,我踏上甲板,倚靠在入口处,
竭力倾听远方传来的回音,捕捉历史走过的痕迹。
透过千只望远镜,夜晚和黑暗就像针芒在刺穿我,
天父啊,如果你愿意,请把这杯苦酒从我身边拿走。
我欣赏您严谨的构想,我愿意扮演这个角色;
可另一出戏也正在上映,所以请您把我从现在的舞台上换下。
然而剧目已经编好,剧情也已定型,
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拉开的大幕。
我孤身挺立,其它一切都被形式主义所淹没,
将生命进行到底不再是小孩子的儿戏。
这首诗可以看出,诗集一部分确实是与小说的互文。这是第七处城居时期的作品,也就是晚期之作。诗歌标题在小说中已提到,而这批作品是风格转变之作,却放在了打首,反映医生诗歌艺术艺无止境,“好让其他人也能像我一样观点发生变化”。
而此诗的另一个互文意义,是对人物内心的独特刻画:日瓦戈医生在乱离中,曾经像哈姆雷特一样,思考着“生,还是死,这是个问题”,企求给予另一个处境,“把这杯苦酒从身边拿走”,但又充满宿命,知道“剧情已定型”。
如果说《哈姆雷特》一诗恰是作家生活的投影——他一度沉醉于莎士比亚的翻译,那么第二首《三月》也间接反应了作家生活——诗风的转变。北岛说过他不喜欢帕的晚年诗歌,而喜欢早期的新鲜、明丽——其实他自己也存在这个问题。但转变是必然的。晚期诗歌普遍走向知性、深沉。《日瓦戈医生》写于晚年,主人公的诗集反映的显然是作家自己晚年的诗歌风格。
帕氏早年有一首成名作《二月》:“二月。墨水足够用来痛哭!/大放悲声抒写/二月,一直到轰响的泥泞/燃起黑色的春天……”到了《三月》,诗歌意象不再是轻便马车、白嘴鸦、水洼,而是挤奶姑娘、牛棚、草耙、马厩;结尾的知性,也不再是“越偶然,越是真实”之类的感悟,而是“所有这一切的承受者和给予者,/都在感受着这粪肥在阳光下发酵后的刺鼻气味”这种醇厚。
瓦戈医生的诗集,是我们窥探主人公艺术旨趣以分析人物性格的材料。在诗集里,主要有三类作品:一是记录边地人生的境况,如《三月》《圣灵周》《春天的泥泞小路》《风》《初秋艳阳天》《黎明》《冬之夜》《土地》;一类是记录悲欢离合的情爱,如《白夜》《倾诉》《小城的夏天》《酒花》《婚礼》《秋》《分离》《相逢》;一类是反映宗教哲学的感悟,如《哈姆雷特》《童话》《神迹》《邪恶的日子》《忏悔的女人》《客马西尼园》等。特别是第三类,有时融入了医生与拉拉自己的情感,可以看到与小说的对应。但大部分难以确定是那个时期的作品。所以,它们无法分散进入正文,而只能最后结集,像诗人们普遍希望的命运。
当然,这些只是一部分作品,是配合小说所需。如果仅从这些作品考察,日瓦戈关注的确实只是个人生活,对于家国情怀、边塞风光、战争创伤,并没有杜甫式的沉郁,也没有李白的飘逸,日瓦戈并不是一个从世俗意义上的完美之人,但确实是一个性情真实的人,对艺术狂热的人。
以我看来,小说中最漂亮的诗歌,还是故事中惟一引用的一首诗歌——
“就在双手忙于劳作的时候;
当你把体力劳动看成任务并报以成功的喜悦的时候;
……一连干了六个小时快被烤焦了的时候,
许多新鲜的想法应运而生。
这些瞬间的灵感、直觉、类推没有记录下来,转眼就忘了
但这不是损失,而是收获。”
那是在瓦雷金诺村时期,作者不知是丘特切夫,还是医生自己,所流露的情绪与边地流放时期的昌耀是一样的,坚韧,乐观。正如王家新《帕斯捷尔纳克》一诗中所言,这首田园诗反映的是“按照内心写作”,也“按照内心生活”,虽然这只是短暂的。作为诗人的传记,最核心场景是在瓦雷金诺,一边在拉拉熟睡后写作,一边听着旷野的狼嚎。正像王家新《瓦雷金诺叙事曲》里强化的隐喻——
然而,狼群在长啸,
狼群在逼近,
诗人!为什么这凄厉的声音
就不能加入你诗歌的乐章?
……
蜡烛在燃烧
我们怎能写作?
当语言无法分担事物的沉重,
当我们永远也说不清
那一声凄厉的哀鸣
是来自屋外的雪野,还是
来自我们的内心……
然而,在小说最后一章的医生诗集里,并没有出现旷野的狼嚎,有的只是《童话》中的一条缠绕少女的巨蛇——这或者就是医生和拉拉命运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