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托·波列修克：诗五首

晴朗李寒 译

　　维克托·波列修克，诗人，翻译家。1957年生于奥伦堡州。毕业于高尔基文学院。曾住在塔吉克斯坦首府杜尚别市，担任《帕米尔》杂志行政秘书工作。由于塔吉克斯坦内战，被迫重新移居到克拉斯诺达尔州古利克维奇市。他在《旗》、《各民族友谊》、《阿里翁》、《东方之星》等杂志发表了大量诗歌，及译自波斯语、塔吉克语、罗马尼亚语、斯洛伐克语、保加利亚语、乌克兰语的诗歌作品。1989年参加了莫斯科自由诗歌艺术节及新俄罗斯自由诗合集《X时间》的发布会。


乌龟的尖叫

我想起玛丽娅奶奶：
她出生在顿河地区，
在战争年代
她领养了
一个孤儿（这是国家
分配给她的规定数量）
她制作乌龟壳烟灰缸为生。

首先，她把乌龟放进
开水里，好像只有这样
才能把它的外壳从身体上
揭下来，
这之后她才算正式
开始干活。

也就是在这时，我好像听见了
乌龟在尖叫：
有时是频繁而断续的吱吱声，
有时是抱怨，或是模糊的低语，
但那声音渐渐与沸腾的开水
混合在一起。

我回忆起玛丽娅奶奶：
她坐在我们的院子里，
长年累月地唠叨诉苦：
她把二十五卢布藏在了烤炉里，
后来忘记了，毕竟上了岁数，
她把烤炉点着了。

她的身体——
像一大块花岗岩般的腊肉——
一动不动，
眼睛紧闭，
要不是她的嘴唇冰冷地嗫嚅，
喷出纷乱的咒语，
让人还会以为，
她正坐在凳子上，
睡觉。


枝型吊灯

在青春的黎明，一位丰满的姑娘
坐在我的对面。
为什么我感觉有些不自在？
为什么我的神经系统像可怕的锯子？
身边不是纯净而善解人意的目光
和微笑吗，仿佛雏菊一般？
为什么废话播种着自己无辜的草籽
而不顾人们的意愿？
为什么内心充满了幸福感？
“我小时候养过一只暹罗猫，”——
她说，——
“它只吃烧熟的鱼，
别的什么也不吃。
我还记得，
它用施展烟幕从洞穴里
驱赶黄鼠——
当时我才六岁。”

一朵云在椴树的怀抱中安静下来，
微风散发出新鲜的幼芽的气息，
天空寥阔，——
春天，已然来临。

她说：对了，我还没弄清楚，始祖鸟——
是一种鸟，还是长翅膀的恐龙。
我说：火星的沙层下面
藏着冰。

“很高兴与你相识。”
“我也是。”

空气中，她的灵魂发出脆响
微微颤动——
像巨大的，易碎的，明亮的，
枝型吊灯。


不要寻找我……

不要寻找我。
在翻倒的多层楼的楼顶上，
也不要在阳光充足的地下室里，
不要寻找我。
我已经没了。
仿佛宇宙，
我因痛苦而慢慢膨胀，
直到有一天砰然破碎。
只有那时我才会感觉到，
我的大脑中就像有几条河流微微流淌，
就像丛丛的芦苇
在肠胃的河岸上慢慢生长。
我堵住耳朵，却听得见，
云朵的黑色篝火在燃烧，
当大地疼痛的时候，
它在低低的呻吟哀号。
清晨，我躺在梭梭树根间睡去，
一直睡过四个世纪，
如同那些根须，我也伸展开来。
所以不要寻找我。
精心刷白墙壁的这个房间，
我不在这里。
那些墙壁，教会自己不识字的居民
忍耐的基本知识。
然后把窗子打开。
在那里，在铺展于路边的
揉皱的破烂的翅膀下面，
在那里，在所有的小提琴和大提琴的下面，
在压入柏油路的金属滚轮下面，
在那里，在那块当我沉默时，在我的嘴里长大的，
冰冷的石头下面，
我将会出现在那里：
我是先前的死者，
受审的天使长*，
锡制的英雄。

*天使长或大天使（Archangel），是常见于宗教传统之中的天使，其中包括基督教、伊斯兰教、犹太教和琐罗亚斯德教。天使长这个名字有时只指米迦勒，意思是第一，或天使长。


一位侨民的墓志铭

我，是闻名于俄罗斯二十世纪的
最美好的人物之一，
我死了。
如果有人以为，我活了下来，我会再死一次。
如果有人依然认为，
我以某种神秘的方式存活了下来，
那么我将彻底地死去。


可能性

星辰，闪电，灯笼，
汽车的前灯——对于夜晚这些光线是否过多？
此地河流渐次变得开阔，
恰似大坝或是湖泊。
此刻正是春天，细雨中，
拿着鱼竿钓鱼的人们坐在岸边。
他们抽着烟，聊着天，
相互挑逗，开着玩笑——
一个家伙不断有鱼咬钩，
另一位白白抛出了鱼线。
躺在岸边的草地上，
仰望星空，
倾听，鱼拍溅起水花，
仿佛偶尔路过的汽车轮胎发出的沙沙声。
白昼的炎热过后
这时的微风，似乎变得柔和。
真想不到：一颗流星闪烁着划过。
伙伴们都醺然大醉，
有人向水中扔下一块石头。
现在一片寂静。
水藻散发着清香。
我在为自己忧虑。
这是思想中宇宙未完成的
部分，
这是人的自我弥补。
甚至死亡不是画上的一个句号，
也许，这是开启了一扇新的门扉。
我一个人。
岸上是树的剪影。
回去后，应该查证一下，
这难道真的是棵榆树？
为什么白天我没有
注意到它呢？
那是杨树，那是悬铃木。
我路过露天的咖啡馆，
路过空荡荡的市场，
路过一对恋人，他们拥吻着，在黑暗中。
您可知道，上海主要的商业街
叫什么名字吗？
南京路。
您可知道，哪里是天边，
那里没有眼泪，没有叹息？
您可知道，怎样把自己的好运
降低一个等级？
您可知道，为什么话语口口相传
不能做到一尘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