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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里尔克:安魂曲:祭一位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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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2-12-06  

里尔克:安魂曲:祭一位女友

Dasha

  德国女画家褒拉·莫德松-贝克尔(Paula Modersohn-Becker,1876.2.8 -1907.11.20)。1900年,褒拉和好友女雕塑家克拉拉·韦斯特霍夫(Clara Westhoff)结识了在沃尔普斯维德(Worpswede)借住画家奥托·莫德松(Otto Modersohn)家中的诗人里尔克。次年,褒拉嫁给奥托·莫德松,而后,里尔克娶克拉拉·韦斯特霍夫为妻。1906年,褒拉画出若干当时被视为“空前的”女画家裸体自画像。同年,褒拉也为里尔克画出一幅肖像画。1907年11月2日,褒拉生下一女,20日,死于血栓。时隔将近一年,1908年10月31日起,里尔克用三天时间,写下这首《安魂曲》。这是一首五音步抑扬格的无韵长诗。


我拥有死者,我听凭他们离去,
我惊异地看到,他们是如此安详,
如此迅速地安居于死去,如此适合,
如此迥异于死者这个称谓。只有你,你返身
归来;你掠过我,你出没着,你想
触碰到什么,好让那东西发出声响,
显露出你的归来。啊,不要拿走那些
我慢慢学会的东西。我猜对了;当你
因某件东西而惹起乡愁的时候,
你迷了路。我们改造了这件东西;
它已不在这里,我们一看清楚它,就
用我们的在将它映像到我们身内。
我以为你已经远远离去。我迷惑的是,
偏偏你迷了路并且回来,竟比
任何一个女人都变化得大。
因为你的死,我们感到震惊,不,是
你激烈的死,阴暗地将我们中断,
将“至此”从“自此”中撕下:
这些与我们相关,排列这些
将是我们全力以赴的劳动。
然而你本人也感到震惊,即使此刻,
不再值得惊恐之际,你依然感到惊恐;
你遗失了你的一段永恒,
踏入这里,朋友啊,这里,
这里一切尚不存在;你心思分散,
第一次在万有中,心思分散、心不在焉,
种种无尽的天性的彰显,你抓不住,
就像抓不住这里的任何一件东西一样;
从已经接纳你的那个循环里,
有一种不安,以喑哑的重力
将你向下拖出,在被计数的时间里——:
这些,每每在夜里将我惊醒,像入室的窃贼。
我可以这么说吗?你归来,只是
出于纡尊降贵,出于慷慨,出于充盈,
因为你这般自信,这般存身于自己的内心,
你四处走动,像个孩子,并不害怕
那些人们为他做下什么的地方——:
哦不:你在请求。这些就这般
进入我直至骨骼,像一把锯横贯而过。
一个责备,你作为亡灵所背负的,
你将之追送给我,当我在夜里退缩至
我的肺,我的五脏六腑,
我的最后最可怜的心室,——
这样的一个责备无论怎样也不如
你的请求残酷。你在请求什么?
说吧,是否我当远行?你可曾
在什么地方遗落了一件竭力想随你
一同前行的事物?是否我当置身一个国度,
那个尽管与你亲近得就像你感官的
另一半,你却不曾见过的国度?
我想要舟行在那里的江河,
想要上岸将古风采访,
我想要与门下的妇人攀谈,
在她们呼唤孩子的时候旁观。
我想要铭记她们怎样身披
风景,在草原与田野上
从事古老的劳动;我想要恳请
她们引领我拜谒她们的王,
我想要贿赂那些祭司,要他们
将我横放在最灵验的立像前,
转身离去,深锁神庙的重门。
然后我想要,如果我知道许多事,
我想要直接观察动物,于是
一种什么从它们的转变中滑入
我的关节;我想要在它们的眼中拥有
一个短暂的存在:它们的眼睛握住我,
然后慢慢将我放开,安静地,不加臧否。
我想要从园丁那里学会脱口而出
许多花的名字,于是我
从这些美丽的专有名词的碎片里
拾得百种芬芳中的一丝余香。
我想要购买果实,那些果实,里面
那个国度再次出现,绵延至长天。
因为你理解这些,这些饱满的果实。
你将这些果实放在面前的碟子里,
你用颜色称量它们的重。
你像看果实一样看女人,
看孩子,看他们从内部
被驱入他们存在的模式。
最后,你像看果实一样看你自己,
你将自己从衣服里取出,
将自己拿到镜前,让自己进入镜中,
一直进入你的凝望;巨大地停留在镜前,
不说“是我”,而说“这是”。
最后,你的凝望就这样毫无好奇,
就这样一无所有,就这样真正的贫穷,
于是你的凝望不再渴望你本人:圣洁地。
我想要这样留住你,就像你
将自己置入镜中,深深地进入,
远离一切。为什么你又别样地到来?
为什么你要收回自己?为什么你想
说服我,让我相信你颈上的
琥珀项链里,依然有某种重来自
那些重,仿佛那些重从未在对面
归于宁静的画像里存在过?为什么
你用你的身姿向我展现一个恶兆?
是什么令你将你肉体的轮廓
像一只手的掌纹一样铺陈,
以至于除了命运我再也看不见它?
来到这烛光下吧!我并不害怕
直视死者。倘若他们到来,
他们就有权像其他事物一样
在我们的目光里逗留。
来吧!我们应该宁静片刻。
请看我书桌上的这枝玫瑰,
烛光围裹着它,畏葸地,不正像
是在笼罩着你?它本不该在这里。
它本该在外面的花园里,
花开花落,与我毫无关系,——
如今它这般存留:与我的意识又有何干?

不要惧怕,如果此刻我领悟了,唉,
它就会在我的心中升起:我别无选择,
我必须领悟,即使我会因此死去。
领悟到你在这里。我领悟了。
全如盲人通过周围来领悟一件事物,
我感受到你的宿命,知道你的宿命没有名姓。
让我们一起哀诉吧,哀诉有一位将你
从你的镜中带走。你还会流泪吗?
不会了。你泪水的力量和奔流,
你已经将之化为你成熟的直观,
你正在将你身内所有的液体
转化成一个强健的存在,那个存在
上升着循环着,状态平衡而又盲目莽撞。
那时一个偶然,你最后的偶然,拖扯着你,
将你从你最遥远的进步拖扯回来,
拖扯你回到液体所欲的一个世界。
拖扯的不是你的整体;拖扯的最初只是一部分,
然而,日复一日,现实在这一部分周围
加增,终至这一部分变得沉重,
于是你需要你的整体:于是你离去,
艰难地依照规律把自己碎成
一块块,因为你需要你自己。
于是你拆毁自己,从你心脏
夜暖的土地挖掘出依然鲜嫩的种子,
那种子将发芽生成你的死,你的,
关于你自己的生的你自己的死。
你吃着它们,你的死的谷粒,
像其他人一样,你吃着你的死的谷粒。
谷粒的回味甜得出乎
你的料想,你的唇甜甜的,
你:你内心的感觉也甜甜的。
啊,让我们哀诉吧。你可知道,当你
命令你的血回来,你的血是怎样
犹豫而不情愿地从循环中归来?
是怎样迷惘地再一次开始
肉体的小循环?是怎样满怀
猜疑与惊讶地进入胎盘,
因遥远的归路而骤然疲惫?
你催促着它,你推动它前行,
你将它拖向火场,就像
人们将一群动物拖向祭坛;
你却还想要它因此而欣喜。
你终于迫使它欣喜,欣喜地
奔跑而来,奉献自己。因为你
已经习惯另外的尺度,你觉得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但如今
你已置身于时间里,时间是漫长的。
时间在流走,时间在增长,时间
恰如一场久病的一次复发。
你坐着,你一言不发地将
你许多未来的许多力量弯垂成
再度成为命运的新的胚胎,
当你将这段时间与你的生比照的时候,
你的生是何其短暂!痛苦的劳动啊!
超出全部力量的劳动!你劳动,
日复一日,你劳动,行动艰难,
你从织机上抽制出美丽的纱线,
别样地使用所有你的丝线。
而最后你依然有心情去庆祝。
因为你的工作已经完成,你想得到酬劳,
就像孩子,在喝下或许有益健康的
苦中带甜的茶之后,渴望得到酬劳。
就这样你酬劳你自己:因为你
离其他人都太远,此刻依然;没有人
能够想像出应该给予你哪种酬劳。
而你却知道。产褥期里你在床上坐起,
你在面前立起一面镜子,镜子把一切
完整地归还给你。这时这一切都是你,
完整地在镜前,镜中,有的只是假像,
欢喜地佩戴首饰、梳头打扮的
每一个女人的美丽的假像。
就这样你死去,像女人们从前那样死去,
旧式地,你在温暖的房里
死着产妇的死——那些产妇们想要
重新愈合,但却不再能够,
因为她们同时分娩出的阴暗,
也再一次归来、拥挤着、闯入。

尽管如此,是否就不必去找来
陪哭妇呢?那些女人,她们为金钱
付出哭泣,只要人们能够给足钱,
她们就会在人静之后彻夜哀号。
按风俗来吧!我们还没有足够的
风俗。一切都在离去,都在被誓言弃绝。
所以你必须归来,死后归来,来到这里
和我一起追补哀诉。你可听见我在哀诉?
我愿将我的声音像一段织物一样
抛在你的死的碎片之上,我愿
将我的声音也一直拖扯成丝丝缕缕。
一切,我所说的,必将这般
千疮百孔地在这声音里行进、冰结;
停留在哀诉中。但此刻我控诉的:
不是某一个将你从你的身体里召回的,
(我找不出他,他就像是每个人)
我要在他身上控诉一切人:男人。
如果我心深处某个地方升起一个
曾经的孩童的形象,我并不认识的、
或许是我童年里最纯洁的孩童:
我也不想去详究。我只想
看也不看就用它塑造成一个天使,
我只想将这个天使抛入提醒上帝的
那些呼号天使的第一列。
痛苦已经持续得太长太久,
无人能够忍受;让我们感到过于沉重的,
是虚伪的爱所源起的纷乱的痛苦,这种爱,
像一个习惯,建筑于失效的时间约束之上,
自称是正义,却滋生于非正义。
在哪里,那个有权利占有的男人?
谁能够,占有那自身也无法持久的事物?
那个事物,时而只是极乐地接住自身
又抛出自身,就像一个孩子在玩球。
很少有人能够统帅一样紧紧
守住船头的尼刻女神像,
当自身神性所具有的隐秘的轻盈
骤然将她托向明亮的海风:
我们也很少有人能够唤起
一个女人的注意,当她不再看我们一眼,
沿着她的存在窄仄的地带离去,
仿佛穿过一个奇迹,而非出于事故:
他本该对罪怀有使命与兴趣。
如果说有某种罪存在,这就是罪:
就是再增加一分爱的自由在我们
自身所具有的全部自由的周围。
我们,我们爱的时候,拥有的只是
彼此分离;执手相握,于我们而言
轻而易举,毋须首先学习。

你还在吗?在哪个角落?——
你对所有这一切知晓得这么多,
掌握得这么多,你却就这样离去,
对一切敞开着,仿佛晨光渐明的白日。
女人就必然受苦:爱就意味着孤独,
艺术家们时而会在劳动中预感到,
爱的时候,他们必须有所改变。
二者你同时开始;二者存在于那个
荣誉从你那里拿走的、此刻正在歪曲的事物中。
唉你已经远离所有荣誉。你已经
渺不可见;你已经悄悄带走
你的美,就像人们收起一面旗,
在工作日灰蒙蒙的早晨,
你别无所求,只求一个长久的劳动,——
没有被完成的劳动:依然没有完成。
如果你还在,如果在这阴暗里
依然还有一个地方,当一个声音,
寂寞在黑夜,在高高的房间里,
在气流中,荡起平平的声波,
你的灵魂会敏感地在那里与这声波共振:
那么听我说:帮助我。看呐,就这样,
不知何时,我们从我们的进步滑落到
我们并未意欲的某种事物里;
在那里,我们仿佛陷入一场梦,
在那里,我们死去不再醒来。
无人在继续。对于每一个将血液
提升到一个必将漫长的工作里的人,
有可能发生的是,他不再将血液高举,
血液因自身的沉重而失去价值。
因为一个古老的敌意在某处
存在于生活和伟大的劳动之间。
我愿看清并说出这个敌意:帮助我。
不要回来。如果你能够忍受,你就
死在死者之中吧。死者是忙碌的。
但请拨冗帮助我,愿你不会因此心思分散,
就像最远之物偶尔帮助我那样:在我心中。
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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