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安息香里巨大的幻梦
因失血太久通体透明
黄昏过后,期求打破虚无的界限
念诵之音随波频飙升
深紫的麒麟与峥嵘的兽
在阡陌纵横的钢丝上踱步
巢穴里涌动上万只飞鸟
向着琉璃的灵动吁求自由
巨章护卫繁殖的累卵
反刍红霞千镜之深
璎珞的车流是捷才的蜈蚣
缠绕蟾蜍微拱的凉背
盲犬似的风,捕猎、撕咬麻木的巨人
四野碎裂的肢体,废弃的新闻,
飘荡的肤,滚动忧伤的眼,
残缺的心,残缺的爱情——
只剩下一副破败的行走
去赴一个醉意的约会
只剩下一名不速之客
企图迎合畸零步履和诡谲餐食
愈理解,愈不被理解
愈失却,愈渴望失却——
问题噬咬问题的尾巴
臃肿的母题在草垛上临盆
宇宙是只轻盈的兔子
从书架跃入学者的耳朵
意识的蟒兽全城游走
月光下,光鲜淋漓的脏腑
攻占理性圣洁的屠宰场
剩下精神医师主持心灵的葬仪——
潮水来前,自我间无尽的缠斗
传递着天国颓败的消息
2
一个女人拆一条永远拆不完的围巾。她行止像奥德修斯的妻子,高贵的
帕涅洛珀,又像天真被弃的阿里阿德涅,但面容是东方人。
她坐在阁楼里拆围巾,起先以为是围巾,后来发现是条宽阔的披肩,
后来发现不是披肩,是条更宽阔的壁毯,后来发现又不是壁毯,是一条缀满蒲公英、绿松石和打碗碗花的河,
后来又发现那不是河,是闪烁着黄金、水银、琥珀和燕翎的一小片海——
后来发现那又不是海,而是睡梦中一个女人的意识,那女人是奶妈、祖母、情人、学生、领袖、孤儿、小孩、母牛、鸽子。
意识连绵不间断,一路招呼桌椅、墙壁、蛇、太阳、手镯、茶杯、铰链、风帆、马驹、桂花……各种新成员、新伙伴。
她目不暇接,堕物而死。
一个女人坐下来剥豆子。她的身份有些争议,有人她叫堂·罗德里格,来自一出
壮丽的世界悲剧。我认为她叫唐娜·罗德里格,为什么一个女子不能叫罗德里格?
她曾经征服了奇花异草的巴西,打败乌木似的摩尔人,杀死了自己的
情人和情敌。那艳美的女子如今依然通过死亡对她低语。
她坐在圣彼得教堂,或是圣马丁教堂门前剥豆子,对得失已无所萦心。她手里握着的是芸豆、豌豆或者鹰嘴豆。
大大小小的豆粒,剥出来全是一颗颗眼睛。青绿的眼睛,嫩白的眼睛,火红的眼睛;妒忌的眼睛,仇恨的眼睛,热慕的眼睛——它们神色各异凝视着自己。
她打翻竹箧,嚎啕大哭:“那不是我!那不是我!”
她入水的时候,发出清脆的笑声。
第三个女人在宇宙尽头煮咖啡。她接受了一种习惯,就势必消灭另一种。比如,
煮咖啡意味着不能在画师的手里放一杯玫瑰花茶。
她煮开一锅清水,才想起没有了咖啡豆。陡然的缺失让她冰凉的身体愈加冰冷。如何让不可能之事变成可能,比如,如何煮咖啡而不用咖啡豆?
她警觉瞧瞧周围,疑心这是一个被设计的阴谋,被安排的事故。“谁知道呢,这年头人要
处处小心……”她才三十岁,却以为自己有八十岁了。
“谁知道呢,也许发明纪年法的是个骗子……”
“我晓得这是最后一幢墙壁,可时间还锅里旋转。多么晶莹,多么快活……”
人类会疯狂吗?世界会因为一把咖啡豆而颠倒吗?哑巴会叫出声来吗?!
“你是故意的,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你要破坏你不能参与的一切,不惜各种手段……”
歌队来了。舞蹈家也来了。你何不睡在流水之上,
何不静静的呢?
3
潮湿的双脚踏过田地,弹跳的小腿被泥土沾湿
她在跳舞,春天的祭祀之舞
紧闭发梦的双眼,醉意地倾斜——
她的胸膛是玲珑的乐器
父啊,请听这生的罪悔
天空照见潮红的脸颊和翠绿的阴影
十个她在跳舞,四季的禁忌之舞
她们穿戴河流,踮着足尖走在闪亮的屋顶
她们抬脚、旋转、跌落;旋转、抬脚、跌落——
被装饰的身体,被屠戮的身体
彼此是对方的镜子和孩子
时而在地底下匍匐,时而在空间里飞
百个她在广场上跳舞,异教徒的
火刑之舞。女巫、囚犯、变节者、浪荡儿
颤抖地高举铁链,愤怒地嚎啕翻滚——
不洁与善变,是集体的宣判,
最细微的翻动的气流里
我们在失明里住着会不会太拥挤
千个她在立交桥上跳舞,
在凌乱的线条上跳舞。说跳舞,莫若说奔走,
她们推倒一切障碍,椅子、山峦、镜面、房屋……
她们向前,却没有目的;摧毁,却没有喜悦——
她们跌跌撞撞,直到终于被火热的潮汐
冲回岸边,像婴儿,像扇贝,像骨头……
万个她,十万个她,百万个她在跳舞
在客厅、厨房、交易所、工作间、贫民窟、排练场
在活着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条街巷
她们面容一致,裙衫一致,痛苦一致
她们动作一致,节奏一致,眼泪一致
她们官感一致,尺寸一致,欲望一致
她们侧头、屈体、蹦跳、爬行
她们端坐、蹲伏、蛇步、猫步、唇舌紧闭
她们渗透、淹没、包裹、喂养
她们智慧、疯癫、屠戮、生育
一座蜂巢般的,女性的城;一座盲目流动、自我照见
和繁殖的城
一位将军,指挥着水里洁白的衣物和沙漠里
沦陷的军队;一位诗人,操着从现实里扒找的
远离现实的话语;一位母亲,同时听到菜刀挥向砧板
和挂在高树上的子宫痉挛的声音;
一位泳者,用水草缚住手足肢体,在跳脱里
与宇宙一起沉浮、失意、摇动
4
我的第一任男友
有乳鸽般的身体
他的灵魂是一架风琴
遭到了母亲的憎恨
我的第一任女友
瞳仁比铜器还亮
一把丝绒里的利刃
割破微生物的温床
我的第二任男友
性情肆虐狂暴
他席卷绛云里的战队
每日攻城略池
我的第二任女友
有嗓音却不能说话
她吐气像蝴蝶
行动像象形字——
我的第九十九任男友
差点成为我第一百零一位丈夫
我的第九十九任女友
轮流住在精神病院和海底
每当翻阅心灵史
只需一包青柠味薯片
和一把流光束紧的
滑腻腰肢
你是否惊讶于
这茕茕孑立的数学?
你是否听见她说
瞧,这骨骼多轻?
5
鸭架加芦笋,熬出一锅甜汤
晚高峰的高架桥撅起高傲的臀部
渐次舒展的夜晚在声带上咆出一段放逸琴曲
一些屁股诞自庞大固埃的耳朵
一些屁股撅着嘴巴要飞
一些屁股具有香艳的想象力
一些屁股设计精良,紧绷浑圆
一些屁股属于艺术家的即兴发挥
一些屁股长着一双双直愣愣的蜻蜓的复眼
什么样的屁股需要长眼睛?
什么样的屁股叫做里维斯、爱丽丝、爆炒肚丝、劳斯莱斯?
什么样的屁股能在屁股的丛林睥睨同侪独霸一帜?
一些屁股呼之欲出包裹在呢绒短裙和网眼丝袜里
一些屁股同样包裹在呢绒短裙和网眼丝袜里却传达出教母而非荷尔蒙的气息
一些屁股熟悉赋体但不熟悉骚体
一些屁股每月包吃包住一千二百块钱
一些屁股长得像信用卡,用起来像就医卡,实际上是卡夫卡
一些屁股谦卑却遭人践踏,一些屁股骄傲而一飞冲天
一些男屁股对一些女屁股觑眼儿相看窃窃私语
一些女屁股对一些男屁股觑眼儿相看窃窃私语
一些精英屁股主动与自己曾是的农民屁股拉开距离
一些屁股唏嘘喟叹都是哲学
一些屁股收紧绷翘都属政治
一些屁股像猫一样敲敲敲敲开秋天的牙齿
一些屁股是蚂蚁的,瓢虫的,羚羊的,女娲的,
鲁本斯的,乔托的,犹太的,伊斯兰的,美梦的,噩梦的,
《资本论》的,《山海经》的
一些屁股努力跳脱地心引力
一些屁股把卧室变成火车站,火车站变成客厅
一些屁股扭打着另一些屁股在末日的山脊上边哭边走
一些屁股感性而真实,一些屁股抽象而清醒
一些屁股打屁股的脸颊,一些屁股捉住屁股蕾丝的尾巴
一些屁股是屁股的合唱队
红屁股和黑屁股郎情妾意
黄屁股和绿屁股画地为牢
白屁股袒胸露乳高举旗帜引导晚八点屁股们革命的暗潮
一些屁股是破碎的千百个小太阳
一些屁股是希望,一些屁股是坟墓
一些屁股激扬文字与尘土仿佛巨型车阵越过天体奔突
如果我目力清晰,就把这残缺的屁股
缝缀成彩色的花毡;如果我心绪温柔,就把这热烈的屁股
规训成孤单一吻
6
我躺在深深的草丛里
月亮刺破皮肤的声音
比青草呼吸、蚂蚁爬过足趾的声音
还要轻
我腰部以下冰凉、赤裸
那上帝在我身上留下的伤口
因为爆裂而更疼、更深
我单薄的胸膛
不再蝶翼般起伏
我细弱的颈脖
早被一阵粗鲁的风折断
谁不知道我是牵牛花的姊妹
蝴蝶花的虫卵?
我的姊姊比我更白,更美
我的父亲,年逾五十
一双手枝桠般枯燥有力
过了多久,他才从
草地里捡起我
像捡起一个破娃娃
我对他说,我用冰凉的
停止转动的眼球对他说
那也是个父亲
或者丈夫、情人、司机、
公务员、小学老师
为什么星空里赤脚疾行的皇后
手持伶俐的利剪?
为什么文明的躯体
栖息着可耻的魔鬼?
对视着死亡,城市是一个
脆弱、腥臭的蛋壳
我躺在深深的草丛里
憎恨我死鱼般的身体
另一个女人会从新闻里
读到我
她的眼里会流出一滴血
她和我一样见过
最腌臜、下流的动作
突然间她摧毁曾经小心守护、
建设和溺爱的一切
她的手细细捋过我的发辫
她的身体滚烫像一颗炮弹
一个发射的剧烈颤抖的词
没有回声
*2012年10月28日,一个五岁女童在成都被奸杀。她的父亲在草地里找到她,下身赤裸,满脸血痕。
7
如果我的爱让你感到耻辱
有谁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更爱冰冷的石头和虚幻的星辰
胜过衣衫褴褛地爱人
如果我的爱让你感到耻辱
我宁愿把它掷给肮脏的乞丐
将它捣烂、撕碎,扔进熊熊的火炉
或沉入阴霾的深海
如果我的爱让你感到耻辱
我反复思索种种可能
是的,我瘦弱、贫穷、孤单——
生来有罪
我无法抵御坏天使的诱惑
面对死亡我充满畏怯
我不是尼罗河馥郁的珠宝
只是任人观瞻的深红的花蕊
如果我的爱让你感到耻辱
它已以光年的速度衰变
它不是地底沉默的矿石
而是疯舞者手里的烟花,和烟
如果我的爱让你感到耻辱
我想我错用了爱这个词
我想我不会再感到疼痛
我想我错用了时间和思索
我想我是对着虚空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