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符咒难解，他变成了一株仙人掌。
在街上行走时看见沙漠，
睡觉时梦见沙漠，醒来后觉得口渴，
拍拍自己的胸口，
手掌和胸膛扎在了一起。
还没来得及把恐惧变成一声呼喊，
已在镜子前僵直挺立。
恍如要醒了还没有脱梦，
他想这怪魇会即刻被现实矫正。
但他很快明白确实出了问题——
幻觉没这样真实，也不会从发梢痛到脚底。
每个细胞都分裂惊骇，
随即又释放万般活力。
若说有生以来他有过什么奇遇，
这算一件。可他呀，
没时间想到底哪儿出了状况，
便把硬刺往内心抚平，像藏起所有脆弱隐秘。
天还没亮他走出小区。
寂静正从敞开的下水井流走，
街角呼啸着披挂铠甲的冰冷空气。
天空好似倒过来的深渊
浮着几盏灯伞深不见底。
他奇怪，怎么就走到了这条路上，
还得年复一年继续走下去？
城铁站人流如织，车厢浑浊拥挤。
每个人都像一座活火山，随时准备喷发怒气。
他鼓着硬壳，竖起短刺，
捍卫自己的立足之地。
当车驶入密不透风的城区，
他想，这星球是太小了吗，
还是人们因孤单要挤在一起？
到单位他想戳破那些气球人，
终于只是蜷成一团，
开会时画小人儿和飞机。
想象外星人闯入要抓走讲话的领导们，
而他迫不得已显露了超能力。
现实中，他一辈子都只能是个小人物——
一只毛茸茸的仙人球。
轻手轻脚，滚来滚去，
没人关心他心里藏着什么秘密。
午餐他咽得太快而心中刺痛，
下午偷懒打了会儿电子游戏。
傍晚回家他看见城市被夕阳照着黄如沙漠，
又生出干渴难捱般焦虑。
好似满身硬刺要向外发射，把灯敲碎，
把楼击倒，把云打散成雨。
出站后他直奔幼儿园，斑马线竖起来变成栅栏，
汽车喇叭散落一地。水果摊下钻出鳄鱼，
火龙趴在烧烤架上卖力。
他觉得一切都在轰隆隆变形，
而夜色，再次把破裂的世界缝为一体。
当儿子拉着他的手说新学的单词，
在他难过的小旋风中，
有一柱宁静不易觉察的欣喜。
晚上他又梦见妻子。
梦见他在她身边从噩梦中惊醒。
浑身刺痒让他挠破了前胸，
软毛钻出来已长成了荆棘。
他急得满头大汗，像蒸锅盖上哗啦啦水滴。
接着他们一起逛百货商场，
每盏炽热的灯都变成了一个小太阳。
他迷了路，举手问这是哪里。
这是哪里？这到底是哪里呀？
可没人愿意回答他，
一个保安过来看了几眼，又走了回去。
所有人都瞧见了一株行走的仙人掌万分焦急，
可没人觉得该为此感到新奇。
梦醒了，她不在，生活还得继续。
他仍然在高处害怕掉下去，
在低处担心上面有人扔东西。
他仍然喜欢走在街上，在想象中恶作剧。
让开黑车的爆胎，让骗钱的收假币。
把一架子过期饮料都扎上小孔，
叫发小广告的撒一地。
他还想刺伤那些鲁莽抢座的人，
在车厢里大声非议同事的人，
在聚会中辩论却全无逻辑的人。
但他从不真和人斗气，
害怕那些幻想中的暴力加诸于己，
让他失去最宝贵的东西。
只有一次，他用一个笑话讽刺了一位时尚女。
她在酒桌上跟左派争论与右派为敌，
从行为艺术蹦到诗歌，从文革跳进西游记，
结果当她显出惊愕，他觉得只刺痛了自己。
他吃得少了睡觉也没了规律。
他在晚上唱歌，在白天倒立。一会儿变作蟹爪兰，
一会儿成了橙绣玉。有时缩成一根仙人柱，
安居一端，看万象都成奇异。
他甚至觉得时间变慢了，
当他坐在阳台上发呆，雪下起来好像不会停止，
汽车如凌汛中的冰块不徐不疾。
有时他会脱窍而去，
独自到另一颗行星上思考问题。
比如他想，生活那么艰难，怎么死亡却那么轻易？
灵魂和肉体，为何活着就已分离？
他开始执着于有关存在的命题，
有时睡着了思想还没停止，
半夜突然坐起来，
数一根根尖刺像触到了谜底。
天暖和起来他开了花。
如果说他的生活贫瘠，那他想，这花算难得的生机。
虽然如梦境醒来就凋谢，
但它那么鲜红，那么艳丽，
那么令人甘愿付出一切，丝毫不会犹豫。
他对这样的安慰满意。
仙人掌没人找可怜，仙人掌只能自己照顾他自己。
他的刺是他的尊严，是他的脾气，
是他几桩羞愧的回想，
也是摆在面前这恼人的遭际。
要能重新选择他会挑另一种生活，
让他从现在改变却没有勇气。
有时他会到公园住几天，偷偷把根扎进泥中。
有时他一个人去郊区，躺在毛栗子树下，
想再来一只刺猬足矣。
在小鸟的叫声中他闭上眼睛，
风吹来植物们悄声细语。
有时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变成仙人掌。
还会用手去摸前胸后背，
因爱和愿望而生出刺痛，
因刺痛的消失而生恐惧。有时他独自走进雨中，
哦，久违的雨。怀着
深深的满足，他感到黑色刺芽颤栗，
绿色汁液如渴望熊熊燃起。
好像令他不安的，不是超然于完美之上的缺憾，
而是一具摇摆着尖刺的古怪形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