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苏湾之行
智慧是对生而非死的沉思。
——斯宾诺莎
1 老妇
戴着毛线帽,穿过膝的棉袄和罩衫,
双手干枯得像树枝或鹰爪,
紧紧地攫住耕种了一辈子的土地。
她身板小巧但硬朗,面上的皱纹
是时间在人类身上刻下的最繁密而美的地图——
吸引每一个画家或诗人的幽探。
几天来,她为死去的姊妹操办丧事,
贴楹联、布置寿堂、剪裁白布、
杀祭献的鸡仔、到厨下帮忙生火洗菜,
甚至来不及哀哭!
严冬的寒风轻抚她烟熏火燎的双眼,
那眼仁依然像昏黄的池塘,闪烁着忍耐与顺从。
她有时闲下来坐在门前的阳光里,
看着因死亡而聚拢的儿孙,
想着自己也好歹曾有明媚青葱的时辰,
那戴着嫩黄围巾的外孙女,沉寂过一会后
便像只麻雀叽叽喳喳的说开了,
那从四川来的小媳妇儿,带着她的思乡病和
脆生生的爱情,在异乡的沉痛里束紧了纤细的腰。
她们在场院里蹦跳嬉耍,五六十年前她和她的姊妹,
也有这样活泼的个性和鲜嫩的脸颊,
引得新婚的夫婿和路边的男人一看再看。
后来少妇变了母亲,母亲变了祖母,
她的手指节粗大,她在河边洗衣时不再
反复瞧看柔亮的眉眼。她拿出湿冬的棉被
在阳光里曝晒,拍打尘土一如拍打岁月酸疼的脊髓。
她笑吟吟地待客,在饭桌上一声不响,
静而快地吃完了下桌。她走到屋背后的
田埂里去解手,一边走一边想,
这热闹还要持续好些日子,人人都到了,
除了老姑的小儿子和三伯的二媳妇儿。
她走过她过世的姊妹居住的土屋,纸糊的窗户
已经被风吹烂了,简陋的木床,破败的棉絮,
老旧的电热毯,床底下一把小小的尿壶,
屋子里散着另一些破破烂烂不值钱的东西,
这就是一个女人最后的财富,也是她所有的财富。
她男人死后她就这么孤单而穷困地活着,
外界的欢乐繁华不再与她相关,
偏偏她又活了那么久,93岁,快有一世纪那么长。
她年老后信了基督教,最后死在同样信基督教的
儿媳的怀里,临死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赞美神”。
她虽不识字,却知道神爱人类,尤其爱穷人,
她每晚虔诚祷告,信仰照亮和洁净了她的肉体,
如今她已上升为云朵,沐浴着爱和光明。
赞美神,她提起裤带时嘴里叨念着,
至少她在死时是安宁的。至于幸福么,
幸福是一个早已被她们忽略或遗忘的词。
彻底的丧失和彻底的解脱,
她又想,这一切几时也轮到她。
大风刮过荒寂的田野和树林,
从池塘的冰面上,能看到被冻住的层层落叶
和一些死于严寒的无名的生命。
前头的葬仪还未结束,后头的死亡已接近尾声,
人人都在忙,哀哭的人和守夜的人是雇来的,
厨娘是当地布置筵席的好手,
外地回来的孙辈过两天就离开,
毕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更重要的事儿
要操办。她的双脚踩在枯黄湿润的草根上,
一瞬间,一生的爱欲情愁涌向身体,
她眼前影影幢幢出现好多情节和面容,
抖抖索索听见好多歌唱和细语,
她伸出手想抓,却抓不到,张开口想喊,又喊不出。
她一动不动站在空地里像一个失去了操纵之手的木偶。
纯粹的丧失和纯粹的解脱,
赞美神,
这悲凉的人间无情的人间,欢庆死如同欢庆生,
这喜乐的人间飘荡的人间,欢庆生如同欢庆死。
2 筵席
一桌是治丧和守夜的人,
一桌是祖父、父亲和女婿,
一桌是祖母和媳妇儿们。
男人们用红色小塑料杯喝酒,
面前摆着三根筷子,
一根横着,两根竖着。
女人们彼此相看,嘴里嘀咕,
这两年胖了还是瘦了,外地打工的妹子
回来穿的一身衣服还蛮美。
小孩子没有座位,
手里拿着喝水用的纸杯,蹭过来
让爹爹给夹菜。
一盘盘菜肴用粗碗盛着,用大铁盘子端上来,
新剥的莴笋,油腻的豆皮包肉,
咸香的烧土鸡和蒸腌鸭子,
肥美的排骨炖肉皮儿,亮滑的猪蹄,
干香的牛肉,酸爽的芹菜尖椒拌豆腐丝,
以及带着泥土微苦的野菜根儿……
在筵席上,生者对于死者无动于衷,
于是厨娘使出巧劲,
把饮食安排得大气而丰盛。
女人们飞快地吃完,
将桌子碗筷收拾利索,
脸儿红红地站到院子里去晒太阳。
男人们并不急于结束这一餐,
兄弟俩在桌上贴着耳根谈的话,
比整整一年里谈的还要多。
新妇听不懂陌生的乡音,只拿眼儿觑着周遭的人,
腼腆的,豪气的,热闹的,寥落的,
噼里啪啦说话的,恭恭敬敬敬酒的——
穿皮夹克的,穿黑棉袍的,戴袖套的,不戴袖套的,
肤色苍老的,红光满面的,高颧骨的,长下巴的,
舌头鼓动如簧的,眼珠儿滴溜溜转的——
她也想念家乡,想念清秀的山川和辛辣的菜式,
想念和母亲姑姑们干活时的欢天喜地。
她深知死亡如同节日,让远别的人得以团聚;
亦知面对死亡善诱的脸容,正直的人应该背转头去。
她想着一切坚实而美丽的都将烟消云散,
一切来自尘土的终将归于尘土,
我们却追逐永恒如透明的幻觉,
死亡如幻觉将我们包围,让我们餍足。
3 二哥
二哥哥在上海做服装生意,
日子过得好,穿得也体面。
二嫂子高颧骨,深眼窝,小麦肤色,
拧着带圆点的小手袋,是针线好手。
二哥哥也信神,二哥哥说,弟弟,弟媳妇,
上帝在不在不要紧,关键是要信,
信得真不真也不要紧,关键要祷告。
我前年有单生意,砸在手里了,
眼见就要倾家荡产。我就祷告主,
希望买家延期,结果,果然延期了。
我们赶制出来的货针脚粗糙,
我自己都觉得没法看,不敢发货,
我又祷告主,希望买家退货,
结果果然退了货。这还只是一件,
还有一件。有一次,我们楼下食堂里的大厨师,
对你嫂子说了下流话,
你嫂子受了欺负,气得哭。
我去找那厨师理论,那人虎背腰圆,
身量是我的两倍,要过招我可根本打不过。
我想我是信神的人,就跟他论理,
说理他不听,我就打他老板娘的电话,
他出来一把把我的手机甩了。
我盛怒之下,抓起手边的一块砖头,
那人身量是我的两倍,要过招我可打不过,
可是我抡起砖头,感谢神,那家伙就傻眼了,
我往他脑袋上一拍,就是一脸的血,
你嫂子在楼上看到了,
怕他反扑,赶紧跑下楼来,手里拿的剪刀
“啪”地插到他肩膀上,你嫂子也是好样的。
后来惊动了公安局,
那莽汉要我们出五千块医药费,
我说我只出一千块,要不一起坐牢。
感谢神,一千块就搞定这件事,
我们还报了仇。二哥哥新盖了小楼房,
这几天忙着装修。二哥哥说,
弟弟,弟媳妇,能在同一个家里就是缘分,
不管以后老人还在不在,
我们也要常聚。你嫂子说了,
下次弟媳妇回来,带她去镇上玩耍,
还买点土特产做纪念。
弟媳妇,你在这里惯不惯?
弟弟,你要陪好弟媳妇,
只要弟媳妇脸上有笑容,二哥哥心里就高兴。
你尝尝我们这儿的砂糖橘,可觉着甜不甜?
4 表姐
表姐生得俏丽,大眼睛,
细鼻梁,长腰身,
十四岁辍了学,去给伯父家当保姆,
十九岁,正是鲜花般的年纪,
又被带到南京,给军官家里带孩子。
不知道表姐如何遇上的表姐夫,
她结婚早,生的小女孩
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表姐打电话
给南京的军官老主顾,
边哭边说,要动手术呢,请给介绍个相熟的医院。
军官不肯帮忙,冷冷说医院很多,
你们自己找。表姐提着十斤油和一百个咸鸭蛋
到了南京,在医院排队的时候,
又打电话给军官,
军官挂了电话,执意不见。
表姐从此对城里人恨得咬牙切齿,
他们以为我们村里人穷,去就是跟他们要钱!
做手术要一两万,一两万在那时可值钱呢!
六年后,表姐和表姐夫凑够了手术费,
如今小女孩个儿高挑,已年方十六。
5 赞美诗
高热而痛楚的夜晚之后,
黎明再一次拯救了我们。
风在寂静的树林里嚓嚓作响,
池塘的冰层闪着晶莹的光,
这条窄路通向不远处的大河,
如你相信,它也通向喜乐与宁静。
清晨的冷让头脑清醒,
我们灵魂洁白,一步步向着河流缓走。
接近它的道路不止一条,
但我们必须探究自己的路。
腐殖土和粪便散发出生命的香味,
那么多沟壕与坑洼,也阻止不了
富于节奏的尖尖的步履。
有时候,我们累了,停在路上喘息,
却发现与河流的距离仍在缩短,
仿佛她是一位妙龄的淑女,
正也迈开纤足,跳跃着向这边靠近。
有时候我们以为快成功了,
却发现越走越远,远到近在咫尺,
却摸不到一颗温柔的水滴。
这条路源自我们内心,展开在我们脚下,
连接着大于我们的更高的所在,
掩藏着宇宙的神秘面容,和自然的瑰丽诗句,
这条路变幻无穷,时隐时现,
却在每个高热的夜晚之后持续拯救我们,
拯救我们于卑劣的情感和尘世的欲望,
拯救我们于绵延的朝圣者的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