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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艾洛:我爱那些通向长草沟渠的路——蒙塔莱《柠檬》翻译心得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2-12-05  

艾洛:我爱那些通向长草沟渠的路——蒙塔莱《柠檬》翻译心得

柠檬

听啊,头戴桂冠的诗人们
只在名字很少使用的
植物中走动:黄杨女贞或者茛苕。
我,就我而言,我爱那些路,通向长草的
沟渠,那里,在半干的
水坑里男孩儿们抓上
一些瘦小的鳗鱼:
跟随坡岸的小径
下降穿过芦苇丛
并通往果园,穿过柠檬树。

如果鸟儿的吵嚷
停息,被天蓝吞没,就更好:
听得更清楚,几乎
不动的空气中友好枝条的咕哝,
以及并未脱离大地的
在胸中降下一场不安甜蜜的
这个味道的种种感觉。
在这里分歧激情的
战争靠着奇迹静息,
在这里即便我们穷人也有我们的一份富丽前来碰触
而这是柠檬的味道。

看啊,在事物于其中
投降并似乎快要背叛
它们终极秘密的这些静默中,
有时我们期望
展现“自然”的一个失误,
世界的死亡点,不咬合的环,
会最终把我们放在一个真
的正中的有待理顺的线。
目光四下寻找,
精神审查调谐分判
在白日最衰微
之时溢散的香气中。
这是一些静默,在里面能看到
每个离去的人类阴影中
一些被搅扰的神性。

但错觉逝去而时间把我们拉回
喧闹的城市中,那里天蓝只
一片片地显露,在高处,波纹檐口之间。
雨让大地疲惫,从那之后;冬天的
厌倦在房屋上浓厚起来,
光变得吝啬——灵魂变苦。
当一个白日,通过一扇没关严的大门
在一个庭院的树中间
柠檬的黄向我们显露;
心的霜溶解,
辉光的金小号
在胸中向我们倾泻
它们的歌。


  蒙塔莱的这首《柠檬》是他最有名的诗篇,不仅仅因为诗本身就是杰作,也因为它特殊的地位。在蒙塔莱第一部诗集《墨鱼骨》中,这首诗紧跟着开篇的序诗,这是蒙塔莱早早亮出的宣言。
  这篇诗的宣言写了蒙塔莱自己的主张,但他首先把矛头指向了当时的文学风气。从浅一些的层次来看,他要反对的是当时占据主导地位的、意大利统一以来的“官方”诗人,比如卡尔杜齐、帕斯科利和邓南遮,这些“头戴桂冠的诗人们”沉迷于虚假的古典景象之中,他们把生命变成了符号,与体验无涉,所以写的植物也都是平时难以用到的“黄杨”、“女贞”和“茛苕”。
  貌似田园和古典的场景,其实是无生命的、空洞的,因为太多的生命和语言本身的抽象,使得这些诗人的诗歌里面,只剩下一层薄薄的假象。就像黄杨和茛苕不过是装饰,黄杨是活的藩篱,茛苕则是科林斯式立柱或混合式立柱柱头的妆点。建筑代表着文明,但文明孕育之初所具有的活力已经丧失了,装饰性的植物和建筑纹饰联合起来包围了我们,用文明把我们和“自然”隔开。
  所以,从深一些的层次来看,蒙塔莱也属于“一战”后对西方文明自身进行反思的1918一代,他要反抗以邓南遮为代表的官方诗人,既是文学本身出发,也有政治和哲学上的考虑。因而开篇以提醒注意的Ascoltami开始,也就顺理成章了,这既是聆听的请求,也是注意的请求。但这个“听”的动作确实形成了一个贯穿全诗的语义场,从开头的聆听,到第二节“鸟儿的吵嚷”和“枝条的咕哝”,一直到结尾处那个辉煌的色香味合一的金小号。
  抓鳗鱼是蒙塔莱的童年乐趣之一,他就用这些个人的、体验的、想象的元素来构造诗歌。鳗鱼满身都是粘液,滑不溜丢,很难抓住,生命与体验也一样,要把握住活的生命而不是僵死的尸骨,恐怕要花费更大的力气和耐心,更多的努力。这,就是蒙塔莱的诗歌主张和秘密。我们可以看到,这首诗里只有几个比较抽象的词汇,“甜蜜”其实算是比较常用了,而“富丽”颇为反讽,直接指向他所反对和讽刺的诗人们,这是两种“富丽”,两种诗歌。直到最后的SOLARITA,才真正出现了一个非常抽象的词汇,但这是经过辛勤努力和漫长道路之后的“辉光”,蒙塔莱似乎是在宣告,只有经历了这样的一整个历程,才可以达到这种辉光,才可以使用这样的、奇迹一般的词汇,否则,不过是懒惰的、僵死的滥用。
  但我们绝不应该以为,素朴就意味着随便,我们的诗人在用词上非常严格,比如修饰“鳗鱼”的词,qualche,“一些”,在第三节又再次出现,用来修饰“静默”,可数的、复数的“静默”,这是一个个像鳗鱼一样逃逸着的可能性,一个个难以把握的瞬间。这沉默中降临的“神性”绝不是写写古希腊或者罗马就可以达到了,它的降临需要我们艰苦的劳作,敞开全部肉体和精神去探索和把握。而且不能只有我们努力,还需要世界和“自然”的恩惠或者“失误”,需要伊西斯(Isis)自己,或者由我们,揭开一点点她身上的纱。在这首诗里,靠的就是柠檬浓烈的香气和黄光。
  长草的沟渠意味着这里不是大路,不是主流,这里可能没有“富丽”的收成,只有一些贫瘠瘦小的收获,但这些是鲜活的,是真实的。
  真,veritas,这不仅仅是文学上的“真实”,也是哲学的“真”,而生命层面的“真”,就是存在本身。要达到它并不容易,而且至福永远是瞬间,之后日常的“时间”又把我们从果园拉回城市,拉回现实。这是多么灰暗而平庸的现实啊,柠檬成熟的夏日过去了,之后是秋雨和冬雾,心也结了霜。蒙塔莱这首诗完成是在1922年的11月末,正是秋雨过后、冬雾初起之时,这不仅仅是自然的冬季,仿佛也是人类文明的严冬。僵死的文明之墙隔开自然,天蓝只能一条条、一片片地显露,在cimasa之中。这不是普通的“屋檐”或者“线脚”,这是波纹形的檐口,这个词来自希腊语的cyma,从“怀孕”而来,所以是波浪的弯折。但孕育之初的有力文明,已经变成了臃肿和囊肿,重重压在我们的头顶和眼睛上,就像大门锁闭着我们的感官和心灵。
  因而,malchiuso这个词不能翻译成“半掩的”,也不应该像吕同六先生那样翻译成“虚掩的”,因为意大利语中“半掩的”或“虚掩的”有常用的socchiuso这个词,那么这个蒙塔莱自造的词汇,该如何翻译?这还是要考虑他的用词,上文说到过,蒙塔莱是个对用词异常考究的诗人(当然,哪个诗人不是呢?),他专门造malchiuso这个词,恰恰是为了表示,文明虽然在锁闭我们,但它的门关得不好(mal),没关死,没关严,辖制永远会有空隙,而光就从这样的空隙中向我们射来,虽然往往只是一瞬,而且需要我们拥有敏锐的感官和心灵去接收和捕捉这一线光。
  这光来自天蓝,来自真正的意大利,这时,祖国与天空的道路,在大地上,在人的胸中,合一。 

  稍微再多说几句翻译的问题吧。最后达到的SOLARITA,非常难处理,这其实是一线阳光,但也是柠檬的黄光,这光在我们胸中响起,向我们倾泻(对应着之前降雨的隐喻)金小号的歌,这是味声光的回响,是阳光和柠檬赠给我们的“活色声香”。所以吕同六先生的处理无法让人满意,因为“小号”的意象完全消失了,修饰“小号”的“金”安到了“歌”上面,然后“倾泻”的意象也消失了。而“高墙飞檐”也难以传达cimasa“波纹檐口”的味道和其中的反讽,毕竟这是一个很专门很生僻的建筑词汇,蒙塔莱是想要以此讽刺邓南遮之流好用僻词,而这些词只能遮蔽他人以及他们自己的心灵。
  当然,吕同六先生的译文比台湾的杨渡译本精准太多,后者有很多错误,但吕同六先生译文吞吃掉了许多重要的内容,蒙塔莱的匠心和创造,也随之无从得见了。比如,最后一段“光变得吝啬——灵魂变苦。”这一句,他翻译成“阳光黯然失色,心灵悲苦荒凉”,一行本来极具冲击力的诗变成了陈词滥调。
  更多时候,翻译要考虑的不仅仅是文辞或者意象,更涉及到一些很根本的美学乃至哲学立场。比如这首诗第二节中间的那几句:

以及并未脱离大地的
在胸中降下一场不安甜蜜的
这个味道的种种感觉。


  这里蒙塔莱是在反对邓南遮等人类似法国“高蹈派”的做法,这些人活在空洞的“古典”之中,双脚似乎都不在地面上,而蒙塔莱这里,即便是这个如此神秘地降下不安甜蜜的味道,也“并未脱离大地”,它通过枝干与大地相连,这是生命之树的果实。
  而吕同六先生的译文中,这一段是这样的:

倘使田野不息地
舒散的缕缕撩人的芬芳
悠悠地侵入肺腑。


  其他不论,“并未脱离大地”这个关键的意思没有翻译,实在是理解蒙塔莱立场的一大损失。
  再比如,第三节非常重要的一段:

有时我们期望
展现“自然”的一个失误,
世界的死亡点,不咬合的环,
会最终把我们放在一个真
的正中的有待理顺的线。


  这里的环是说严密的自然露出了一线可以把握的“失误”,“存在的巨链”上的一环脱了节,我们可以由此去探索“自然”的秘密。但这个关键的“环”的意象在吕同六先生的译文中完全消失了:

似乎要揭开
大自然的荒唐,
世界的支离破碎的平衡,
逻辑的沦亡,
最终引导我们去把真理寻访。


  “荒唐”恐怕不是一个合适的选择,而“逻辑的沦亡”,可能是从“线”来的?
  如果说科学有一个“科学共同体”,翻译我想也可以期望有一个“翻译共同体”(我这里只谈诗歌翻译),所以,并不是前人错了或者做得不好,只是时代变换之后,我们一定会有新的要求,需要一些新的范式,我们可能不太容易从正面说新的范式是什么,但起码就诗歌翻译而言,没有考虑到语言、意象、美学态度和哲学立场的翻译,可能不再能满足我们了。
  起码,就我个人而言,我不会选择那样一种翻译方式,如果不能给读者和译者自己带来语言、意象、审美、哲学态度以及生命内部的一种震动和新的可能,诗歌翻译只能得到一篇好看的、纯熟的文字,但是触不到那一束突破重重锁闭而来的光。

  而我想要翻译这首诗,就是被这束光触动,我希望能通过翻译把它传达出来,但是我最初并没有动手翻译,反而是受到激发写了一首诗,因为我想起了我院中的樱桃树:

樱桃

人造的轰隆,雷电缓缓劈开
云的复杂谱系中难以界定的
那一代,细弱的响叶杨瑟瑟地
黄了,回应着透过天蓝传来的颤动,
传染上了一丝青灰的抑郁,城市
不可化解的孤独。但泥土中它的根系
触碰着院子角落的樱桃树:脱去了所有的
掌纹,不再有命运去抚摸此时正降入
墓穴的最后一团温暖,闭上眼睛合拢
手的存在,盘曲的黑天线,接收着
过路鸟雀带来的,更北方的
贫瘠,那里已经下起了雪,冰封的田野
藏起富饶,逼迫飞行者开始迁徙,向南
索要过剩的丰足;眼下,还是潮湿的泥,虽然
寒冷,虽然雨抹杀了又一批草,但盘结
拱起的,有生命的枕头,坚强得足以让低卧的
假寐者睁开眼睛:听到了樱桃坠落的红,满口
夏天的滋味,冬夜与冬夜之间,金光中熔化的微尘
落在梦的呼吸上,满树白色的花。

  这里我想简短地做一个自我批判的尝试:
  写完之后,我觉得,这首诗没有达到我的期望,和激发我写这首诗的《柠檬》相比,差距在于,虽然我也是从生命体验出发来写,但我的感、意、心是分裂的,我在这首诗里主要还是从感的层面出发在写。这种分裂不是语言或者写作层面的分裂,而是我自身生命本身的不统一。目前来看,也不可能在语言层面解决,最终还是要靠生存中的跳跃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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