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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胡桑:时间的溢出,或丈量希望——读徐钺《一月的使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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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2-12-16  

胡桑:时间的溢出,或丈量希望——读徐钺《一月的使徒》

  
  当代汉语诗歌正经历着两种主要的变化:越来越倾心于自身形式的冒险,以及,越来越执着于个体内在经验的传达。这两个流转都是建立于文学自主性的神话之上的。尽管,欧阳江河、张曙光和萧开愚等人倡导的“九十年代诗歌”渴望从形式跃入历史,试图使因经济转型而出现的世俗化生活渗透进诗歌内部,然而,由于对八十年代宏大意识形态巨兽的抵抗,九十年代诗歌与历史、生活的关系并没有走向一个广阔的领域,反而跌倒于“个人化写作”这一悖谬的陷阱之中。诗歌势不可挡地退入了自身晦暗的螺壳,历史也被简化成为个人化的生活碎片。于是,诗歌理直气壮地拒绝了与生活、时代、他人的交往,在修辞和内心的洞穴中变得越来越孤僻。
  当徐钺这样的诗人出现在汉语诗歌中的时候,我们甚至有些猝不及防。凭借越来越狭隘的阅读经验,我们甚至很容易错过徐钺,因为他的诗歌有很多个人化抒情痕迹,比如,大量的个体经验,自然语像,抒情性隐喻。不过,稍加留意,我们就会发现徐钺诗歌与众不同的质地,即,一个鲜明的超越性维度(如果可以不用说成是宗教维度的话)占据了文本的制高点。
  当下的诗歌,在精神上被窒息,对生活、历史和救赎变得异常冷漠,正如徐钺在《一月的使徒》中所写的“对陌生和将造访的陌生视而不见”,诗歌不再是一种引向交往与行动的媒介,而是一个压缩词语与情绪的密封罐头。相反,徐钺的诗歌代表着一种从自我走向外部的写作,一种试图实现针对外部世界的承诺和责任的写作,他的诗歌勇敢地敲碎文学自主性的螺壳,把过久地沉溺其中的孤独的诗歌带到他人面前,勇敢地将诗歌重新放置在生活的复杂而具有韧性的关系之中。
  作为徐钺的代表诗作,《一月的使徒》在很大程度上实现了他的诗歌抱负,也优美地演绎了他的诗歌才华。在炫耀式的、冰块一般冷酷的语言下面,潜伏着一个看似傲慢其实是多么谦卑的灵魂,一个自我命名为“使徒”的灵魂。作为诗人的使徒,在一月,在寒冷的冬季,傲慢于周围的世俗世界,却虔诚于一个即将到来的“他者”(如果汉语可以大写的话,这应该是一个大写的词)。这个“他”出现于诗歌的第五行,此后,一直是整首诗构成对话的动力所在,也是诗歌的精神趋光性所在。诗中的“他”是圣徒保罗?上帝?真理?超越性事物?或是每一个即将来到我面前的陌生人?对于诗歌来说,这也许并不重要,诗歌毕竟不是神学或哲学的演绎。但是,作为超越性的精神,作为未知的经验,“他”在这首长诗中无疑处于核心地位。整首诗是对这个他者的敞开与期待。
  这首诗充斥着浓厚的夜晚经验——这些也许是作为酒徒的徐钺在冬夜中所遭遇的最幽冷的事物:冰冷的床,灯,黑色轰响的街道,酒鬼,冻僵的树,月亮和钥匙。这些词语身上却充满着“爱的惊惧”,充满着“妊娠的苦痛”。诗歌中的“我”是一名在迷茫中等待的使徒。这就是诗歌的第一句:“我还在等。”“还在等”意味着一种与时间的较量。时间在这首诗里是一个强势的存在,他写道:“时间渐渐缩紧”,“时间在两页窗帘的缝隙处流入/在房间里膨胀”,“时间正翻洗床单,重新铺设”。时间在入侵诗人的空间,在重新安排事物。时间意味着痛苦的开始,意味着黎明前的黑夜,酒醒前的晕眩,诞生前“妊娠的苦痛”。所以,徐钺会写下这样的句子:“我用冬季所有酒杯的沉默盛装母亲:/时间——这肿痛的词。”整首诗以一种末世论的时间为核心,这种时间形态在当代汉语诗歌中是极为特殊的,也正好代表了一种汉语诗歌所十分陌生的精神取向。出生与死亡,末世与创世如影随形地交织在整首诗中。正如徐钺自己写的:“我不知道,这里/还能有多少子宫,多少死亡。”我们注意到诗中有一个“第八日”。这在基督教七日制时间中是一个额外的时间。第八日是一个溢出了日常时间的日子,也许意味着复活的降临,也许意味着救赎的希望,也许意味着陌生他者的降临。这首诗的语言都是紧绷的,似乎在为这一次额外的诞生做准备。在使徒的等待中,一个“他”正在到来。“每一个他都在诞生,在黎明;在太早醒来的、吐着恐惧的花萼之中。”
  诗歌里还有一个帆船的隐喻,甲板、海洋、船帆、飓风、此刻的岸,港口等词语都围绕着这个隐喻展开。这可能是一个梦境,也可能是一次阅读和书写的旅行,因为诗中同样遍布着“读”的场景:“读着海洋”,“读那飓风的词”,“轻轻地,读:/那在不远的海上靠近的欲望”,“把他读出然后忘记”,“读着眼睑”等等。关于类似的书写方式,我们会想起曼德尔施塔姆的名诗《失眠症》,也是一首以一场失眠后的阅读为起点的诗。事实上,曼德尔施塔姆正是徐钺倾心的诗人之一。从这一精神谱系我们可以隐约窥见徐钺对诗歌精神的独特追求,他试图在日益形式化、封闭化、世俗化的诗歌密室上敲打出一个缺口,开启一次希望的旅程。承载这次旅程的就是一艘由一个先知式的“他”引领的帆船。  
  另外,“他”在诗中是匿名的:“匿名的声音正拉起帆索。风走着,/我依然在等。”徐钺在《信使——论“匿名”,当代诗歌的一种缺失属性》中就论述过“上帝死了”之后的世界的荒原特征和上帝的匿名性:“上帝之死使他成为了一种阴性的‘存在’,他或他的尸体并不成其为一个在场的在场者,而是隐遁在所有的‘在场’身后。一个人必须通过他者(几乎所有在场者)的中介达到他缺席的位置,达到他抽空的质量所在。”在这首《一月的使徒》中,徐钺使用了一种梦幻般的精密语言来实现自己的使徒任务——“这瘦羸的使命”。徐钺诗歌的另一个动人之处正在于此,他用整个生命进行写作。诗中出现了大量关于身体的词,它们不像很多当代诗那样意味着对欲望的宣泄,恰恰相反,身体语汇的出现是对匿名上帝的承受、敬畏、奉献和迎接。因此,徐钺写道:“我颤动/如花朵的肌肉。”
  对于徐钺而言,诗歌的任务就是召唤出缺席或匿名的上帝,为汉语诗歌赋予一种寻求精神救赎的可能性。在这首幽冷的长诗中,我们可以读到令人欣慰的希望。徐钺是一个丈量希望的人,他告诉我们在黑夜的深处,令人陌生的救赎正处于到来之中。


一月的使徒

徐钺
 
I
我还在等。
虽然梦里的罗马冰冷。

天空还在打蜡。灯在街上漂动。
保罗的甲板空着——我不确定:那第八日的集会
他会要谁充当死者。
 
匿名的声音正拉起帆索。风走着,
我依然在等。

冬季,凌晨四点。我在梦中跌倒如一个盲人;我醒来
发现自己枕着水泥湿冷的甲板。
心脏从颈部开始迷路,惊跳——把过早触岸的恐惧四处喷洒。
我听见:落难者在我身体的舢板边吐出黑色舌头。不远处
星座刮擦着玻璃
水龙头在厨房油浸的血管上低语:撕碎他。
……

时间渐渐缩紧。
寒冷从手指钻出奔向贫血的街道。
爬虫的尸体在墙上疼痛,像一块胎记。

窗开了,我看到一株冻僵的树在撕咬月亮。它折着背脊,牙床破败
似翻寻垃圾的老人,在无所适从的注视下,吞咽残存的施舍。
然而;冬季——灰发的射手铸着长箭,黄金的狮子吼叫
一场战争在我们两个的面孔之间喘息。
我无法告诉它:
别站在这里,这里只有穷人
让我睡吧。

一月。没有雪
环形山落向我的眼睛;……

我收起白色的电话号码,奋力回到床单脆弱的怀中。
一支船队载着最后的重物,从床尾驶向床头。
风慢慢走近,读着海洋
一次过分的爱的惊惧在船帆下低声询问:
你,
——这瘦羸的使命
还想持续多久?

II
时间在两页窗帘的缝隙处流入
在房间里膨胀。
他到处都是:衣架,墨水瓶,书桌抽屉,药盒,床底积满灰尘的角落
我无法分辨——曾经教会我受难并且隐忍的声音
是哪一个。

我悄声书写他;在不同纬度
把他降入妊娠的苦痛。
纸和蓝色的词:海和尚未铸成的风暴。冬季
每一个他都在诞生,在黎明;在太早醒来的、吐着恐惧的花萼之中。
我不知道无辜的星光来自怎样的身体,怎样的
乳房和母亲——
这里只有转瞬即逝的咆哮,墨,野兽和他的刀;我不知道,这里
还能有多少子宫,多少死亡。
 
冬季:钝的武器正被打磨。

被吞下的硬物再一次
回到眼前
切开两页窗帘的衬裙,呼吸着,像一个滚沸的女人。
而他的肺,还在我所能听到的最远的地方生长。
 
我无法停止饮酒,酒,所有的酒——她们像性器一样拖拽我的舌头
直到那被等待的名字取来刀片;直到
所有喧嚣的石头落回天空。
然而此刻:所有天空都还睡在海里,像玛丽亚睡在干冷的马厩!
一月;石头漂白。
我用冬季所有酒杯的沉默盛装母亲:
时间——这肿痛的词。
 
风。黎明和黑色轰响的街道。一群醉鬼抱着树干向潮峰冲去。
光吹来,把残存的眼睛溺毙。
他们没有发现:同行的名字之中多了,或是
少了一个。

路灯打着呵欠:一点怜悯。

III
我读那飓风的词。轻轻地,读:
那在不远的海上靠近的欲望。
 
爱人是此刻的岸,是此刻
我所能想起的所有安全。
然而他的影子浓稠,吞咽着
此刻——
那为数更多的跳动。

驶向港口的汽船孤单,使天空更加空旷;
超载的行李将我们的宁静分配。

舷窗外是我曾渴望的名字,被透明的硬度遮掩
像是祖父
在童年初识的镜框中渐渐浮现。
不。——我纠正自己:
他要比我更加年轻,比我的姓氏
比念出我姓氏的第一个声音更加古老。
 
可是:冬季,我还没有听者。
我还不能说出他的心脏,他的危险的肉体。

一月,我还没有足够的沙子让他走近
建造足够的耶路撒冷。
苦的脉搏正自脚下涌来,催开白色叶瓣;
我只有在手心书写母亲(每一个母亲)
默诵他可能的名字,直到靠岸的时刻乌鸦般沉重。
 
岸。人群裹着舌头散走,寂然无声。
末班汽车守在路口
像是等着废弃的压舱重物。

钥匙转动;回到关闭的房屋,我脱去命运。
一轮满月在窗的忠贞之外惨白
如同意外受孕的处女。远处,强力的黑色正翻耕大地
那过分的爱的惊惧像星光千百次撞击玻璃
抽泣——
最苦痛的得胜。

冬季,我用果核睡去。夜是泥土。
我在冰里苏醒:
一个声音在我身边梦着,离海很近。
 
我颤动
如花朵的肌肉。
 
IV
你看到吗,你——还是曾经看到?
那棵树最终的形态
在我们脚下给出完美的泥土。

一月,你是甜的。你有软的眼睛。
你来自果实:来自被手指摘下的贞洁。
 
你俯下身,在晦涩的冰面之中
看到我。看到
这易碎的时刻。这囚禁风暴的信封。
你把手伸向口袋中的地址
你感到疑惑——:这张你未曾见过的脸孔。
 
一月,你不知道他的名字。
你曾让叶片以年龄本然的姿势离去,用惯熟的口吻
在早餐的盘中品尝赞美。可你的甘甜还太过年轻——足以
对陌生和将造访的陌生视而不见。

时间正翻洗床单,重新铺设。
我们的门已锁紧。月历被快件寄到。
 
我们在每一年的一月拥有重复到来又离去的白色,梦的信封。
我们把他读出然后忘记,似孩子撕去用过的邮票。
可是,够了!——这关于死亡的练习已经太多,而存在
又太少。

你:挂起钥匙的你,躲避那易碎时刻的你
还在门后贮藏镜子,沙滩,信,幼虫和木桶中的空旷。
大衣和蜡冷却
枕头中的麸皮托着梦的软壳。此刻
每一个他都抽出黑色速度,在你体内生长。
你变得充盈——你饱满
你希望:他带来的沉重与我有关。
 
一月。那向你落去的光的圆柱倾斜,读着眼睑。
冰在呼吸;他决然趋向你!

说:你是我的。

……
我知道你曾让叶片以年龄本然的姿势离去,用惯熟的口吻
在早餐的盘中品尝赞美。
可是,你所读到的——一次过分的爱的惊惧
究竟是什么意思。

V
我走入黑夜,含着交通信号
像一个孩子,含着刚刚开始融化的冰糖。
我和以赛亚食用同样的忏悔:
“我是嘴唇不洁的人,又住在嘴唇不洁的人中。”

街道舔着水泥,舔着车皮和手套的温度。
酒瓶用我把空的盲道敲打:
一阵耳鸣仓皇而至,如同见习天使,莽撞地
落向嘲笑。

车灯的瞳孔张开,风在后视镜里咳嗽。
站牌锈了。树皮在人们脸上生长。

你是谁?——你在等待什么?
一个无所规避的疑问在橱窗里浮现,僵立着
把蜡烛和仿制圣像滚烫的面容搅动。
我辨别不清,这拥有处女和母亲的时刻,在我的舌头上
写着怎样的一月:
冰冷,还是更贫穷的冰冷。

蜡滴下。年轻的血。
更年轻的血
正和他和灭亡星一同掌舵。
 
在我身后走着我的名字,像一个凶手
我不能回头——
恐惧会把我像狗一样赶走。
星光颓败,黑色涌出锁孔;一月的汗爬上灯杆干透。
那个不断给我沉默的声音却在喘息,用暗的嘴唇
轻轻说着:
回头,现在,你会看到我。

塑料女人。糖。避孕药。领带。望远镜和贝壳城堡——
它们在我脚步的森林旁安睡。风跛了,宠物牵着温顺的主人。
转身的时候,我知道

人们想告诉我:你是如此贫穷
又如此不顾一切地愚蠢!
让他佩戴巨大的光,把脸抹去,取出野兽的牙齿
冷漠地,穿透你;——不论他最终是谁。
 
幸运的是,我还不知如何辩解。
 
VI
我已数过太多诞生,太多女人的苦痛
而你还在时间之中坚硬。
我不能确定你是否已经生过,已经死去。

那抖颤的玫瑰,那无助抖颤的爱和血管,那玛丽亚
你不认得她们。
可我仍然在她们未出嫁的镜子中看到你!你的唇,你的甜美的脸
你爬满记忆的手掌,你被我折弯的——海潮的
生命线。

我从你的沙中走出。一只蝴蝶
飞向我的耳朵,如异象飞向保罗的甲板……

七日的第八日,再一次显现;我在早已失去的罗马找到
你早已失去的身体。
港口从东方开始沉睡;穿过狮子和射手,穿过蜡,穿过风暴和梦的石堤;
最后的重物正被担架抬走,一颗九月般完整的黄金。
可我还认得星座:那构成你的、病的银子!——你把嘴唇靠近
想借助它们孱弱翅膀的元音飘向这里
丈量我,
或者:丈量我愚蠢的冬季!
一月……

伤寒的一月。黑夜之鸟抖着羽毛,缓慢的海
舔着鹰的心脏。
爱人未拆封的信件还压在蓝色墨水瓶下,如败北的合约。
那支曾把你处磔刑的十字空着,在床头
静静,分撒海盐。
一个老人在窗外跌到又再次站起,撕着再一次的月亮。
铜的舌头在书桌前的墙上摆动,像一个先知
念诵你
唯一的名字
……

虽然
我,没有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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