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适从
有整整一年,他陷入了一种古怪的状态:
只要有人在场,他就觉得自己神情虚假、手脚别扭,
甚至独处时,翻开一本小说,向窗外的夜空瞥上一眼,
他也觉得这古怪的手指、这古怪地转动着的眼珠,并非自己所有。
一次,他与一个久未谋面的朋友一起吃饭,
这种不愉快的感受达到了顶点,
他托着盘子,走在自助餐的取食区,
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像个矫揉造作、装腔作势的蠢货,
当朋友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也不相信的废话,
他差点脱口说出:“你他妈的已经彻底疯了!”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又冷淡又做作,
脸上的假笑已经不加掩饰。
很久很久以后的一个晚上,他才明白过来,
当时,在外向的旧我,与寡言的新我之间,
在快活的旧我,与愁闷的新我之间,
自己的身体和感受已经无所适从。
他完全丧失了幽默感,
只有与女儿在一起,才恢复了讲笑话的本领,
她一走开,他的脸色就立即阴沉下来。
这种阴沉的生活,使他渐渐习惯了沉默、孤独、忍耐,
与孩子长时间的相处,重新唤醒了
尚未磨灭殆尽的、宛若童心的天性。
有时候,他好奇地看着这种演化:
在一个人身上,内影响了外,然后又反转过来,
恶引出善,善又引出恶,每一次都出乎意料,
仿佛永无休止地塑造着一个他所不了解的人。
他这才明白过来,顿悟也好,幻灭也好,都同样危险,
会让血液和肠胃也陷入混乱,
会让人说话时找不到词,走路时找不到步子,
一扭头,长久地想不起自己在哪儿,为什么在这。
就像一个小丑一旦开始尝试别的角色,
他的每一个脚趾都在舞台上失去了健全的意志。
(一些严峻的事件,令他厌透了逗笑生涯,
他越来越无法掩饰内心的狂躁和阴郁,
他讲笑话的语调失去了往日的魔力,
变得空洞、无趣、干巴巴,
他再也无法脱口说出机灵、滑稽、猥亵的台词,
这些东西简直令他恶心得要死。)
很久以后,当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都忘记了他曾是一个最爱恶作剧的小丑,
一天谢幕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协调一致,轻松无比,
那种别扭、虚假的感觉,终于不再那么强烈地妨碍自己。
解脱
他在黑暗里呆坐了很久很久,
最后痛苦得不行了,他伸手打开台灯,
啊,原来黑暗会加深痛苦,
像孤独一样,让痛苦以几何级数倍增。
于是他下楼去,保安正在值班室的椅子上打瞌睡,
这个疲惫的老头,一生大概也充满了苦闷。
午夜的街头,路灯、出租车、超市的灯光、夜空,
都在悄悄帮助他,各自吸走一部分痛苦。
超市营业员阿姨穿着厚厚的脏棉袄,
恶狠狠地扔过一包香烟(门铃声让她从梦境回到寒夜)。
他朝公园走去,回想着她那冷漠的表情,
啊,原来别人的烦恼可以减轻我们的绝望。
他在公园长凳上坐下,抽烟。灌木丛那边,
有个浑厚的男中音独自唱起一首首老歌,
《长征组曲》,《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他就静静地听着,这抒情、孤独、不合时宜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