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威尔伯：诗十首

周旋久 译




　　理查德·威尔伯（Richard Wilbur），美国著名诗人、翻译家。1921年生于美国纽约市，先后在阿默斯特学院和哈佛大学接受教育。二战从军期间开始写诗，战后出版第一本诗集《美丽变化》（The Beautiful Changes and Other Poems，1947），1957年凭诗集《尘俗事物》（Things of This World，1956）获普利策诗歌奖，1989年又凭《新旧诗合集》（New and Collected Poems，1989）再度获奖。此外诗人在超过60年的文学生涯中，曾荣获博林根奖、国家图书奖等多项文学大奖；1987年当选为美国桂冠诗人。2004年出版的《诗合集：1943-2004》（Collected Poems，1943–2004）收入了威尔伯历年出版的主要诗集及近作，兼及儿童诗和译作。目前诗人生活在美国马萨诸塞州的小城卡明顿，仍不时有新作发表于《纽约客》等刊物。威尔伯还是成绩卓著的翻译家，翻译过多国诗歌和莫里哀、拉辛、但丁等古典作家的作品。

　　
美丽变化

人蹚过秋天的草地会发现四处
长着的“安妮女王的蕾丝”像睡莲
生在水面上；它们仿佛
滑离走近的人，使草地
变成了湖泊，就像你映入我心田
心田便化蓝色苜蓿湖，奇妙无比。

美丽变化，就像一片树林的变化
由一只色拟树林的变色龙引起；
就像一只螳螂，安在那
绿叶上与其长成一体，
使树叶更有树叶的特色，证明了
任何绿色都比人们所知的更绿。

你手把玫瑰花的样子总是表明
它们并不仅仅属于你；美丽变化，
方式竟然是这么可亲，
在任何时候都想分离
事物和事物的本性以重谋发现，
想暂失所有它妙手变回的奇迹。

*“安妮女王的蕾丝”：胡萝卜科草本植物，又名野胡萝卜，六至八月开复伞形花序白花。
*苜蓿湖：通译卢塞恩湖，瑞士名胜。


讽喻

我读到唐吉诃德信马漫游
来到了一个交叉路口，为了
纯属偶然，无心决定向前走

何去何从，便由坐骑来选择。
因为路条条通向光荣之处。
他昂然挺起轻松的头，马儿

却马掌沉重，向着马棚走去。


发掘中国

有人说：“下面很深的地方是中国，
挖得足够深你就能够看见天空
像在一口水井的井底一样清澈。
但它是真的——一片不一样的天空。
接着继续往下挖你就可以来到
中国！嗨哟，它跟新泽西天差地别。
那里有人，有树，有房子，等等等等，
但非常非常不一样。没东西相像。”

我去棚子里把泥铲给拿了出来，
整个上午像苦力一样挥汗苦干，
手掌撑地膝盖跪着，在丁香花丛
旁边挖了一个坑，这有点像是在　
拜神，我觉得。我眼看自己的双手
越挖越深，越挖越黑，一次又一次
梦想一个万物都不一样的地方。
那把铲子始终没有突破到蓝天。

还没等我的梦想厌倦起自己来，
我对着黑暗的眼睛已感到厌烦，
日烤着的头再受不了垂进坑中。
我在一个我忘了的地方直起身，
眼眨着脚摇晃着而地球在转动，
把银闪闪的畜棚显现在我面前，
原野在光罩下打着盹，在叶浪中
圣餐盘生成又消失，遍天的瓷蓝。
恢复平衡之前我看见的
全部都是中国、中国、中国。

*标题中的原文China既指中国，又有“瓷器”之意，与后面基督教的圣餐盘（通常为银制）形成对照。最后第四行中的“光罩”是把笼罩原野的眩目阳光比喻成圣餐杯的罩布。


婚礼祝酒辞

圣约翰讲到，在迦拿的一个婚筵上
水缸如何倒出了酒来，总量之多
据他清醒时数过
至少有三四百升。

这在现实中是不可能的，却表明
爱所拣选并加以祝福的任何东西
都会甜美之极
以至于满溢，享用不罄。

这就是说爱之所见即为真实；
世间的美满不能创造，只能寻找。
生命渴望饫人以饱
以丰盈注满，比如说吧，你们两口子。

现在，如果相爱的人愿意听我一言，
我向你们俩，好儿子，亲爱的儿媳，敬上一杯。
祝愿你们永远不缺水，
也祝愿那水有迦拿之酒的浓酽。

*第一行中，迦拿婚筵上水变为酒是《圣经》里所说的“耶稣所行的头一个神迹”，说的是婚礼上没有酒喝了，耶稣便令主人家的佣人将六口水缸倒满水，舀出来就变成了酒。事见《新约·约翰福音》第二章。


错认野花有作

一只画眉，因为我出错，
恰恰地放声唱起了歌
传遍这个不空泛、不孤单、
并非由我独掌的人间。


果园里的树，一月

并非如此，虽有人或有此愿；
他们在窗前观看风雪吹卷

纷纷乱白穿过茫茫的空枝，
希望皮下不受寒冷的侵袭。

它们容受了痛苦，使其胶凝，
变成冰冷细胞之间的冰晶，

每个细胞内部均为保险库
收藏完美无缺的精良宝物，

无人得窥，及至五月才萌生
倏尔成批的宝石，绿尖如颖。


寓言

在林间空地安然晒着太阳，
一条温和无恶意的蛇
认可了自己出于安全起见
所作的适应变化。

它喜欢身上的这层皮——
迷彩服斑斓，外观有如铠甲，
也颇为得意自己没有忘记
加一条响亮尾巴。

这尾巴不为吹响战斗号角；
不，没有这个意思。
它也不会致以有毒的一咬，
除非无计可施。

这时有一个农夫走近，
捡拾着木柴；蛇儿见此情况，
发出彬彬有礼的咝咝之声
以表示它的不安。

这个没脑的莽汉，神经受吓，
误会了它的口吻，
先发制人飞扔出石头一砸
使它脑浆飞迸。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

安全措施，哀哉，可能会
让人有受威胁的印象；
神经过敏的主动防备
会促发对他人的侵犯。


大千世界

亚历山大心目中“远东”不存在，
因为他以为亚洲大陆的尽头
在印度。中国处于自由的状态
至少不曾成为他遗憾的理由。

但是牛顿，掌握了所有的空间，
却更加安详。他觉得他只不过
在那非他所造的堂奥大海边
捡了一些贝壳和鹅卵石玩乐。


无径可循的林中

无径可循的林中，我惑然发现
四株伟岸的岩枫看似排成行，
它们仿佛是在一个世纪以前
就已被移植在某间屋舍旁边，
翼护着私产投下一片片绿荫。
我环顾四周想看看古代车轮
是否留下与枫树平行的旧辙，
但根本没有，这是我观察所得——
这里不曾有车马道。也找不到
哪里有地窖留下的方形堂坳，
于是我继续一步步前行，察看
鹅耳枥枝条令人惊奇的纹样，
松果的螺纹，在不受人的呆板
几何学规律约束的树木下面。


比虫

这青里带黄
的毛虫，爬上
高峻的纱窗，

（由于不具备
一整套腿儿）
不停弓起背。

这就好像在
用一种旗语
打出“Ω”来

作“最后”警告。
它却不自知
快长翅膀了。

我也不了解
我渐渐走向
怎样的境界。

*“Ω”是希腊字母表中的最后一个字母，因此有“最后”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