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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让-吕克·南希:入睡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3-08-26  

让-吕克·南希: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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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传来了遥远的钟声,随着钟锤越来越微弱的敲击,你更深地陷入了沉睡的荒野。这是暂时死亡的丧钟。你的灵魂已经逝去,如一个自由的公民,在阴影世界的人群里流浪。
    ——纳撒尼尔·霍桑,《讲两遍的故事》之《闹鬼的心》



一、入睡

  我正入睡(tomber de sommeil)。我正落入睡眠,我正经由睡眠的力量落入那里。正如我从精疲力竭中入睡。正如我从厌倦中入睡(tomber d'ennui)。正如我落入困境。正如我一般地坠落。睡眠概括了所有的这些坠落,它把这些坠落聚集起来。睡眠是由坠落的符号宣告的并以坠落的符号为象征:或多或少急速的下坠,垂落,昏厥。
  对此,我们可以补充:我如何因快乐或因痛苦而昏厥。如此的坠落,在它的各个版本中,依次与其他的版本相混合。当我入睡,当我沉没,一切都变得模糊,快乐和痛苦,快乐本身和它自身的痛苦,痛苦本身和它自身的快乐。一者与另一者的交织生成了疲惫,困乏,厌倦,昏沉,解缆。小船轻轻地离开了它的缆索,并漂泊。
  当快乐再也无法承受自身的时候,快乐的痛苦便到来了。那是它放弃自己并不再允许自己独自地享乐(jouir)的时候。精疲力竭的情人落入了沉睡。痛苦的快乐则是痛苦不无倒错地坚持,它自己应该得到维系,甚至被人尽情地享受,哪怕它变得越来越剧烈。那是它狂欢的时候,即便只是在自身的哀悼当中。它并不让自己同痛苦相斗争,相对抗;它独自同意了某种意义上的坠落——在我们说“让痛苦入睡”的意义上——即便那意味着忍受一次可怕的苏醒。
  无论如何,昏厥和坠落体现为不允许某一状态带着一种对它而言自然的张力持续下去(那么,一个张力的状态,就不是一个“状态”)。带着它的张力,它的意向,松懈,放弃:活动变成了疲乏,兴趣变成了厌倦,希望或自信变成了悲愁,快乐变成了不悦,对痛苦的排斥变成了对它的抑郁的享受。敏锐变成了迟钝,势头丧失了,一种机警落入了沉睡。

* * *

  一种机警落入了沉睡:这就是我们如何从四面八方被引向或引回沉睡的主旨的,只要任何的昏厥得到了表达,只要任何的弃绝出现,一切形式的意向性的抛弃,缩减,或回撤。
  一种机警落入了沉睡,因为,按照定义,只有机警才能落入沉睡。只有清醒才能让位于睡眠,而一种保持着的清醒,源自被拒绝的沉睡,源自被拒绝的睡意。哨兵必须与沉睡做斗争,就像埃斯库罗斯的房顶上的守望人所做的[1],就像基督的伴随者忘了去做的。[2]不论谁放松了警觉,谁就放松了专注和意向,一切的紧张和投入;他进入了计划和目的,期待和预计的拆解。正是这种松懈把向着沉睡的坠落——实质地或象征地——聚集了起来。如此的坠落是一种张力的坠落,它是一种放松,它不满足于张力的一种内在的、有限的程度,而是陷向一种对零度的无穷小的逼近:直到那种对纯粹惰性的潜在近亲,我们从沉睡的婴儿身上知道了这样的惰性,而我们自己有时也认识得到,即在沉睡的边缘,我们感到我们开始停止感受我们身体的基本能量。我们感到了感觉的悬置。我们感到了自己正在下坠,我们感到了坠落。

* * *

  我们从沉睡坠入沉睡:沉睡本身就是一种力量,它先于自身,并将自身的权力付诸行动。如果我正在入睡,那是因为沉睡已经开始控制了我,甚至在我睡着前,在我开始下坠前,就入侵了我。我已开始下坠。我们说,沉睡征服了我们:它逼近我们,它用一种属于黑夜,属于尘埃,属于年纪的裁决和坚定,来延展它的掌控,它的阴影。
  沉睡的这一前身可以被无限地延长。因而,古老的纪念碑,严格地讲,并没有沉睡,但它们被抛入了困倦,被抛入了一种从离弃中诞生的睡意,其主要的例子就是吉萨的狮身人面像,还有复活岛上的石雕。不论是我们的好奇,还是我们的赞叹,都无法唤醒诸神,诸侯,征服者,抑或被迫为他们的庆典而劳动或祈祷的群众。就像我们用法语说的,这些纪念碑是désaffectés,废弃不用的,改为俗用的:它们被清空了它们的责任,并且,被清空了它们曾经唤起的效果。埃及或墨西哥的金字塔,帝王或皇室的宫殿,神庙和教堂,始终被一种沉睡所征服,这种沉睡既不能让它们完全地睡去,也不能把它们托付给一种作为废墟的自由的存在,让它们拥有另一种生命,一种变形,甚至一种转生——就像废墟满足于沉陷并成为其风景或某个别的建筑的一部分,而不渗入纪念的回忆。
  但沉睡不是变形。它至多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变质,被理解为内部的构形或一种内在性的形成,其中,被密封的内部似乎被全然地抛向了觉醒之存在的意向(intention)和外展(extension)。内部的构形,但没有一种存在的转形。暂时的变质被永远地悬置于形式本身的界限,一种无定形的构形,一个难以辨认的实体,其最普遍的、定义清晰的方面恰恰只是坠落,是下垂和松解:睡梦之神摩耳甫斯的倒卧姿态。[3]

二、我正入睡

  通过入睡,我坠入我自己的内部:从精疲力竭中坠落,从厌倦中坠落,从我穷竭了的快乐或从我令人疲竭的痛苦中坠落。我坠入我自己的饱足内部,同样也坠入我自己的虚空内部:我自己成为了深渊和坠落,深水的密度,向后沉没的溺水之躯的下坠。我落入了那里,我再也不因为一条界线和世界分开,那条界线,在我清醒的整个时刻属于我,而我就是那条界线,正如我是我的皮肤,是我全部的感知器官。我跨过那条分界线,我整个地滑向我自己的最内在的和最外在的部分,我抹除了这两个假定的领域之间的划分。
  我沉睡,这个沉睡的“我”再也不能说它沉睡着,可以说,它死了。所以,是另一个人在我的位置上沉睡。但在这,在我自己的位置上,他如此地精确,如此地完美,以至于他完全占据了我的位置,而不遗漏或挤满哪怕最微小的部分。正在沉睡的,不是我的一个部分,或一个方面,或一个官能。是完全的另一个人,只要我离开了我所有的方面,离开了我所有的官能,除了沉睡的官能(或许那不是一个官能,或者,它运作只是为了悬置所有的运作),我就成为了另外的人。
  有人会说,沉睡是一种植物状态的运作。我保持着植物的状态,我成为了植物人本身,几乎就是植物:扎根于它的位置,仅仅因为呼吸作用的缓慢进程,或在睡眠的放松中休息的器官所从事的其他新陈代谢的进程,才来回地转动。我平静地,极其有效地消化着,没有丝毫紧张的不安。一种令人惊奇的误解采取了古老的说法“睡就是吃”(qui dort dîne),并从中得出这样的格言,即沉睡者也以某种方式滋养着自己。它原本是要告诉旅行者,如果他想睡在客栈里,他就不得不在那里享用并支付他的晚餐,而不是从包裹里取出他路上准备的食粮。
  但意义的转变不无智慧:沉睡的人事实上以某种方式滋养着自己。沉睡的人没有吃任何从外部而来的东西。就像实施冬眠的动物,沉睡者靠他的储备活着。他在某种意义上消化着自己。黑夜,连同它的实体,也是其食物的一部分。不是围绕着他,偶尔能被白日所取代(如果沉睡者在中午休息的话)的黑夜,而是由沉睡者引领着,从他自己坠入他自己的黑夜,低沉的眼睑的黑夜,甚至,在极端的情况下,降临于睁大的双眼的黑夜。黑夜降“临”,但它来自内部,来自沉睡者内部的黄昏。
  如今,我只属于我自己,我坠入了我自己并同黑夜融为一体,在那里,一切都对我变得模糊起来,但也甚于我自己的一切。我的意思的是:一切都变得比我自己的一切都更像我自己,一切都融入了我,而不允许我把自己与一切区分开来。但我的意思也是:我自己变得比一切都更加模糊。我不再把我自己与世界或其他人正确地区别开来,我也不把我自己与我的身体或我的心灵,正确地区别开来。因为我再也不能把任何东西保持为一个对象,一种知觉或一种思想,而不同时把它感受为我自己和某种非我自己的东西。既是一个人自己的又不是一个人自己的东西的共时性,随着如是之区分的消逝,出现了。
  共时性只存在于沉睡的领域。它是一个伟大的当下,是一切共存的可能性,甚至互不相容的可能性的共同在场。摆脱了时间的喧嚣,摆脱了过去与未来(du passé et de l’avenir),兴起与消逝(du venir et du passer)的执迷,我与世界同时。“我”被还原为我自己的模糊性,但它无论如何仍将自身经验为一个与其幻见同行而无论如何不与之相互区分的“我”。
  这另一次的坠落——区分的坠落——成为了第一次坠落的补充并赋予了它真实的一致性:我入睡(je tombe de sommeil:我从睡眠中坠落,我坠入睡眠),也就是说,“我”坠落,“我”不复存在,或者,“我”仅仅在我自身之区分的抹除中“存在”。在我一无所见的,转向了自身,转向了自身之黑点的眼里,“我”不再区分“我自己”。如果我梦到了以我为主体的行动和言语,那么,它总是以这样的方式进行,以至于这样的主体性并不同时把自身和它一般地看到、听到和感觉到的东西区别开来,或者,它只是做了拙劣的区分。这,事实上,就是梦的极其特别的意识:这样的意识思考着自身,但并不把自身思考为对一个与其自身相对照的世界的意识,正如对清醒的世界的意识。做梦者时刻想着自己在清醒的世界里并且知道自己身处梦的世界,其中的共时性、共存的可能性和困惑不仅不逃避他,甚至没有让他惊讶得从梦中醒来。我们可以说,梦知道它是无意识的,并且,通过梦,睡眠自己知道了自身并且想要如此:它的坠落不是意识的丧失,而是意识向着无意识的有意识的下坠,意识允许无意识从自身当中兴起正如它自己沉入无意识当中。如是沉浸的真理溢出并冲走了一切的分析。

* * *

  在睡眠之神许普诺斯的一千个儿子中,摩耳甫斯被认为擅于呈现凡人的外形和特征,而不像那些模仿动物、植物或其他类型的事物的神。所以,摩耳甫斯可以收起他黑色的翅膀,来到阿尔库俄涅的床上,并在她的梦中让她认出刻宇刻斯,她已逝的丈夫。沉睡的阿尔库俄涅挪动双臂,想要拥抱刻宇刻斯,但她抱住的是空气。醒来之后,她跑到海边,看见了波涛中已死的至爱之人的尸体。她从堤岸的顶部跃向他,因为她身上长出了翅膀,她如今可以飞翔了。她用翅膀围住冰冷的尸体,用她的喙翻出他的嘴,并轻轻地敲打。诸神把刻宇刻斯也变成了一只鸟,这一对鱼鸟就在波涛中找到了它们的初恋和漂流的爱巢。[4]
  这就是摩耳甫斯,这就是其吻的德性。真实形式的变形,从生命到死亡,再到生命的变形,变形为被偷走了的生命,变形为波涛中漂泊、悬浮的生命,变形为湿润的生命,变形为波涛的空穴中涌动的爱。摩耳甫斯把睡眠的纯粹质料变形为形式。他把形式赋予无形者,把飞行赋予坠落。他的变形包含了睡眠的神秘:一种流变性的轮廓,逐渐熄灭的目光、迹象和姿势,连同在场的魅力和德性。

三、从自我的缺席到自我

  怎样一个允许自身被发现的自我!从警醒意识的假定的巅峰中坠落,从监守和控制中坠落,从谋划和分异中坠落,这里是一个献身于其最亲密之动作的自我:回归自我的动作。其实,“自我”是什么,如果不是“向着自我”,如果不是“为了自我”?“我”并不成就一个自我,因为“我”并不回归:相反,我,逃离,要么是通过向世界述说,要么是通过从中回撤,但只是为了失去对“我”的孤立的区分(也就是对单数的“你”的区分,或对一个复数的“我们”或“你们”当中的一切牵连的区分)。我入睡,同时,我作为“我”隐退。
  我坠入我自己,而我自己坠入了自我。不再是我,而是一个人自己,它只是回归了自身。我们用法语说,一个在昏厥后恢复意识的人“回到了自己(revient à soi)”。但事实上,他回到了“我”和“你”的区分,他回来将自己与世界分开。当他昏厥的时候,他只是自我,一个被直接带向自身的自我,因而,这样的带回,这种从自我到自我的回归,作为一种回归被废除了,因为它,简单地说,充当了一切“回归”的一个捷径,甚至是一个短路。
  差异源自这样的事实,即昏厥没有“我”的赞同就不能完成,而“我”,反过来,往往同意并渴望沉睡。它很有可能终结于陷入沉睡,甚至失去它的赞同,仅仅变成它自身的坠落,直到它恰恰不再是“它自己”,而是重新融入模糊的空间,在那里,我们都像另外的一个人一样沉睡着——虽然就“清醒”本身而言,我们也像另外的一个人一样醒来,不多也不少。
  不再是一个人自己,不再和一个人自己的自身性本己地相关,而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更深地、更隐晦地在自我当中存在,以至于关于“一个人自己”的问题倾向于消失(我真地是我吗?我真地是我所是的人吗,是我不得不是的人吗?),并返回到沉睡,因为沉睡要求驱散追问,驱散激起追问的焦虑。“我是谁?”在沉睡的坠落中瓦解,因为这样的坠落把我带向问题的缺席,带向对“在自我之中存在”(être-à-soi)的无条件的、不容置疑的肯定——异于一切的质疑体系,异于鉴别的一切条件的肯定——“在自我之中存在”不容许任何的拆解,不容许对其结构的任何分析。它再也不负责回答“同自我相关”(raport à soi)或“向自我在场”(présence à soi)的问题了:在这里,关系或在场都不必得到坚持。“向”(à)和“向着……存在”的形式或一般逻辑也不必得到坚持:沉睡中的“向”已然屈服于“在……之中”。沉睡者在自我之中的存在,和康德的“物”一样“自在”(在自身之中)的存在,就是“此在”(在此存在),即被安置在一个独立于一切表象和一切显现的位置上。
  沉睡的自我并不显现:它没有被现象化,并且,如果它梦到了自身,那么,就像我说过的,这是根据一种没有为存在和显现之间的区分留下任何空间的显现。睡眠决不允许对表象进行任何形式的分析,因为它把自身作为表象向自身显露出来,而这样的表象只有作为非显现才能显现,即它在自身之上自在地归还了一切的显现,允许清醒的现象学家走到床边,仅仅察觉其消失的表象,其回撤的证明。
  不存在关于沉睡的现象学,因为沉睡只展示自身的消失,它的潜藏,它的遮蔽。但另一方面,通过对自身的遮蔽,它比一切的现象性更为深远、更为强烈地带来了一种废除的可能性,即废除意向、目的和意义的完满。在这里,意义既不完满也不启明。睡眠淹没并模糊了意指,它的意义只在于感知自身的不再显现。
  在如此的不显现里,一个唯一的东西显露了自己。但它不向其他人显露自己,在这个意义上,它并不显现。它向自身显露自身,更确切地说,它根据一种已经假定的区分,在自身之中显露自身,它在自我和自我之间的最微小、最亲密的裂隙中(在如此的裂隙里,自我就是自我),向自身显现。这就是为什么,其哲学的表达诚然就是这个“我在”,这个笛卡尔毫不怀疑的“我在”(ego sum)独立于我是否沉睡,独立于我所察觉的一切是否依据梦的秩序。
  然而,一个做梦者的无意识喃喃地说出的“我在”,与其说证明了一个被严格地觉察到的“我”,不如说证明了一个纯粹地撤回自我,超出了一切追问和一切表征的“自我”。由无意识喃喃地说出,“我在”变得难以理解;它是从勉强分开的双唇中逃离的一声咕哝或叹息。它是在枕头上留下了一道隐约可见之痕迹的前语言之流,仿佛一丁点的唾液从沉睡的口中渗出。
  就这样用嘴喃喃地说出对存在之含糊确证的男人或女人不再是“我”,也不是真正的“自我”:而是超出了两者,或只把它们分开,与任何的自身性都无不同;他或她在康德的著名的“物自体”的意义上处于自身当中,冒着不止一种误解的风险。物自体不过是物本身,但它从其感知之主体或其操作之代理的一切关系中撤出了。与一切的显现,与一切的现象性隔绝的物,躲避一切类型的知识、技术和艺术的正在休息的沉睡之物,免除了判断和视野。不被度量,不可度量的物,在其不确定、不显现的物性中凝聚的物。
  沉睡是灵魂被抛入其无差异之统一的状态——另一方面,清醒,则是灵魂进入这种纯粹统一之对立面的状态。[5]
  沉睡的自我是物自体的自我:一个甚至无法将自身与非“自我”的东西分开的自我,某种意义上,一个无自我的自我,但它在这种“无自我的存在”中发现或触及了其最本然的自主之存在。进而,这样的存在应被正确地称为绝对的:ab-solutum,它是对一切事物的超离,它是消解或排除一切关联、一切关系、一切连接或构成的东西。它是本质地进行松解的东西,它分离自身,甚至将自身从一切同它自己之分离的关系中释放出来。物自体完全不知其他的事物,而一切对它显现或让自身被它所感受的事物,只从它自身当中到来,从自我当中自在地向它到来,没有任何需要跨越的距离,没有任何需要呈现的表演。
  没有表征,几乎没有呈现,几乎没有在场。沉睡者的在场是一种缺席的在场,物自体是一个无物之物。厚重的、浓密的、翻卷的、蜷缩的团块,围绕着这个只有通过坚持一种非存在才能存在的自我。但它无论如何不被推回或驱回一种麻醉的状态:相反,它狂热地入迷,爱慕着那个它在其中敞开了其古怪之安详的世界。

四、等同的世界

  一切都等同于自身,等同于余下的世界。一切都恢复为普遍的等值,一个沉睡者拥有和其他任何沉睡者一样的价值,每一个沉睡者都等价于所有其他的沉睡者,无论它看起来如何。因为睡得“好”或“不好”归根结底是睡得多或者少,以一种或多或少持续的,或多或少被扰乱的方式。打断和扰乱,包括那些不时地从睡眠自身的内部浮现的打断和扰乱,例如那些把我们焦虑不安、冷汗涔涔地惊醒的噩梦——这些睡眠的意外并不属于睡眠。
  睡眠自身只知道等同,只知道适用于一切的普遍尺度,它不允许差异或不均。所有的沉睡者都落入了相同的、一致的和统一的睡眠。这恰恰体现为非差异化。这就是为什么,夜符合睡眠,还有黑暗,尤其是沉寂。同样,一种必要的冷漠——激情、悲伤和欢乐必须沉睡,欲望必须休息,甚至接触,或床、床单和伴侣的气味,如果有一个伴侣,一个伴眠的人。
  所有的人都在相同睡眠的等同中沉睡——所有的生命——这就是为什么,声称同眠共枕是这样一种高风险的行为,就显得奇怪了。但我们很清楚这点,尤其是对我们,至少,我们的文化已经忘却了我们的祖先集体地睡在一起的方式,同眠共枕无非是唤起了我们以最露骨的方式(但为什么露骨?若不是因为我们已经扭曲了这些词的意思,至少是在法语里)所说的“一起上床”。
  同眠无非敞开了渗入他者的最私密部分的可能,即,渗入他或她的沉睡。一起沉陷的情侣的幸福而恍惚的沉睡把他们爱恋的痉挛推延为一个漫长的悬停,一个持守于其和谐之消解和消失的边界的中顿:融合着,他们的身体潜在地松解,不论他们偶尔可以保持多么地交缠,直到睡眠的终结,直到短暂的欢乐返回他们,作为睡眠期间被遗忘、被暗蚀的东西的复活,而他们的机敏的身体,在他们自己倾泻的汪洋深底沉溺许久之后,再一次浮了上来。
  在l’émoi, et moi之间,在激奋(l’émoi),和醒来(au reveil)的我(moi)之间的分离,逗号,等于斩首(décoller:撕扯)(脖子[cou]和粘胶[la colle]的分离),而斩首是一种有所升华的理想化,缓和了被分离的物。理想性从中被说出的犹豫不决,摇摆不定,颤栗的踌躇,这些总被称作颤抖,战栗,等等。“这样的战栗同样还刺激了我的幸福,因为,它使得我们如此抖动不已的吻似乎要飞起来(décoller),从而变得理想化……他其实一直就没有丧失警觉,就在紧紧拥抱的当儿,他也没有得意忘形(ému),因为,一听到声响,尽管他反应神速,他毕竟会感受到一种轻微(légère)的不便,要摆脱激奋,而我(l’émoi, et moi),紧贴着他,我可是觉察到了这一阵轻微的阵痛,这对某种微妙的粘胶(glu)的奋力撕扯。”(《玫瑰奇迹》)[6]
  但如此的遗忘本身属于迷醉(jouissance:至乐),那里,没有什么要采取或保持的,没有什么要赢得或挽救的:相反,一切,任其自然。沉睡享受着快感的推延,它消耗着快感的蒸发和枯竭。它把全部的权利,赋予了其内部的狂热所担负的灭除之力量:它提供的,不是理应跟随张力的松弛,而是从张力到释放之紧张的微妙转化,这种被物理学称为惯性的释放之紧张,将身体保持在一种动量当中,只要周围物质的摩擦没有阻碍其轨迹的追求。
同眠归根结底是共享一种惯性,一种等同的力,它把两个身体维持在一起,恰如两叶漂浮的扁舟驶向同一片开阔的海域,驶向同一个总被迷雾再次遮蔽的地平线,迷雾的朦胧让人分不清黎明和黄昏,日出和日落。

* * *

  因为那些同眠者共享的,其实是整个地球的伟大的、等同的沉睡。他们的“同眠”折射了所有沉睡者构成的整体:动物、植物、河流、海洋、沙子,置于以太的透明领域的星辰,还有坠入沉睡的以太本身。但以太的真相——不论它存在,还是不存在,就像我们自迈克尔逊(Michelson)和莫莱(Morley)之后知道的——就是:它落入沉睡,并且,它把我们的星球系统催入沉睡。它是伟大的沉睡,是包围我们的伟大的世界之夜,而我们,在一种无限的扩张中,不可抗拒地向它漂去。
  为了有黑夜,必须有白天。白天引入了黑夜,作为自身的差异,作为交替,唯有如此,才能有“一天”(jour):意即白昼和一段的时间。双重的韵律,双重的交替,光和影,自我承继的时间的统一。要有光(Fiat lux)——第一天完全由其白昼的唯一光辉构成,但同时,还有时间本身,日夜的韵律平衡。世界的第一天,第一夜,第一个差异。等同于自身,如此的节拍将上帝制造的每一天和所有的日子——正像我们常说的“回到上帝的日子”——变成了承继本身,变成了时间的承继性,而时间,等同于自身,以其顽固的节奏,流逝。
  这种自我的等同,根据白天的不等和黑夜的同等之间的韵律区分,受到了扰乱。白天本身是特别的,独一的,就像太初之光(lux)曾经并且现在总不过是差异本身,是对如下之物的原始模糊性的划分:混沌,khōra(容器,空间,子宫),岩浆,上涌的地下水。白天总是另一天了,它,一般而言,是同一的他异。明天是另一天,也就是说,又一天,一个不同的日子。通向这个他者的通道是由黑夜的等同创造的。所有的黑夜都是相等的。所有的黑夜同等地悬置了差异的时间,万物之分异的时间:言语、事物、战斗、旅行、思想。
  黑夜诚然可以在自身当中相异——不眠之夜和昏睡封闭的夜之间的对比。黑夜可以提供点亮的灯和熄灭的火,夜间的欢庆和打瞌睡的一家人之间的对比:但它无论如何是夜,夜总是重新开始。白天,就自身而言,诚然可以在最为重复的千篇一律中,在指示“一天总像另一天”的每日中,彼此相似,但它们仍然彼此对照,就像一道光不同于另一道光,一个影不同于另一个影。
  黑夜抹除了光和影的关系。黑夜顽固地把非差异带回差异;它发现了先前的世界,混沌,khōra,施于自身的等同,大海深处情人的身体,时辰的相等,时辰不再由任何日晷的不等的阴影来记录,只能又下坠的水滴的持续而任意的单元来测量,或者,铯原子133从状态A到状态B的过渡。

* * *

  沉睡由黑夜引发。没有黑夜,沉睡便无处容身,而活着的生命以这样的方式得到组织,以至于它们在一个了无止尽的永恒白日中奔忙。这,顺便地,就是为什么,用工作占领黑夜,入侵黑夜,是生产体系的执迷。夜班被确立了;人工照明被设计了出来;而黑夜,悬置,白昼的缩减,统统遭到了驱逐。不等同者和等同者之间的韵律被压抑了;一切都在投入和产出的不断更新的不等中得以等同,压力、紧张的测量值,存储和清货,负载和卸除。
  但黑夜,就自身而言,在工厂和电气化的办公室周围继续持存的黑夜,不允许自身之外的任何尺度。它包裹白天,隐藏白天。它为等待白天并且白天也等待的另一天,储存了白天,但它也赋予这样的等待空间和时间。它编排了位置,解除了激活体系的武装,取消了网络的连接,正是在如此创造出来的模糊中,这片巨大的暗云到来,一切都在其中被封裹,回撤:这一片云就叫“夜”,甜蜜的夜,她在漫步,而她星光点点的长裙,发出一阵难以察觉的沙沙的声响。
  睡眠来和她相遇;它认出她就是自己的法则和元素:它紧跟在她身后,它任自己被牵入自身之惯性的转化,它支持她的事业,她对等同的迫切要求。睡眠是对黑夜的承认:它欢迎她,向她表示敬意。它任自己被她吸纳。它融入了她。睡眠成为了黑夜本身。睡眠本身成为了古老世界的回归,回归世界之外的世界,回归黑暗诸神的世界,他们不说一个创造的词。

、“睡着了也许还会做梦,嗯,阻碍就在这儿……”

  沉睡之人闭上了他的眼睛,如此,他便可以向黑夜睁开它们。在他体内,在眼睑之下,他看到的不过是黑夜本身。眼睑和睡眠一起沉陷,它们已在那里,整个白天,只有在那里,通过偶尔拉低它们的遮蓬,朗朗日光下一个黑夜的总是可能的迫切性,逃避清醒之引诱的可能性——如果不是必要性的话——才被唤起。因为黑夜——通过一种与白天的主要差异——既是外在的,也是内在的。白天是全然外部的;白天就在我们的眼前,在我们的指/趾尖,在我们的舌上,在我们的耳廓里。黑夜将外部与内部等同起来;眼睛在黑夜里看到了事物的暗面,眼睑的背部,事物在另一边的隐层,根基,地穴,外翻的皮肤。它是“实体”的世界,也就是在底部存在的东西,其自身的存在不依赖别的任何东西。既不是“偶有属性”也不是“专有属性”,它不进入任何东西,它不指涉或适用于任何东西,除了它自身:整个地是其自身的东西,不属于别的的主体或支撑,不属于确认或辩护的权威。
  黑夜统治而不经辩护,睡眠赞成这种对辩护的抛弃,它的越位和离镜。更确切地说:对生物而言,夜间不眠,完全地不眠,或者,就像它们中的蝙蝠、吸血鬼和雕枭一样,颠倒昼夜交替的韵律,是可以想象的。但黑夜的情形不得不被倾听。何况,太初之时,说出“要有光”(Fiat lux)的神必定已在某处陷入了沉睡。第一夜,神必定已经沉睡,因为没有沉睡,他在次日就无法区分剩下的工作。他每一夜都沉睡,并且他一直沉睡,直到全部的黑夜与他继续制作,或没有他也继续自我制作的所有的白天,都区分开来。
  睡眠因此是神圣的,而在睡眠中得以揭示的最独特的神圣之物,乃是创造之词的悬置。“要有这!”不被说出,让某物形成的命令不被说出。这是对存在之差异的默默服从:服从这个“无”,这个“无物”,这个当光从黑暗里涌现之时,被它首先驱回黑暗之中心的“从无之中”(ex nihilo)。光将虚无塑造为黑暗:它将自身塑形为无形,塑形为从万物当中移除了的物。
  沉睡者看到的就是这个遭受暗蚀的物。他看到了暗蚀本身:不是其周围的火焰之环,而是存在之暗蚀的完美的黑暗之心。但如此的黑暗还不是一种不可见性:相反,它提供了我面前——那个让一切图像得以成像,一切色彩得以闪烁,一切形廓得以描摹的“面前”——的全部的可见性,不再有“面前”,一切都等同于“后面”或“无处”。没有可见的部分,因此,也没有不可见的部分。没有区分或分隔。一切能够从外部而来或遁入其中的东西,所有所谓的“讯息”和任何的思想,不论它们是眼睛的还是耳朵的,鼻子的,嘴巴的或皮肤的,神经的,内脏的,神经元链的,肌肉的和肌腱的,意志的或想象的,欲望的或痛苦的,所有的思想,无一例外,都没有消失——根本没有!——而是在广阔的无何有之乡,在这个沉睡之等同的点上,在黯然失色的世界的空无部分里,开始朦胧而清晰地,自由游戏。
  偶尔,梦出现了。“也许”,就像哈姆雷特说的——某种意义上,他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的思考都仅仅致力于沉睡,既致力于它的下坠,也致力于它的坟墓(à sa tombée comme à sa tombe)。“也许还会做梦”,换言之,也许黑夜的某种东西渐渐变为了白日,因为偶然,因为不幸或因为反复无常的幸运。突然之间,觉醒在它附近找到了沉睡留下的一块碎片。某种东西从虚无中被带了回来,事实上,它是虚无的构造:往往是色彩斑斓的场景,充满各式各样的色调,但它们稠密的凝聚变得模糊,并很快就在白日的酸蚀中分解,在解释的幻想或幻影当中更是如此,以至于它最终在弗洛伊德所说的“梦之肚脐”的深处有规律且必然地迷失了自己,以强调这里的一切在诞生之前,在一切的区分和一切的分离,一切的个人觉察或感知之前,就出现了。
  梦如同觉醒,恰似觉醒,梦就是觉醒。梦处在觉醒的位置。白日梦已然塑造了郎朗日光下的沉睡,清醒当中的沉睡。清醒之醒放任自身。脆弱的幻想漂白了真实之物并在上面涂画,真实之物在薄薄的、连续的层面上,被毫无深度地洗净掉了:做梦者沉陷并迷失于其中的一个昏昏欲睡的世界。当它到了如此的地步,使得任何外在之物的的最脆弱的硬度和最稀薄的密度都不再持留的时候,梦便可以兴起。更确切地说,它可以铺展开来,就像沉睡底端展示的黑色画布上缓慢进行的一幅松垮下垂的画作:一幅朦胧的或野兽派的画作,点彩派的或超现实主义的,宽阔的油彩涂层和杂乱无章的笔画,运动中的静止,图像的颤动;我们猜,被拍下来的镜头运用了一系列对其机器而言复杂得难以拆解的透镜,但它的在场,我们发觉,就在附近,一个配有放大和歪曲的透镜,配有放大镜和斜面镜的铜制的乌黑的装置,一个没有发动机的电影摄像装置,却配有相互堆叠并毫不费力地运动的变焦镜头、移动式摄影车和嗡嗡的声响,它们运动而不留下空间的痕迹。如此的运动性渗入了几乎尚未形成的图像并穿透它,如同一块卵石穿透湖面,激起同心的波浪,波浪中抖动着对核心主题的反复调整,其轮廓同时迷失了,并在别处突然得以重构,不可认别的,被替换了的,并且无论如何完全地重叠于它所取代和重复的主题,以强烈的模糊性为背景,描摹了一个不可破解的形象,从中,做梦者的心灵,怀着陷入疑虑的确定性之执着,感到自己得到了投射。他不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失去了思绪,或者,他甚至没有开始把捉其最细微的表象;他意识到,一切都被非现实化了,物从他身上撤离,随着梦施加它的重量,用其沉重的在场,影射,甚至威胁,来影响他,而他几乎叫了出来,但他的叫声无法喊出:声音似乎中断了,甚至不等它在喉咙后面完全地形成,就已经窒息了,正如他面前的屏幕上,绚烂多彩而变幻无常的透视画里,熟悉的面孔可以被认别,可以被奇异的特征复杂化,日常的情境变得隆重起来,而情欲的运动撞向了浸透着一种细腻、敏锐、独特之感官的皮肤,如此的感官最为准确地模仿了一种古老欲望的声音和图案,一种压抑已久的勇气,而它的直觉,在这个地方,当它一往无前的时候,便落入了梦用精美的细丝编织的陷阱,好比一只蜘蛛把陷入其罗网的昆虫的触须囚禁了起来。这就是狂欢节的舞台上描绘并缓缓移动的画布(toile)如何分解为一张银丝的网络,在那网上,一滴露水或一滴眼泪颤动着,其即将到来的坠落将摧毁网络并惊动蜘蛛,蜘蛛的腿最终落入了梦眼的底部,落入了被影响的视网膜,不久,被恍然认出的觉醒的火花将在那里点亮,而清醒的位置会得到如此完美、如此真实、如此不可逆转的充盈,以至于做梦者不得不在他的灵魂和意识中怀疑,它是否曾在那里,它是否仍然并且恰好还在那里,在他面前的夜色里,夜色再一次向他揭示了其生机勃勃的黑暗,真实的、不可置否的的真理,那应让他怀疑其处境的可能完全虚假的意义,就像一个沉睡者,因为他自己的梦进一步坠入了如今逃避他的沉睡,而清醒过来。(黎明的动物舔舐夜花的浆汁。)
  怀疑我是梦着还是醒着的这段时间,是最符合如下意识的时间:它知道自己却不知道它通过知道自己而知道了什么。它十分清楚地知道它就是意识,但它不知道或意识不到它所是的东西,最终,它不知道“意识”意味着什么,不知道一个意识有资格确定的对象或意向的相互关系是什么:它只知道它怀疑自己的周围是否是黑夜,或太阳是否已经升起,这样,它自己就可以确定唯一的一件事,即,在其存在或境况的深处,乃是至深的夜,而在那黑夜里,它自己就是精神旺盛的梦游者。我们可以像弗洛伊德所假定的那样说,睡眠降低了我们的防卫吗?我们不是应当尊重我们世界的这一显著的增长吗,即让世界等同于世界之外的黑夜,在那里,我们开始像太空中工作的宇航员一样飘浮,他们所穿的那些巨大的宇航服让他们的姿势看起来笨拙,让他们的思想看起来模糊?但在他们朦胧的外表下,宇航员实施准确的调遣和精细的操作。如同调遣,操作,管理,技巧和艺术都在沉睡的浩瀚太空中施展。

* * *

——那清白的睡眠,
把忧虑的乱丝编织起来的睡眠,
那日常的死亡,疲劳者的沐浴,
受伤心灵的油膏,大自然最丰盛的佳肴,
生命的盛筵上主要的营养
——[7]

六、催眠曲

让我们沉睡,不知彼此。胸乳贴着胸乳,
呼吸交融,手握着手,无梦。
  ——伊夫·博纳富瓦,《弯板》之《一块石头》

  静静地,我们不得不催自己入睡(s'être endormi)。但这个反身动词引发了一个错觉。没有人把自己催入睡眠:睡眠来自别处。它坠入我们,它让我们坠向它。所以,我们不得不被睡眠本身——被精疲力竭的沉睡或快乐的安憩,被厌倦的昏睡——或者被某条通往睡梦王国的道路,催入睡眠。
  引向睡眠的东西具有韵律的形态,规整和重复的形态。它只是一个模仿的问题,因为睡眠本身就是韵律、规整和重复。睡眠不包括一个像漫步、进食或思考一样的过程。属于睡眠的唯一的过程是重复和循环的过程。它们自身得到了休憩,它们在那里找到了一个更加缓慢的节奏,一种时时刻刻几乎没有差别的更深的波幅。当它步入沉睡,身体就被摇晃进了心和肺的节奏。
  文化已发展出了众多催眠的方式,从摇晃一个趴在前往洗衣房的母亲背上的孩童,到各种样式的摇篮和婴儿床——用脚或手操作的,悬在绳子上的,安在弹簧上的,漂在水面上的——摇晃一个人怀中的孩童,或让他坐在一头驴子或骆驼的背上,在一辆汽车里,或在那些让年轻的父亲们看起来就像一只只技术袋鼠的载具里,不要忘了音乐盒,或婴儿床上漂浮的那些迟缓的移动物件。
  但不论什么年纪,一个人没有某种催眠曲就无法步入睡眠。没有人可以步入睡眠而不被一种他甚至没有觉察到的韵律所唯一地引领,因为正是缺席的韵律渗入了在场,有时是在一个运动里——在一种突然就把一个人自己身旁漂浮的当下遣送出去的推力下——在几次连续的波动中,如同一道浪潮拍打着沙地,每一次都渗透它一点,沉淀下一片片昏昏欲睡的泡沫。摇晃的运动催我们入睡,因为睡眠自身本质上就是一种摇晃,而不是一个稳定的、静止的状态。催眠曲:它念着咒语,它施展魔法,在把清醒本身催入睡眠前,它把怀疑催入了睡眠,它温柔地引向无何有之乡——轻轻地摇荡,甜蜜的马车,过来把我载回家。
  正如黑夜代表了宇宙韵律的时间,睡眠代表了生命韵律的时间,睡眠也在自身当中谱写韵律,其深刻的本质便在其中得到映照。摇晃是上下左右的问题,是巨大的对称、不对称和交替的问题,它支配着结晶,潮汐,季节,行星及其卫星的循环,氧气和二氧化碳的交换,断裂和释放,吸收和排泄,神经系统,金属之间、动物群和植物群之间、异性之间、恒星体、黑洞、夸克和尘埃的无限小的喷流之间的吸引和排斥……最终,更确切地说,首先,它是有和无之间,世界和虚空之间,也就是,世界和它自身之间的最初的节拍。
  它是一个之间的空间,没有这样的之间,任何现实都不可能发生,并且相应地,没有这样的之间,任何不与其他现实相连接的现实都是不真实的,现实和现实被相互区分的间隔分开,而这样的间隔又根据其共同的无源(inorigine)之脉动,把它们彼此联系起来——因为事实上,没有什么能够制造或标记本源,除了事物、存在者、实体或主体、位置、地点、时间当中的虚无(nihil)的空隔和平衡。只有世界的摆荡制造了摇篮,更确切地说,制造了一切事物都从中醒悟的摇篮——醒悟到沉睡,也醒悟到清醒,醒悟到自身,也醒悟到普遍的悸动和摇摆。
  摇篮,爱抚,钟摆运动,双手、嘴唇、舌头、湿润的性器的来来回回,隆胀的起伏,在返回长轴之前,痉挛的挺立和搐动,深浪。
  世界面前的摇摆,存在在虚无之上的摇摆,虚无在虚无之上的摇摆,虚无和存在之间的均衡,无的存在和有的存在,成为无,只成为有,成为它们自身之间平衡的某物,独一地等同,不同于无,不同于近乎的无,不同于无限小的古老的差异,那差异是无,是真正的无,但没有它,无会被揭示为与一切都不同。
  上,下,左,右,难以察觉,没有任何的上,或下,或左,或右,只有天平的修长的秤杆,它称世界之思的重量,它称世界之正义的重量,称其坚定沉着的重量,称所有那些事物的重量:它们被不可明辨地抛向了相同的普遍之无作(désoeuvrement),如此的无作毫不费力地制造一个世界,它一无所做,却引发了事物的“来到世界当中”,它让一个世界到来,它照亮世界,它让世界变暗,它用陆地和海洋覆盖世界,它发现世界的岩石和泥浆,它让海水上涨并下落,它让山峰耸立并崩塌,巅峰,深渊,松散的卫星,光环,环礁,北极光,黎明和黄昏,小小的圆盘,小小的光洼,被夜色吞没的小小的圣饼,低沉,更低,从身后远远地赶来,回到另一边,再次捧起一个被悬搁的黎明,在新的地平线之轮廓中苍白,朦胧而精确,无处和某处,从未和此刻之间的一条新的界线,抹去了痕迹的背景中草绘的素描,经过修复的模糊草图,修饰了,接近了,同一个句子的永恒轮回,副歌,“明天清晨,只要上帝愿意,你会再次醒来”(Morgen früh, wenn Gott will. Wirst du wieder geweckt)。[8]
  明天清晨,只要上帝愿意,你会再次醒来:睡吧我的孩子,睡吧我的灵魂,睡吧我的世界,睡吧我的宝贝,睡吧我的小家伙,孩子会很快睡着,他已经睡着,看,他随世界的第一夜入睡,神圣的孩子抛掷宇宙的骰子,抛掷所有世纪的骰子,他入睡,伴随着随不知疲倦地再次摇晃的每一夜,第一夜的重复,最初的黑夜摇篮曲的重复,第一天在摇篮曲中随第一次睡眠入睡。

七、从不入睡的灵魂

  从不,无论如何,灵魂从不入睡。自我当中那个缺席的自我对它而言是未知的。缺席属于身体,属于心灵;它异于灵魂。在睡眠中,心灵把自己离弃给了身体,并透过身体散播它的位所,把它的浓缩溶解为那柔软的、几乎脱节的外展。身体,则把自己矛盾地离弃给心灵的位所:它停止了它在空间当中的实质外露,而是潜在地或虚拟地撤回到了一个空域,在那里,它麻醉自己,并把自己与世界分开。沉睡的人是一个精神的身体或一个肉身的心灵,一者迷失于另一者,并且,在两个情形里,在两个方面,在这些词语的最古怪、最成问题的意义上,他是一个外溢的,呼出的,外露的或外存的主体。在这一点上,沉睡者总是双重的。他,她,是他自己,她自己,也是另一个。他们的性别,比其他情境下,还要更加深刻地不被决定,因为睡眠引诱自己并以自己为乐——那不是“自己”的自己。
  但灵魂推动睡眠也推动清醒。灵魂既沉睡又清醒,为此,它不入睡。它也不被唤醒:清醒的时候,它不断地打着瞌睡,沉睡的时候,它清醒并守望——四面八方,无时不刻,它把形式和色调赋予了一种在场,并紧附着边缘,紧附着轮廓。不像自己船上的一位船长,而是在身体的全部外展中扩散并与之混合,如此,它在每一个点上,同时如一个信号,如一盏灯笼,如高高的桅杆上的一个瞭望台,或如船尾栏杆上一只饱足的海鸥。它就像圣艾尔摩之火,或如铜币上一道明亮的月光,或如抛入大海的一个讯息,或如一根收音机天线,捕捉着另一艘因引擎失效而漂泊的船只发出的求救信号,或如双筒望远镜的镜片上闪烁的阳光,镜头里出现了一只破旧木桶的图像,它载着奄奄一息的船民,船民正从悲苦和恐惧中坠落,正在坠落,坠入一种不再沉睡的沉睡,坠入一阵哀叹的沉闷的昏睡。

* * *

  灵魂塑造并调整睡眠者的形式,也塑造并调整清醒者的形式:它为他们接收并发射来自余下世界的信号,也接收并发射来自他者的信号,来自清醒者内部蜷缩的睡眠者,来自睡眠者内部盘绕的清醒者。它阻止一个清醒的人把自己离弃给白日的全部索套和箭矢;它眨动他的眼睑,让他分享对工作和白天的追求如此必要的有益的遗忘。他把一个沉睡的人维持在一种察觉紧急信号并反复思索其最私密之思想的状态。
  它不是失眠症患者,这个灵魂:恰恰相反,正是灵魂随沉睡者的沉睡一起沉睡,随清醒者的清醒一起清醒。正是灵魂在沉睡中守望,正是灵魂只在清醒中沉睡。正是守望本身分开了日夜,分开了戒备的警觉和催眠的警觉。它本身就是韵律,它是温柔地舞蹈的阴影,自始至终守望着交替和摇摆的可能,守望着轮流,没有这样的轮流,我们要么已经死了,要么是以英勇的姿态僵硬地站着的生物,就像苏格拉底能够整夜地站立:警觉本身,明亮的理念没有阴影,也没有音乐。
  但我们不得不保持警惕。我们不得不保持警惕,哪怕灵魂想要睡去。它最终不得不停止对睡眠的守望。
  救护车撕破了黑夜,大炮,火箭发射,孩童啼哭,坦克隆鸣,胸膛里,生癌或受伤的肚子里,撕心裂肺的疼痛,一个人无法或不会关闭的灯的刺眼亮光,固执的思想,苦恼,懊悔,狂热的期待,恐惧——尤其是恐惧,对一切的恐惧。
  睡眠假定黑夜的恐惧已被征服——但黑夜是恐惧的荒野。白日为认知安排的形象,从邪恶面具背后的黑暗中再次升起,我们不知如何谨慎管理的思想,爆发成焦虑,窒息,窘迫,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近自身,只要白日还没有把它们溶解。黑夜引发恐怖,执迷,破坏,和惊慌。这不是失眠的问题,失眠是来自睡眠本身的一次游荡,它是睡眠的转化,转化为一种被剥夺了白日的清醒,转化为一道正在生长的夜光,它用自身的闪烁维持着灵魂的躁动,对一种被篡改的,开裂的,转为双重之觉醒的睡眠的清晰意识。这是让沉睡不可能的世界,一个禁止沉睡的世界,因为一个折磨的过程拥有无可置疑的效力。

* * *

  有可能今天的世界就是那样:既没有沉睡,也没有清醒。睡着站立,醒着瞌睡。梦游并失眠。被剥夺了韵律的世界,剥夺了自身之韵律的世界,从自身当中剥除了目睹其与自然或历史之体系相符的白天与黑夜之可能性的世界。夜间迁徙的鸟因为大都市投向天空的强烈光环而偏离了路线:它们准备在任何一个地方入睡,以为自己已经抵达了阳光明媚的地带。世界紊乱,失衡,它的不均匀足以毁灭睡眠本身。被烦扰的睡眠者,时刻警惕着,与其说他坠入睡眠,不如说被抛入睡眠,被短暂时辰的麻木猛地抛入睡眠,而短暂的时辰又被头部的敲击声打破了,门上的敲打,吹奏或枪击。睡眠者的睡眠,与其说是在夜间被击晕,被征服,不如说是在白天挤入帐篷或躺在沟渠里,或卡车上,或轻舟上,从他们仓促的休憩中被猎捕、被追逐。黑夜被火焰、狂暴、饥荒的闪光所击穿。黑夜失去了黑夜,从黑暗和阴影中被连根拔起,被抛进一道原子弹致盲的耀眼亮光。睡眠已是一种拙劣的模仿,睡眠的讽刺漫画,埋在浑水之下的脑袋只是不让自己献身于深水的放任。
  自爱欲和死欲在四处无耻地巡逻,冷笑的守夜人配备着皮鞭和棍棒以来,如何在一个没有摇篮曲,没有催眠的副歌,没有遗忘的能力,没有无意识本身的世界里沉睡?如何在这个世界里沉睡:它被自身的世界景象之完全缺席的景象所催眠,也被一切已经溶解的景象之空虚所催眠,除了那总被用来承诺清醒,承诺胜利之清晨的景象?清晨紧随光辉的夜晚,而黑夜已在光辉的烈焰中永远地失去了光辉。
  如何沉睡,心烦意乱的灵魂,没有灵魂的灵魂,在战地或淤泥上死气沉沉地漂浮的灵魂,你的空虚就暴露在手术室耀眼的灯光下?

八、一次暂时死亡的丧钟

  睡眠,如同死亡,死亡,如同睡眠——只是没有觉醒。没有回归的韵律,没有重复,没有新的一天,没有明天。
  睡眠,如同死亡,因为身体在那里孤独地延伸,在那里孤独地铺展。在那里孤独地铺展,那里,一个如同无处的这里。无处,除了一个抛下的,展开的,留在地上的沉重的身体。死亡,如同睡眠:被废黜了的身体。
  虽然,一次睡眠,会是其自身的觉醒:一种不死性通过这样的觉醒在死亡中升起,它垂直地陷于死亡,如同某种不会再次升起的东西的上升。一种有所守望的睡眠不在等待中沉睡,或者,它等待自己从自我当中接受这样的荣耀,即它不在两次觉醒之间被人度量,但它也唯一地,并且完全永远地,是它所是的睡眠。
  永恒的安睡:圣母的安息或以弗所的七个长睡人的安眠,[9]得益于睡眠的疏忽,甚至漠不关心,而在其中发生的死亡。睡眠发生于死亡并让死亡如同睡眠:兰波的深谷睡者,身体右侧有两个红色的弹孔。[10]你会说他正在沉睡:没错,你会这么说,死者也会这么说,如果他能够说。他会说他正在沉睡,并且,如同其他的睡者,他已进入永恒:时间的反面。
  反面,时间的逆转和撤消,不是转回丧失韵律的持续,不是在呆滞和昏迷中平直地伸躺。不是持忍的死亡,而是突然之间坠落并通过坠落而消失的死亡。坠落的死亡立起了墓冢,τύμβος,tumulus,沉默的祈祷中,泥土或石头的优雅而庄重的隆起。
  一个人可以说,睡眠是一次暂时的死亡,但一个人还可以说,死亡必然是暂时的,因为它持续得仅仅和时间一样久。时间不再持续之处——不再持续之处,当然,而非不再持续之时,因为时间不被赠予何时,而只被赠予一个脱离一切位置的位置,不是另一个位置,或一个非位置(乌托邦),而是脱离本身的“位置之外”(hors-lieu),总而言之,空隔,敞开,韵律的节拍——时间不再持续之处,时间便凝滞于自身,换言之,凝滞于通道,凝滞于它所是的“pas”:不或步。它将自身悬于这样的否定,否定就是其流动的存在,否定塑造了一切当下和一切在场的形式:过去(déjà pas:不再)和未来(pas encore:尚不)。“不”的形式勾勒了一个空穴,它在我们始终前往并离去的沙滩上留下了一个脚印。一个空穴,一种凿空,一种隆升,坟墓和墓冢的固定而不变的节奏,死亡沉睡的呼吸。
  “不”——睡者,还有死者说,我不在那儿。不在那儿,不在此刻,不在这里,不是如此。看别处,在我临死的床前目睹了片刻沉默的过客。我已步入伟大睡眠的国度,我听你用温柔的嗓音唱着“老黑乔!”[11]——我在这里,我告诉你,我在这里,正在你身旁安然沉睡,但尽可能地躲避这一切对你而言重要的时间,让你为我多等一会的时间,等着我如一个亡魂或如一个复活者,当我已在那里,我抵达那里是为了把黑暗本身辨别为唯一的光,辨别为唯一可见的事物,如同视觉本身。在那里,在无处,关键是赞成那最终夺走一切内部事物的外部。在那里,自我最终释放了自我。
  不在这里,不是如此,而是在一个人最终改变了的自身当中:一个人自身,无人,处于一种不朽沉睡的宝贵的放任,那里没有形象,没有采取一个依任何模型塑造出来的身份的尝试,没有行动或非凡的思想,可以替代那感受并经验到永恒存在的唯一的相同者(Même),相同者被必然地刻入实体、上帝或自然,实体、上帝或自然就是相同者的主体,和一种在场的不可让与的主体一样的主体,如此的主体无法被唤醒,只能在私密的昏厥中迅速入睡,而昏厥把它抛入了自我——落到自身外部的自我。
  睡眠的坟墓(tombe de sommeil),这块墓地——每一块墓地——说;墓地里,坟墓的目的只是提供一块石头或沉睡的保证,泥土或灰烬的沉睡,没有睡眠也没有失眠的沉睡,没有觉醒也没有意向的沉睡,一种没有界限的沉睡:无限者被向下带入了每一个有限存在的韵律。坟墓:让正义者安睡的灵魂的飞升,一具为夹杂着爱慕的恳求而立起的无机的身体。永恒:坠落的(tombé),弥补的,升起的,复活的时间。
  夺去某人的墓冢,夺去某人的坟墓和对身体的承认——哪怕是一种象征的、比拟的或假想的承认——夺去某人的一个为无处而留的位置,甚至夺去一个过客脚步(pas)之踪迹的可能,我们知道,这是夺去死者和哀悼者的睡眠。安葬仪式代表了乞灵或补偿行动之外的某种别的东西。它没有让幸存者受伤的情感安睡,而是为死者提供了复归于他们的睡眠;所以,安葬仪式对痛哭流涕的幸存者而言是必要的。坟墓是已死之人的私密之所,它被如此完好地封闭起来,以至于它被绝对地暴露,正如睡眠者交出了自己而不泄露任何的秘密,除非这个睡眠不再是睡眠。
  没有秘密,一切表象都在死者和沉睡的面孔上不留痕迹地出现。它是没有表面性的相同的表象,因为它没有背景,没有一个秘密的抽屉,没有一颗隐藏的心脏。睡眠者事实上让他的整颗心安睡,正如一个一去不复返的人:他让他的心对着心的这一停止发誓。我们不无缘无故地照看垂死者和死者:我们的守护打开了生与别之间的一个韵律,在复调中把他们的离别刻入了我们警觉的在场。我们护送他们离去,我们目送他们离去;他们就这样在我们的眼里,在我们的怀中,坠入睡眠,恰似在墓穴中坠入深渊,而从不停止他们在其中的消逝。
  正是这了无止尽的消逝,这不因遗忘或坟墓的磨损而结束的消逝,保存着所有人的逐一的永恒浮现,不只是一具木乃伊或一张泛黄的照片,不只是一个已经难以辨认的刻着的名字,不是留在模糊的后代脸上的某种相似之处,不是一块胎记,不是一种习惯或说法的方式,而是,最终无论如何,每一颗谷粒,每一颗胚芽,每一滴水和每一片叶子,每一颗星或每一粒原子的闪烁的信号,每一颗尘埃,不论多么地隐匿无名,都禁不住草草描绘了一个古怪的、令人不安的、难以破解的符号,这个符号并不意指一种虽不一致,但始终坚持的共谋,而只是一种共同之沉睡的比喻,一种共享的,又不可共享的沉睡。
  睡眠,如同死亡,因为它甚至把在场的简单性也撤回到自身当中,但死亡,如同睡眠,因为它把它压抑的东西,再次向世界呈现为不朽,或者,在没有明天的守夜(veille)中,呈现为世界——如此守望(veillant)着自身,负责巡察唯一之黑夜的守望人。
  如今,你说,思想不是落入了睡眠并让位于幻想吗?不要只做片刻的思考。诚然——令人痛苦的诚然——理性的睡眠诞生了怪物,但正是通过任其自身倾向睡眠,倾向睡梦,倾向不再清醒的可能,思想让自己醒悟到其完全正直的最后可能的日子:第一天,没有我们神圣的永恒白日的一天。

九、睡眠的盲目使命

  无论谁不知如何不醒过来,无论谁仍在沉睡的空穴中守望,他,她,摆脱不了他或她的恐惧。他甚至害怕抛开自己的烦恼和忧虑。他在烦忧的搅拌中消磨他的夜,他一再地思索烦忧,而烦忧,如同陷入同义反复之困顿的思想,变得黏稠、迟缓、阴险、恶毒。但他最害怕的,不是这些思想所流露的困难或危险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作为如此之多的失败和挫折出现,比这些恐惧本身更让他真正地恐惧的,是把它们远远地抛在身后并进入黑夜。他可以带着他的恐惧来工作,但这样的恐惧反过来折磨工作,让他的工作变得不安,仿佛是让自己窒息,压抑并失衡,无法胜任他的艺术。

天主在我的黑夜的背景上面
用妙手描画变幻不停的恶梦。
我害怕睡眠,像人害怕不知通往
何处的模糊可怖的大洞一样;
我通过一切窗户只看到“无限”,
因此我的精神常离不开眩晕,
它总在羡慕“虚无”的麻木不仁
。[12]

  但入夜,正如入睡,我们并不闭眼而行。当我们的眼睛合闭,睡眠就已经征服了睡眠者。但闭眼之前的一霎那,当眼睑遮盖了我们的眼睛,它们不止一刻地在它们的帷幕背后保留着观看者并让它透过黑暗,在我们所谓的卧室里四处传播,也就是在拱顶里,一个通过把睡眠和天上的穹顶本身分开,而隔离了太空和睡眠的弯曲的圆顶——眼睑,卧室,“天穹”(ciel de lit),月下的世界,眼睑之下的世界,天花板和床单的世界,下面的世界,对自身隐藏起来的地穴——在那一刻,目光看见了它正进入其中的黑夜。它看见的不过是一切视像和一切可见性的缺席。即便如此,它看见了。他不得不始终承受这个用于入睡的景象,有可能,这样的恐怖,比一次失明更加可怕,渗透了睡眠的骨髓,以在那里追逐他,并最终阻止他真正地、深刻地入睡。
  一无所见连接着某种救助的可能或视觉的希望。在某种意义上可被驱散的黑暗中,我们一无所见。但看见我们一无所见,看见无所可见,看见视觉坚持自身恰如坚持其唯一的对象,这无疑就像看见了不可见者,但只是不可见者的另一边或者反面。暂居于这另一边,而不试着辨别不可见者,这就是睡眠的盲目使命(tâche;tache aveugle:盲点)。

Jean-Luc Nancy, The Fall of Sleep, trans. Charlotte Mandell, New York: Fordham University Press, 2009. 原法语题目为Tombe de Sommeil,意即“睡眠的坟墓”或“睡眠的墓碑”,让人联想到法语中的另一个习语:tomber de sommeil,字面意思是“从睡眠中坠落”,指一个人疲惫地落下,精疲力竭地入睡。南希在此玩弄了tombe(坟墓)和tomber(坠落)的文字游戏(tombe的类似玩法可参见德里达的《丧钟》[Glas])。法语的tomber de sommeil和英语的fall asleep都强调了进入睡眠状态时的一种下落的姿态,这是中文的惯常用法所没有的,故暂且意译为“入睡”。


注释:
[1]见埃斯库罗斯的悲剧《阿伽门农》的开场:“守望人在王宫屋顶上出现:我祈求众神解除我长年守望的辛苦,一年来我像一头狗似的,支着两肘趴在阿特瑞代的屋顶上;这样,我认识了夜里聚会的群星,认识了那些闪耀的君王,他们在天空很显眼,给人们带来夏季和冬天……当我躺在夜里不让我入睡的,给露水打湿了的这只榻上的时候——连梦也不来拜望,因为恐惧代替睡眠站在旁边,使我不能紧闭着眼睛睡一睡。”(选自《罗念生全集第二卷:埃斯库罗斯悲剧三种·索福克勒斯悲剧四种》,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09页。)
[2]见《马可福音》13:“所以你们要警醒,因为你们不知道家主什么时候来,或晚上、或半夜、或鸡叫、或早晨,恐怕他忽然来到,看见你们睡着了。我对你们所说的话,也是对众人说:要警醒!”(中译注)
[3]注意摩耳甫斯(Μορφεύς)的希腊文原意就是“变形”,据说他可以在人的睡梦中变成不同人的形态。(中译注)
[4]参见《变形记》,“刻宇刻斯和阿尔库俄涅的故事”:“睡神在他的一千个儿子之中把摩耳甫斯唤醒。摩耳甫斯善于模仿各种人的模样,在学人走路、神态、言谈这种本领上谁也比不过他……摩耳甫斯无声无响地在黑暗中飞着,很快就到达了特刺铿堡。他收起翅膀,变成了刻宇刻斯的面貌形态,像死人一样苍白,赤身露体站到可怜的妻子的床前……阿尔库俄涅在睡梦之中想去拥抱他,但是扑了个空……她离家走到海边,怀着满心的悲怆去寻找她当日眼望征帆远去的地方……尸首被海波愈推愈近,她愈看愈不能控制自己……她一跑就跑到堤上,跳进了海里。她居然能跳下去……扇着新长的翅膀,沿着水面竟飞起来了,原来她已经变成了一只可怜的鸟……她一飞到沉默的死尸旁,用新生的双翼拥抱住死者的肢体,用粗硬的嘴吻他冰冷的唇……由于天神见怜,把他们俩人都变成鸟类……他们还是恩爱如初……每年冬季阿尔库俄涅总在海上的浮巢中孵卵。”(选自奥维德,《变形记》,杨周翰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155-158页。)
[5]G. W. F. Hegel, Hegel’s Philosophy of Mind: Part Three of the Encyclopaedia of the Philosophical Science, trans. William Wallace, Oxford: Oxford Universoity Press, 1971, 67.
[6]Jacques Derrida, Glas, trans. John P. Leavey, Jr., & Richard Rand, Lincoln: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1986, 132. 所引的译文选自让·热内,《玫瑰奇迹》,余中先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113页,有改动。
[7]莎士比亚,《麦克白》,第二幕第二场,第36-39行;译文见《莎士比亚全集(五)》,朱生豪译,吴兴华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第217页。本章题目“睡着了也许还会做梦,嗯,阻碍就在这儿……”选自莎士比亚,《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一场,第65-68行,译文见《莎士比亚全集(五)》,朱生豪译,吴兴华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第341页。
[8]见勃拉姆斯的《摇篮曲》。
[9]参见《罗马帝国衰亡史》,“流传‘七个长眠人’神话故事的本末”:“在德西乌斯皇帝迫害基督徒那个时代,以弗所有七个出身贵族的青年,躲藏在附近山岭一个大山洞里面。他们注定要死在暴政手中,当地官员下令用大石块把入口堵住。他们立刻陷入深沉的睡眠之中,非常不可思议地延长到一百八十七年之久,没有损伤到生命的机能……当阳光射入山洞,七个长眠人立刻醒了过来,经过一场睡眠他们认为不过几个钟头而已。”(选自爱德华·吉本,《罗马帝国衰亡史(第三卷)》,席代岳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公司,2007年,第226页)
[10]兰波,《深谷睡者》(参见《兰波作品全集》,王以培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0年,第65页):

在这座青青山谷,欢唱的小河
将银质的破衣挂上了草尖;
闪烁的太阳越过高傲的山峦,
幽谷中的光点有如泡沫浮泛。

一位年轻的士兵,张着嘴,光着头,
脖子浸在蓝色清鲜的水芥里,
他睡着,展开肢体,面对赤裸的苍天,
脸色苍白;阳光在他的绿床上洒落泪雨。

双脚伸进菖兰花丛,他睡着,面带笑容,
如一个病弱的孩子脸上的微笑;
他很冷。大自然用温暖的怀抱将他轻摇。


花香已不再使你的鼻翼颤动,
他安睡在阳光里,一只手搁在前胸,
在他胸腔右侧,有两个红色的弹孔。

1870年10月
[11]见斯蒂芬·福斯特的《老黑奴》(Old Black Joe,法语名为Le vieux Jo):“我听见他们柔声呼唤:‘老黑乔!’。”
[12]波德莱尔,《恶之花》(Les fleurs du mal)之《深渊》(Le Gouffre)。译文选自波德莱尔,《恶之花•巴黎的忧郁》,钱春绮,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364-6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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