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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埃德蒙·雅贝斯:逃生门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4-01-02  

埃德蒙·雅贝斯:逃生门

刘楠祺


献辞
 
我寻觅,与词语一起,抓住诗句;可是,诗早已在自身之中遁去。从追寻它直至彼处,它却在那儿变成了我的声音,于是,我只有暗自神伤。


所有门对门卫而言只是一个词语。(口令,魔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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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词语以可视性,即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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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从空白页浮现。我的街上,我以为我已牵紧了词语;但我遛的从来不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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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毛的质量对猫一样,令人感到陌生的词语惬意地盘踞在我们的记忆中,又像暴君一样驱赶我们。而正是词语在拯救我们。也会有人为了其中的某个词语而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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瞌睡之外,你是一只盒子。你走在其他从不打开的盒子之前。你的声音是那个敌人(或你的女友?)。她是一把钥匙。无论谁都可以俯身拾起。于是你便会任她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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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语四周如同灯的四周。无力摆脱它,就会被判死刑,成了虫子,便是飞蛾扑火。从来不为一个观念只为一个词语。观念将诗歌钉在地上,又把诗人的翅膀钉在十字架上。为了生存,它牵涉到为词语找到其他路径,给它提出上千条最陌生、最大胆的建议,让它眼花缭乱,它的火焰就不再致命了。无休止的起飞和头晕目眩的坠落,直至它精疲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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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荡骑士的金圈,爱的河岸的水圈;十个世纪的环绕和焚化炉旁小学生的圈舞,这便是白昼悲惨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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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惧如绿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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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废物变质。让白门加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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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论自我,总是让诗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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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战胜者以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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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在双手里寻觅要喝水的女水手。
有某个壹女士,垂着头,头发剃光了。她的邻人在上嘴唇。有一粒美的种子:是炮弹的一个留痕。虐待狂成为风气。被毁容的少女们的疤痕是地理学者们未知的岛屿。人们能够同时在海上、在地狱和在空气中。只须走错一步。
我曾在双手里寻觅要笑的女水手。
我认识那些有蜜糖的胸的女水手;一只蜜蜂搅乱了她们的睡眠。在花园里,蜂箱有最好的位置,而在床上,则是嘴唇。
我曾在双手里寻觅要逃避的女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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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真相报警,熊皮被窃;然而坟茔旁的这局牌戏却有一种优雅的节制。我把赌注押在邪恶的火焰上。那是黑衣夫人厌倦了自己的奥秘,陶醉地解开了月亮裙子的搭扣:那是她经营的姑娘。随后,是退休将军毫无变化的鼾声。能对十枝懊悔的铃兰表示理解吗?请把我的生涯之草还给我。曾有一段时间,存在着那个我被爱的春天。黑夜,夸张地装出温室的忠诚;那是因为外面经常没有像它那么冷,最厚的云层其实源自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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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肉体随着窒息的词语而死。每天都有人因我们的错误,随着我们变得聪明而死,也就是说,随着我们致力于成为某些大人物,三个或四个,与他们一起构筑我们的习俗。
每次只要男人们和词语变小,就有人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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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他们的生命在延续,变成未竞句尾的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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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否自问过,假如在清晨,当你推开窗,却发现四周只有大海,你会做什么?
你是否自问过,假如在清晨,当你推开窗,却发现自家的街区四周只有街道,只有比你的房子还要多的房子,只有居民,只有手摇风琴,你会寻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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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你思想所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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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 诗把自己的面孔给了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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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束火花!大家知道发出芳香的东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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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道尽头,我们在一家化妆品商店门前停下。在每一个玻璃小瓶中,断裂之钟齐鸣。它们宣告在第六个小时,站起来的河马将轰隆隆地摧毁玻璃橱窗。人们会沉浸于嗅觉中吗?河流与海洋往往只是巧妙的陷阱。每个女人都有自己心仪的香气。她们走向我们,就像海难者走向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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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中的面孔抹不去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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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读者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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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
当你醒来时,你的双眼发青;前额下是两片草坪之湖,是两个窃贼的巢穴。
那便是你的面孔,像树上的另一颗杏仁,你的面孔要斩去顶端,要剥去外壳,奥秘的历书。那便是你的双臂,是梦幻的锨而你的胸耸在丝弦的顶端在外在的语言临死之前。
亲爱的,你揉皱一张我正要写又不知写什么的白纸,你揉皱眼皮中蜷缩的太阳,像在一个地窖里顶棚随着人们呼吸加快而坍塌。为了大地与你相象你只有一个动作要去完成。
在你的短上衣里,我发现了你安静而清新的灵魂,你泉水般的名字让我惊恐。墙上,是尖叫的披巾在贪得无厌的刀丛中躁动而其中有你的幽灵它的统治在同一时间靠近了瀑布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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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能到达只有宁静才能到达的地方: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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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进宁静,就像进入一座教堂。一旦落座,便与灵魂一起献身于热烈,献身于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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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有其秩序,与圣人,与教士,与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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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眸刺穿宁静。宁静的听觉被声音、被意念刺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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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思,无欲, 斩断一切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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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宁静缄默,剖开鼠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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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有如沉睡,在世外生活、相爱、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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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你,万物失去了尺度和理性。何谓高?何谓更高?一切都由内心解读。再无未确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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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是一个千足巨人看得到他的脚在闪光。白昼是一只母羊,听得到咩咩的叫声,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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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的童年、壮年、老年。你相信它消失了;目光之外,它又眩目地上路了,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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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之上,太阳干渴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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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在墙上画了一个圆;难以想象那是大地的头,双眼分泌出怪物。
果实马上就要滚动,它们马上也会腐烂。
起风了。没有什么不能发生。
大腿羸瘦的季节,惊恐的嘴巴。小姑娘憎恶她所揭示的东西。光芒让她害怕。但她逃不掉,因为那是她自己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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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木不解树枝的渴求。随之而来的暴雨令所有人惊诧。晴雨表指出:“那是亘古之美。”一个来访者会联想到:“或许那是战争?”于是,大家明白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死人,那么多雾和那么多血直至连根拔起的死者的笑声。但在战场上游荡的小姑娘仍能装满一篮子樱桃。随后她去市集上出售英雄们最隐秘的思想,大家都认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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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后的住址是“圆丘广场”;可他生活在非洲,住在一个黑人姑娘照料的窝棚里。报章纷纷预测灾难,但他并不读报。当灾难发生时,大陆只像一块可怕的灰色面团。他也因此而能在门上刻下:“圆丘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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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子上仍有人们抹去的宁静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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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睡是唯一的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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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才是审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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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上构筑(全是无用的边缘)。在想象的大理石上构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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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是夜的女儿。一团漆黑。要想看到它,要么用手电筒对准它——此即为何在凝固的惊愕之际,众多诗人像雕像般显现——要么闭上眼,娶黑夜为妻。既然黑夜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于是,为了向我们现身,诗便使用了它的声音。诗人会因为它而被打动。他满怀信任,因此当这个声音为他而采用了一只手的形式时,他也不会吃惊:他也会伸出他的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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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吧,经常会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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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古老词语的收容所,与世上众多的养老院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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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构造的句子死了。词语让它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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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语有众多故去的漂亮女友,有时它们会让坟茔鲜花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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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像“哎呀”那样的词语,它们厌倦了毁灭,选择了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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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人们对每个词语的含义都达成一致,诗便不再具有存在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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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谊,或许只是某种词汇的交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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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诗歌是夏娃(诗)在某天送给亚当的苹果。(为了永恒地从他身上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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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语的记忆。词语令记忆诚惶诚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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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夜到夜。我的奢望是用浅浅的虚线,勾勒出诗的旅程。但出发和到达的路线却怪异地混淆了。只有一条粉笔线像在虚无中砍了一刀。窥伺中,我只不过是我的双眼舞着巨臂:两个无理性的瞳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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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临近时,晨曦和黄昏重又变为黑夜,那是夜的开始和夜的尽头。于是,诗人向里面抛下钓丝,就像渔夫在海上一样,为的是抓住茫茫中正在演变的一切,这些无色的生命不计其数,无声无息,没有份量,却聚集起宁静。他出其不意地攻占了一个抵抗的世界,却不知其限度和力量,尤其是一旦夺取了它,就要防止它灭亡;构成这个世界的生命,譬如鱼群,偏爱死亡甚于丢掉其王国。
由于无休止地受到每一个永生的幽灵侵扰,他撕开丝绒帷幔,那是奥秘的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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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那小姑娘张开她的拳;那女人张开了黑夜;她那像成熟的葡萄似的双拳,她那时光退却的双拳;她那亚麻之夜;她那五个拳头;她那每个人、所有人和无处不在的夜;她的拳,是透明表针闪亮的刻度盘;她的夜,是神谕水泥的唾液;她那雨丝的双拳,是音乐之束的纬线;是她的塔布*之夜;是她梦幻拱廊的双拳,是她钻石海绵的双拳;是她的同谋之夜。而这一切是公认的,也是你承认的:“我是谁?我从不是同一个。你曾拍打双眼喑哑的门并确信曾穿过我的前额,因为我后退了。但对我而言,你是永远的缺席”——她双拳阴影下的双拳,她双拳之爱故事结尾的双拳;是她被鹤筛选的黑夜。而这一切,小姑娘,便是在激流之床上我最终能听到的,它击打你的心,是你在沉睡的世界树上的脆弱的心,是你恐惧的黏土之心,是你心的指环,是你心的小船,是你等待的你心,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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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只有一种爱: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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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臂像一只吊床般缓缓相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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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水底溯流而上,石头前赴后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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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行直至那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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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地,掠过的风掀起水源的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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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湎于自身价值的清澈之水,我应直入诗中,经历所有的语句,尊重其变化尤其是最神秘的变化,对其而言那是包含着不成其为水的变化。我飞向天空向它致敬,它在那儿心不在焉地或睡或爱地抓起云和雨的名字。我将在植物的泪雨中,为欲望,为每一步行走的大地向它祈求。我将夺取它送给欢乐,送给富裕之中的那个男人,送给它自愿成为一条河的那对夫妻,送给它自愿成为一个湖泊的那种孤独,送给它已自愿成为大海的那种痛苦:那是暴风雨中的大海,是四桅破碎的大海,是溺水者和晨曦的大海。而之后,我会任其在死者中间流淌。在他们的荒漠一角,它将创造出绿洲,那儿将盛开我们的回忆和我们的祈祷。我也将请他为绝望这位骨瘦如柴的、让屋顶和街道喋血的王子解渴。我将请他实现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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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色像木乃伊的气息。
白色像白昼的咽喉。
蓝色像大海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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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看见,为了触摸,诗使用了男人的双眼和双手(那是情郎从爱人那儿借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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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达到婚育年龄,影象便总惦记着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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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从于作家的意愿,影象有时会屈从于利益的婚姻。生活在延续,它将指望离婚送来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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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集市到蚂蚁,双眼是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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绳索冰冷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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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影象。我所担心的,是重新找到土壤。于是,我复述我的名字,以为差点儿没逃脱疯狂与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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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是抓住手指的顶端作为它头发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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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脱去衣服,每个女人都在内衣中藏着一只她解救的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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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默是诗。喜剧是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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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对于一个站在同一条人行道上的女人从不会两次都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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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稽的是这个隐形的男人被他夹着走路的炸药包所抛弃。路上的一切都爆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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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没有心肝”——音乐会开始前,有个寡妇对她的情人说。“那是因为您的丧裙让我想起了您已故的丈夫。”“那我就裸着,马上在您的唇下臣服”——于是,她一边小声说着,一边脱下丧服——“让您不仅仅只拥抱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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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惊异的女人。如此年轻又极富才华。激情被她招手即来挥之即去。真是漂亮的水的魔术师。“我们呆会儿要被淹死了”,我的邻人不安地向我诉说。然而激情被挑动起来了。一小时以后,玻璃鱼缸里,只剩下一张燃烧的节目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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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杀死小丑。没人想杀死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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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作为柱子的领带或许是每个音乐家都害怕的错音,因为它过于纤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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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默与生命没有任何联系。它属于死亡,人世间现出可恨的模型。那是生活在同类之外的造物,像教士和残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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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默是豺,以死尸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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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需要手杖,幽默靠怀疑才能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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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子里有梨,人就不至于饿死。给你留下一把刀,却没有叉子。我们在图尔-萨蒂侯爵家,有扇窗子面向音乐之河敞开。他的地窖里爬满了老鼠,可他的酒却很有名。有十二位随时准备一声令下便献出鲜血的裸处女。侯爵最热心于口授他的回忆录,而同时,城堡附近有一个乞丐,正徒劳地为自己祈求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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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望之蛆由幽默供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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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关语之外影象意识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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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在非人格的洞穴中寻找她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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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胳膊伸向我的胳膊,爱的自缢者的活扣。
我们不了解土地。
女人,我肩膀的帮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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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床幔还盖着那个男人和女人?他们的双臂已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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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是剑,其音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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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三条狗,带几只金丝雀,人就能建造起终身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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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谁,如果不是,首先,谁是另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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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在大路上应当为痛苦简化世界的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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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衣服的可怜之夜。盐流经的路上,那么多船发生了海难。太阳啃着螺旋桨。水手们呼叫着庆祝,天上古老的痛苦,人们在灵魂的夜总会那个无用的救生圈中舞蹈;温柔的爱的呼喊听不清楚,人们只知道此刻活在世上。空荡荡的啤酒馆里可怜的夜。三个醉鬼吼出一嗓子时代歌曲。可是谁还在否认爱情?清爽的面颊便是我们的历史。那个紫罗兰女人是决定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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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相信熟睡少女眼睛的人可以把赌注押在这一分钟上。那些死者的数不清的纪念碑并非在独自背叛缺席;寡妇们典型的合唱和面颊上饱受蹂躏的皱纹也不是。有个敞开的洞窟里你填满了鲜花。秃鹫认出了这个洞窟。荡妇的胸脯上有一只手在保持警惕;因为所有这些财富都再不受保护。玛利亚、莱奥妮德、卡弥尔,天空向着她们步步俯身。这涉及到及时地重新发现从蛇中制造出一位天使的锁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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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总是需要奇迹的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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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柱子的顶端,大地挣脱了绳索。不要理睬那些在紧锁的大门前等待的人群吧,忠实的狗,较真的狗,永恒的狗。
诗钟情于自己,它是纳喀索斯*。


*塔布(Tabou),是美拉尼西亚和波利尼西亚原始宗教的观念之一,原指被认为拥有曼纳(mana,指一种非人格的超自然神秘力量或作用)而不可接触的人或事物,后泛指为禁令或禁忌。19世纪后期,人类学家和心理学家开始对原始宗教中的塔布观念进行研究,认为塔布观念起源于对恶势力的惧怕,这种惧怕后来发展成崇敬与恐惧的双重情绪。弗洛伊德在其《图腾与塔布》中,发展了前人关于塔布起源的理论,提出了既爱又恨的概念,指出对塔布既爱又恨的特性通常用来指人与神的关系,一方面它是一种肯定的力量,当人与其相交时会因而得福;另一方面它又是一种否定的力量,如果人与其接触就会罹祸。还有的学者认为现代的一些宗教也仍多少保留着塔布习俗,例如基督教关于罪的观念就与塔布观念相类似。
*纳喀索斯(Narcisse),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有一天他在水中发现了自己的影子,遂爱慕不已,难以自拔,终于有一天赴水求欢而溺亡,死后化为水仙花。后心理学家便把自爱成疾的病症称为“自恋症”或“水仙花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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