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弗罗斯特：戏谑诗

徐淳刚 译


　　所有伟大的诗人都有其修辞。正如哈罗德·布鲁姆所言，“在美国的大诗人中，罗伯特·弗罗斯特热衷于讽喻，这与他在大众中的名声相反”。弗罗斯特在大量的抒情诗和戏剧诗中都精心设置了讽喻，即便是那些深刻、黑暗之诗，只不过貌似闲笔，难以觉察。讽喻，是一个命运多舛者的智慧、游戏，自嘲和宽慰，“人们需经校内外的百般考验/才能适应我这种戏谑的调侃”；同时它也证明：深邃的诗学自有其放松的姿态或形式。


曾被击倒

雨对风说，
“你推我压。”
它们这般袭击花园
花儿屈膝，
伏倒在地——尽管没死。
我知道花儿当时的感受。

  
一生

老狗扭头狂吠不起身。
我还记得它小时模样。


哦，上帝，请宽恕……

哦，上帝，请宽恕我跟你开的小玩笑，
我也会原谅你强加于我的大大的恶搞。


密坐

我们转着圈地跳舞并猜测，
奥秘坐在中间什么都知道。


百般考验

人们需经校内外的百般考验
才能适应我这种戏谑的调侃。


难以言表

沿水沟的那一溜冰柱
感觉就像我的仇恨军火库；
你，你……你，你说……
你给我等着！


进口商

有一位太太去了趟亚洲。
她带回来的东西令人惊奇。
竹子，象牙，翡翠，漆器，
吓唬魔鬼的炮仗，
制作酥油茶的工艺，
神圣、废话连篇的嘀嘀咕咕，
死爱面子的托辞，
鉴赏花瓶的高级审美，
陈旧、不值一提的议论
为美国文明担忧，
认为大规模的批量生产
注定我们要毁灭。
什么电话，摩天大楼，
安全剃刀，周日的报纸，
但是，这荒唐之极的借口
难道我们应该感激亚洲？
而她展示的最神奇之物
是从西藏带回来的一个祈祷轮
凭借花园溪水的冲击
不停地重复着“饶恕、饶恕”；
就像一个匠心独运的装置
击打着风景中的日晷——
那最原始的引擎
实现着大规模的批量生产。
想教亚洲人批量生产？
还是教教你祖母吃鸡蛋。


一种自然音

四五只三声夜鹰
从它们出生的礁崖
飞到这空旷的乡野
让我们听见一阵叫。

六月里有两只是一对
你说已经够吵
但这次是一伙儿
羽翼丰满的一大家子。

全都走调地乱叫！
我并不理会这种玩笑
除非它们是来走亲戚
和我们假装告别。

我注意到这叫声出现
是九月二十三日
我还记得最后一次
是九月二十三日。


拒绝踩踏

田垄尽头
我一眼不盯
踩到把闲置的锄头：
当我的脚
刚刚踏上锄口
它猛然挺起
狠狠扩了我一把。
我破口大骂
这事本不怪它
可我捂住额头
以为它是故意打。
别说我傻
世上哪有
这样的道理：
武器终归变工具？
瞧瞧多稀奇：
我这一踩
工具立马变武器。


向后一步

不只是沙子和碎石
又一次滑行，
还有张着大口的淤泥
裹着硕石涌动
沉闷地撞在一起
向着谷底冲。
整个山间，连成了一片。
我的立场动摇
在这普遍的危机中。
但是凭着向后一步
我将自己从前进中拯救。
一个松散、分裂的世界
擦身而过。
然后雨住风停，
太阳出来晒干了我。


玫瑰家族

玫瑰就是玫瑰，
而且一直是玫瑰。
但按今天的理论
苹果是玫瑰，
梨是玫瑰，照这样
我想，李也是玫瑰。
只有天知道
还会证明什么是玫瑰。
你，当然是玫瑰——
但却永远是玫瑰。


黑暗中的门

黑暗中从这房间到那房间，
我盲目地举着手，护着脸，
却忘了交叉十指，伸出手，
让我的双臂拢成—个弧度。
突然！一道小门撞了过来，
照着我的脑门子狠狠一击，
甚至，连这个比喻也撞碎。
如此人和物不再那么匹配，
虽然过去它们一直都成对。


当选佛蒙特桂冠诗人有感

天地间可有这样一位诗人：
当他发现，故里乡亲懂得
他的诗，并非完全不喜欢
他竟不为之动，一丝情感？


一个姑娘的菜园

我们村有一位邻居
老爱讲某年春天
她做过的天真事，那时候
她还是个孩子。

有一天，她要爸爸
给她一个自己种植、自己
收获的小菜园，
爸爸说：“这有何难？”

他想起，在一个墙根
拐角处，有一块地空着
这不毛之地原来有个商店，
他说，“就这儿了。”

“你应该把它弄成一个
农场，理想又专一，”他说，
“这是个机会，锻炼一下
你瘦弱的手臂。”

这菜园实在太小
他爸爸说，回不过犁；
所以，她只能用双手来搞
但她并不介意。

沿着一条延伸的小路
她用推车运送肥料；
但她总是丢开她那不怎样的
推车，撒腿就跑

为了不让路人知道。
然后，种子有了。
她说，她什么都想种一点
除了杂草。

于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她种下莴苣、豌豆、马铃薯
甜菜、黄豆、南瓜、玉米、西红柿
甚至，还有果树。

当然，她早就怀疑
今天还长在那里可以酿酒的
苹果树是不是她的，
或者，至少可能是她的。

当一切说过又做过
她的收成实在纷繁
每样收获一点点
什么都有，什么也不上算。

现在，当她在村里看到
乡村的发展何去何从，
正当事情往好处搞，
这时候她会说，“我知道！”

“这就像我当年种菜园……”
哦，从来不会有高见！
而且，她从未错误地将这故事
给同一个人讲两遍。


都不在场

我曾转身和上帝说话
想谈谈人类的绝望；
但事与愿违，适得其反
我发现上帝并不在场。

上帝曾转身和我说话
（请大家不要见笑）
他发现我并不在场——
至少大半个我未到。


糊涂账

永远不要问大手大脚的人
把钱都花到哪儿去了。
没有人能解释
想起，或说出
他把每一分钱都干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