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斯瓦夫·米沃什:带猫的肖像
冬至 译
小女孩在看书,书上有一只猫的画像,
猫戴着蓬松的皱领,穿着绿色的小衣服。
她的嘴唇,非常红,在愉悦的凝视中半张着。
这发生在1910年或1912年,画上没有日期。
作者是玛乔丽·C.墨菲,一个美国人,
生于1888年,差不多和我的母亲同年。
我在爱荷华州格林内尔小镇看着这幅画,
在这个世纪将尽之时。那只戴着皱领的猫
在哪里?而那女孩呢?我可曾遇见过她,
是那些脸上擦粉、拄着拐杖的木乃伊之一?
但那张脸:鼻子的翘挺,脸颊的圆润,
如此打动我,完全像是我在半夜醒来时
在我枕边看到的那张脸。
猫不存在,它在书里,书在画上。
女孩不存在,虽然她在这里,在我面前,
从未失去。我们真实的相遇
在童年的领域:被称作爱的惊叹,
对触摸的想念,天鹅绒里的猫。
伯克利,1985
一
你所看到的不是事物本身,而是一种被给予性。(先不要急着说成“礼物”。)进一步来说,你所看到的其实是一个“不是……而是……”之类的句法结构。你当然还可以往前往后去发展这样一个思辨的逻辑,但仅仅停留在给予与被给予的关系之中,就足够你耗费太多的精力。也即,在你和你所观看的事物之间存在着诸多关系及其关系的逆转。每一种关系之中,双方的身份都有所不同。在无尽的给予过程中,关系作为一种被给予性是最为敏感的,远比被给予的一个具体对象显得迫切而明显,或者说在所给予的诸多对象中,它是最令人瞩目的一个。关系的产生就是一向二的转变过程中获得的熵增。即便是从单纯的一个人的角度来看,自我可以与自我的一个分身构成一个关系,这个分身并不需要寄托在外在于己的一个他者身上。这是一种非常原始而古老的关系模型。但如果在我与我’之间增加一个中项、一个变量,这种关系就变得更复杂、无序、不可控,于是出现了一个新的认知模型:我-物-我’(或者表述为:吾-物-我)。在这个认知模型中,首先会出现的就是我与物之间的一个关系:要么以我观物,我是一个观察者,物是一个被观察者;要么反过来,以物观我,物是一个观察者,我是一个被观察者。当事人完全可以将外在于己的一个事物当成自己的一个分身,在那个被观察的事物中,获得了一个自我形象。在一花一草中晃荡着、寄托着、变幻着一个观察者形象,从而深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样一种辩证关系。
在稳定我与物之间的关系之后,当事人肯定不能就此止步不前。他还要完成自我认识的一个进度,要看见自己的变化。并非诗到事物为止,而是想方设法通过事物这样一个中项去抵达一个变化中的自我,去描绘一个更新的自我形象。于是,一个得意的进度发生了。从被观看的对象身上折射回一道光,使得原初的观看者焕然一新,变成了一个新人。于是,中项、分身、进度这样一些说法共同拥抱着一个新人,就好像原初的那个当事人变成了一个被外在事物慷慨给予的被给予者。他当然会去掂量他给予了事物一瞥或久久的凝视到底意味着什么,事物也回馈他一瞥或默默的对视,以验证当事人这种乍看无意义的动作其实富含积极的能量。双方都成为了彼此的给予者,当然也成为了对方的被给予者。正是因为当事人在给予者和被给予者双重身份的映照下才蜕变为诗人。不管是成为给予者还是被给予者,立足于此,都是一个自我审视、自我领悟的时刻。在这样一个跃进的进度中,一种给予性熠熠生辉。这是诗人在面对不同的事物时激发出来的自身潜能与良知。在他清醒地确立事物是事物、人是人的这种边界感的时候,醒悟到了有一个冥冥中的安排:是谁推动着他来到事物的面前?是谁安排了事物映入他的眼帘?这样的来到这样的对视仿佛是被预先安排好了的,不能纯粹地称之为邂逅。这里有必然性因素在起作用。现在可以将这样的因素称之为“给予性”。表面上看,诗人充当了那个最初的给予者,他的身上散发着给予性,但实际上他本人也成为了一个中项。给予者另有其人。
由于给予会带来一个回馈的后续动作,不管回馈的方式是以实物的方式,还是以精神和意念的方式,任何给予都将得到一个可以接受或可以理解的回馈。这个回馈可以称之为反给予,也是给予的一种形式。如此一来,给予一旦发生,双方都有可能成为给予者。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在顺应单一方向给予性的观察时,需分清强给予和弱给予、主动给予和被动给予。为了简便起见,我们可以将率先做出给予动作的那一方称为给予者或者强给予者。在具体情景中,当诗人看到一个外在事物产生心灵反应而找到诗绪时,这个时候要从自身出发去衡量自己是先得到了一个启示,还是自己通过积极的发现,先给予了对方一个表现机会,然后再得到了回报。在给予与获取的关联中要做出一个优先判断。我们当然也可以理解,给予与反给予有时候是同步发生的,根本分不清孰先孰后。在多数场合中,不妨先确定诗人为一个给予者,作为给予性现象发生链条中的最初的那个推动者。诗人通过一个中项去完成一次自我认识,需要一份念力与巧思,施与一个外在对象以某种活力与运动,除了给予一份关切的目光,还得将一个特定外在事物从自然界浑然一体中抽离出来,给予这个个体一次特殊照顾。这个特定外在对象被诗人选中,来做一点它本来不必去做的分外之事。诗人在这一瞬间的确要给外在对象赋能,无论是赋予它历史信息还是意识形态上的一个表现,都可以借此赢得一个机缘,以便反观自身的近况,来获得一次自我认识。
但很显然,外在事物的物性无法全然地被束缚,总是能够挣脱诗人的限制而展现出意想不到的张力,这样一来,诗人很容易从给予方变成被给予方,一股反给予的力量就像反作用力一样随之产生。诗人视野顿时获得了双倍扩展。诗人的给予突然中断了,而物性的给予源源不断,越来越强,仿佛要生成一个明显的目标才肯罢休。这时诗人完全可以妥协与折中,没必要在给予与反给予、给予与被给予之间纠结,而只需要拾取其中的给予性以获得必要的增益。给予性的出现是一种熵减的表现,在确定的人与偶然性事物之间突然获得了一种井然有序的安排与设定,以诗人为圆心,以人与物之间的心灵距离为半径的一个圆随之产生了。中项作为已然现象的存在,既使诗人获得了一个分身、一个认知的进度,又使二者关系从无序步入有序,从二维走向三维。明的是中项这样一个物质的存在,暗的是给予性这样一种隐性关系的发生。诗人要驯服一个中项相对轻松一些,但要拿捏住给予性则会受到四面八方不明力量的捶打。给予性带来了很多不平等关系的可能,诗人必须处处衡量不同来源的给予性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是高高在上的还是毕恭毕敬的。在一个圆的圆周上有很多给予者先后出现,现在诗人必须列出一张给予者清单。在清单中的第一个项目就是诗人自身作为一个给予者的使命,必须勾勒清楚,在朝向一个更新的自我进发的进度中,务必分清作为圆心的我和作为圆周上任意一点的其他给予者各自为这个更新的自我给予了怎样的成分和分量。又不得不提防着给予者还可能来自圆周以外的某个地方,必须随时捕捉这个点,以便画出不同半径的另一个同心圆。
二
当诗人准备向外给予或输送出自己的一份能量时,发生了什么情况呢?看上去这是一个向外求的动作。通过对身外之物的召唤、招呼、恳求,以便托付心声。这是一个有所求的表示,但是通过释放能量的方式以求一种能量交换。可以求一个人,也可以求一个物,但这个时候还没有考虑反求诸己(向内求)的问题。这个时候诗人成为了一位目标并不明确的给予者。现在他要找到一个给予的对象,以便给予性得以显现出来。给予性不能通畅地显现出来,就会使得能量的发挥与吸收遭受强大的阻力,而导致诗人郁郁寡欢、得不偿失。事实上,这是一个富有经验的动作,即便诗人第一次去向外界发出呼声,但他可以从早期诗人类似的给予中获得启发,也就是说,在给予动作发生的瞬间,对给予对象必有回馈的信心早就已经具备。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找到这样一个受益对象,让它接收到诗人的信号,并进行必要的等价交换?给予性如何体现出来?在授受关系之中,给予性如何牵线搭桥?它会在具体表现中展现出怎样的特征?有没有这种可能,当诗人决定要给予能量时,并不是盲目的,他一定会有意无意找到一个相对明确的对象,试探一番以后,觉得对方极有可能积极回馈时才开始大胆地给予,输出能量?给予性要求双方有一定的默契度,并且诗人相对明显地感觉到一个外界对象能够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反馈,值得与之进行能量交换,才会采取行动。一个特定对象映入诗人眼帘,这样的一刻太富有戏剧性,好像是不经意间就出现了。实则是熟视无睹的累发情况之中,必然迎来一个契机,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事物以陌生的目光打探着诗人,营造出一个奇迹吸引诗人跟进并率先亮明身份。
给予既可以从他人的经验模仿中得来,也可以从具有原创性的自我发明中获得。给予,在给予的过程中,极有可能变成一种类似于祈祷或祭祀的仪式,乃至于诗人并不想去获得一个回报,只需要获得给予性这样一种自身能力展示的证明就可以了。给予性本身就是一个礼物。诗人将给予性给予出来,在知与行之间达成了一个平衡,意识到自己能够给予给予性:给予性成了一个验证。这个验证过的给予性就是一个积极的反馈,就是一个得偿所愿的回馈。基于此,当时来到诗人面前的一个外在对象,只是碰巧承载了这一番给予性,以中项名义使得给予性形象生动地体现出来。且不说外在对象篡夺了无形的给予性的功绩,其实诗人与外在对象双方已达成默契,会心一笑之际,当然知道真正的给予是什么。给予性作为给予这个动作发生时出现的一个迹象、流程,绝不仅仅是意念一闪,稍纵即逝,完全可以将它作为一种精神内涵保存下来。外在对象只是迎合了诗人这样一个愿望,并以一道屏障将外溢的给予性挡了回来,提醒诗人的做法并不是向外求而实实在在是在向内求,使诗人意识到在自己的生命实体中能够给予给予性的是另外一个自我形象,是一个具有超能力的吾。吾将给予性交到了我的手上。诗人见到外界的一棵树或一朵花,在那里获得了给予性,其实那棵树那朵花只是自我的一个分身。那个自我无非是也想获得一个有别于人之实体的一个实在形象而已。于是,一个生机盎然的局面出现了:外在对象、自我的一个分身以及给予性三合一地共体了。
在这里有必要发明一个向内求的模型。这里所说的向内求不是精神意义上的向心智成熟处求索,而是从圆周向圆心的返回。最初以诗人为圆心,以人与物之间的心灵距离为半径,画出了许多个同心圆。在每一个同心圆的圆周上耸立着形态不一的外在对象。这是诗人心灵扩张的一片疆域,虽然在诗人身心之外,但实则完全可以理解为这是广义上的心灵世界。所谓的向内求,就是像圆内求。因为这里有一个指向非常明确的方向,而为了使这个方向持续发生作用,必须给予这样一个箭头一定的施展与腾挪空间,如此一来,犹如行星环绕恒星运转的宇宙规律,向内求实则就是向诸多同心圆中的那个圆心去求索一颗炽热的恒星。这颗恒星就是那个大义凛然的吾。正因为这个吾性本具足,可以通天达地,完全可以令诗人充满信心,在其本性上源源不断地获得给予性。给予性的源头或那个最英俊的给予者就在于吾。吾在给予,于是给予就发生了,给予性就有了。凡见给予处,皆见给予性。凡见给予性,必见吾之本性。看起来,给予的对象、给予性以及反给予的动作都系于人力以外的一个他者,但到头来,诗人屡屡发现的都是诗这一个最终的载体、最后的屏障、最托底的对象。作为中项的那一棵树那一朵花并不是最终的托付者,诗才是诗人最值得托付心声的一个对象。在中途某个环节形成共振的一个外在对象所汇集起来的能量最终必然要在诗这一个范畴里面重新汇聚,达成共识。从而得到一个结论:吾之所见,即我之归来。
吾并不需要预先全部给定,也不必在所有流程中扮演唯一的给予者。它是浑然一体的一个大者,不能一眼看上去就可通览全身。吾需要无数个自我的分身纷至沓来,一次一次地汇聚,从而积攒成一个整体,如此一来,每一个小我都在参与给予的义务劳动,都成为了一个可大可小的给予者。吾是可以设想的,可以定义的,却不可能在一时一地看清其全貌。吾所释放的给予性就在一次一次地产生凝聚力和吸引力,这是一颗恒星所拥有的能量。我之所见的一个给予性是全部给予性的一次示范。全部的给予性汇拢而成的就是吾,仅此一次的给予性就是我。但仅仅从数量上的多寡来裁定仍然还不够。一次即全部,一念即永恒,这也是许可的。关键不在于给予的次数,而在于给予的动作和流程永不枯竭地在发生,给予性是一个允诺。这个允诺最简单的表现形式就是在人与物之间存在物理上的距离,这种距离必然产生醒目可见的二者关系。距离和关系就是同心圆的半径,就是给予性辐射开来的抽象形态。一个圆有多少条半径,就有多少种给予性,数量上是数不完的。从数量上只能窥其一斑,正如每一次给予性的发生也不是在同一个平面上进行,存在某种升维的角度。给予性如果想避免雷同,就必须在认知范式上有所变革,将其置入一种不可预料的机遇之中,与千姿百态的事物混合。当诗人出神地看着一朵花的时候,不是一个小我在看,而是大吾在看,不是看见诸多给予性蓄势待发,而是全部给予性以其中之一要求诗人看见他本身。这个全知全能的大吾近乎慈悲地安排这一切,就是为了让遭遇生命变故的一个小我在日益沉沦的现实生活中能够窥探到生命的真相。
三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思绪是怎么开始的?诗人看见了一幅画,就像看见了画家在工作。画家在画中画出了一个看书的小女孩,书上印着一只猫。这里有好几个空间的层层交叠。有多重看的动作同步发生。这一切的看最终被诗人的看所统摄。而现在又被读到这首诗的读者全然把握。全知全能的视角到底在哪里?或许在那一刹那间,诗人得到过这样的机遇。这种机遇恰恰是以获得某个中项为前提。那么,在这一连串看的动作中,哪一个被观察的对象可以称之为诗人获得灵感的中项呢?乍看上去是那个小女孩占据了显眼的位置,成为了诗的一个茁壮成长的中项。画家画出了这个小女孩,使之成为一幅画的核心元素;诗人选中了这个小女孩,以便透过她发现时间古老的主题。在这个小女孩面前,顿时出现了三个老人。首先是时年七十四岁的诗人自己,其次是画家,最后是母亲。尽管画画时画家还是一个青年,但是由于她和诗人的母亲几乎同龄,而母亲必然在诗人心目中已经是一个老人了,于是连带将画家也变成了与母亲一同老去的一个老者。画家以同龄的名义牵动了母亲的形象到来,但她被诗人一语带过,并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中项。有名有姓的画家出现在这首诗中夯实了这首诗的可信度,使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诗人亲眼所见的一个事实。而画家的生年的确对诗人来说太有诱惑力了,在语义逻辑上很容易造成对母亲思念的便利性。如果画家出色地拥有了一个小女孩,那么诗人的母亲理所当然也应当拥有一个和小女孩同龄的儿子形象。诗人趁机能重返自己的童年阶段,就在这样一种类比中说得过去了。
画家可以退场了,母亲可以登台了。现在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个小女孩身上。名义上是画家给予的这样一个形象,画家成为了一个猝不及防的给予者。但冥冥中好像诗人的母亲才是最终的那个给予者。一些给予性的线头向诗人抛来,千头万绪,诗人暂且抓住其中小女孩这样一个线头往前探身。残酷的时间真相在于,最初画这幅画的时候,小女孩还是个小女孩,而当诗人看到这幅画时,这个小女孩差不多就和诗人同龄了,也成为了一个老人,有可能已经不存于世了,谁知道她经历了什么?谁又知道她到底有没有成为一个战后或灾后的幸存者?这个小女孩成为了诗中的第四个老人。而且愈演愈烈的是,这个小女孩极有可能被等同成了诗人自己(的一个分身):一个下落不明,一个精神矍铄。如果画中的小女孩不能来到诗人眼下的时代之中,那么诗人能做的就是重返过去,回到小女孩所在的那个时代之中。以小女孩为中项,将诗人拽回童年时光之中。更何况母亲也不在了,要重温母爱,唯有采用这样一种逆时而动的方式。小女孩在画中的形象太生动,太逼真了,乃至于诗人不得不问:长大以后,变老以后,她去了哪里?她死了吗?在二十世纪即将燃尽之时(尽管还有十五年),她会不会成为了木乃伊?木乃伊这个说法的确太狠,太残酷,但没有比这更能对应时间之残酷性的说辞了。诗人知道,将过去的小女孩拽回现实时空之中,已毫无希望。这样一个写作方向肯定会面临一个绝境。所以他仅仅是提出问题而找不到答案。于是,他不得不背转身去,面向过去,重返童年,无限趋近于这个小女孩,而不是让小女孩不断成长、变老,以便来到一个糟老头子身边诉说什么。
诗人可以替这个小女孩变老,这个小女孩可以替诗人返老还童。这样一种对等性与公平性很有可能不经意间将诗人自己也中项化了。画家当初给予这个小女孩的光亮现在转由小女孩来给予诗人时光的流变。而反过来,诗人要做的就是,再度将这个小女孩变成一个中项,通过她来达到诗人的某个夙愿。在这个中项化的过程中,诗人试着要给予一点什么,以证明自己确有能力找出一个中项去抵达一个目标。诗人明明知道众人拾柴火焰高,许多双手都在捧着这个小女孩施以给予的动作,现在诗人要将所有的给予性汇拢起来,归集于一身,让自己成为前半程最大的给予者。诗人要给出一个语义逻辑,以便让自己位于画展之中能瞬间获得一个超脱于狭窄展厅的机遇。因小女孩而附带出现的猫伺机而动,随时助攻。诗人要笼络画面上的所有元素、他在现实生活中的心境以及遥不可及的母爱,使之汇成一个整体,在一首强有力的诗中形成一股合力。对于诗人的雄心来说,一首强有力的诗绝不能输给与母亲同龄的一位画家的画。如果画中的小女孩栩栩如生,不会输给时间,那么在诗中再度出现的小女孩一样屹立不倒,永远散发出天真烂漫的童趣,作为一个永恒的存在者而不再被时光所淘汰与吞没。要像诗人那样来到一幅关于小女孩的画作之前久久注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已不可能,一幅画太物质了,而诗大大不同,完全可以超越物质空间的限制、国别的限制、语言的限制,而在任何一个地方,通过这首诗,读者都可以迅速进入与这个小女孩所带来的讯息的同频共振之中。可见,诗人给予的不仅仅是一个足以与画中女孩媲美的诗性形象,而更强烈的是一种能够与所有人同频共振的给予性。
小女孩去哪里了?是生是死?这些问题暂且搁置不论。因为一个更好的答案已经得到了:小女孩稳稳当当地旅居在无限的给予性之中。但在恍惚间,作为观画者的诗人突然从小女孩的脸颊上看到了并非童真的一张脸,而可能是一张全然属于母亲的脸。这是惊鸿一瞥。小女孩成人之美,为诗人转念一想做身份上和时空上的切换提供了跳板。现在诗人想到了一个童年时光中的情景:自己在半夜醒来,看见了就在枕边的母亲的脸。小女孩在这里分饰两角似的既代表为人子女者的一个晚辈形象,又代表一个换脸以后的母亲形象。这是一个错觉,但错得并不离谱。毕竟站在画作之前的诗人也可以同时分饰两角:一个角色是时至今日的老者形象,一个是往日时空中作为一个儿子的晚辈形象。从写作策略上来讲,诗人的这一次移形换位的确取得了不俗的效果。恍惚之间母亲的形象既出现在画框之中,也出现在枕边。枕边这样一个情景发生地憋着一口气早就想浮现出来,但唯有通过细抠小女孩的脸颊,才能够得到这样一个吐露的秘诀。退一步来想,即便诗人不能从小女孩某一个局部特征上触及到母爱的温暖,也有办法从那只一直搁置在旁的猫身上找到新线索。也就是说,在这里,诗人如果想回到枕边,回到一个半夜惊醒的童年状态,他不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运用。诗人必须尽快找到那张消失的属于母亲的脸。如果不能从脸上找回思念的面子,也可以从一双手或母亲所使用过的一个物品那里找到相应的痕迹。母爱已经成为此时此刻观画者想入非非的一个里子。诗人以被打动的名义宣告了在时空隧道中拥有一份主权。此情此景之中,他既是眼福不浅的被给予者,又是无所不能的给予者。
四
相遇,成为所有给予性中最扣人心弦的一个项目。这里有两次相遇,一次是诗人作为一个观画者,与画中的小女孩不期而遇,诗人是一个迟到者,因为这幅画已经存世太多年了;一次是诗人所认定的一个静止的童年时间,此时的诗人完全可以返回到彼时的诗人身上,与画中小女孩一样地进入童真状态之中,与之在一个空灵的童年阶段相遇。正是第一次相遇孕育了第二次相遇。第一次相遇作为给予性,有一种不可预料性,而第二次相遇是可以确定的必然的一个进发,是由第一次相遇或者说是由某个偶然性所给予的一个时光流变形式。给予性源源不断,乃至于根本来不及去摸清楚谁是给予者谁又是被给予者。相遇所确定的彼此关联是被挑选出来的一种二者关系。以相遇之名,可以任意组合两点之间的关系,而不必要考虑二者之间是否隔着重重屏障,不管是物质的还是意念的阻隔都可以冲破或忽略。也就是说,相遇作为一种激发二者关系的方式其本身也是一种响亮的给予性。只要诗人临时动用这个相遇模型,就可以获得醒目的给予性,乃至于给予性一旦被激发出来,就可以在语义逻辑上做一些腾挪,获得一个言说上字里行间的进度。如果要将相遇这样一种给予性作为诗的压轴戏,也完全镇得住场面,毕竟这里所说的相遇有那么一点匪夷所思的味道,全凭诗人单方面的一己之力所达成。无论是画中的小女孩,还是童真状态中永恒的小女孩,都是纹丝不动,一言不发,被动地等待着诗人向她靠近,以完成迎面而来的一次相遇。作为给予性的相遇孕育了作为诗之尾声的相遇性。
诗人为必然要来的相遇做了一次修饰:真实的。恍惚之间,诗人好像疏离了观画的现场,亦真亦幻地步入了自己的童年。仿佛说明跟不同年纪的人相遇,就可以步入不同的人生阶段,这样一个相遇模型是可以预先设定的。通过这样一次相遇,诗人于此时此地发现了自己身心之中仍然隐藏的童真状态。自身是万变之体,而外界事物为不变之中项,任选其一都可以从自身的千变万化中找出一个可供追溯的特定型号。自己的身体上仿佛叠加着历时性线束,可以在给予性的照耀下瞬间被激活。诗人并不需要重返童年所在的故乡,仅仅在本地就可以找出那个真实的童年。这是一个关键的逻辑,因为一旦诗人能够在自己身上找出童年时光,就不难找出与童真并存的其他生命因素。童年可以作为给予性,童年中并存的其他因素也可以作为给予性,比如母爱当然也可以再度激活,再次给出。童年是无比真实的一个存在状态,眼前小女孩所展示的视觉形象只算是一个附带说明,仿佛是诗人有意说给他的读者听。按照他的意愿,完全可以撇开这个小女孩而无所顾虑地直接进入到自己童年的反思之中去。吊诡的是,在诗人真实的童年中并不可能也不曾有过与画中小女孩的一次相遇,而真实的相遇仅仅是在观画的这个现场上,已经是一个老人与一个小女孩实质上的一次相遇。但诗人轻而易举地改写了“真实”的含义。真实在这里也变成了一种给予性,一种锋利无比的给予性,一种不假思索、不容置疑的给予性。以真实之名,诗人锐不可当,可以在老年时光瞬间回归童年,回归青年,回归壮年,只要他牢牢把握住给“真实”下定义的资格。
可见,诗人成为了相遇模型或主题强有力的给予者。现在也成了孰真孰假这一判断上毋庸置疑的给予者。无尽的给予性面前,诗人肯定要自觉地转化为一个强有力的给予者。他要把握主动权。唯有在强有力的给予中,他才能够获得为他所用的给予性。从给予性的当量匹配上来看,唯有给予一方强有力,他所得到的反给予才响当当,才合乎预期。一个出色的给予者在释放相应的给予性之后,必然会得到合理的回报。相遇给予出来了,真实给予出来了,现在是到了列出回报清单的时候。这样一个回报机制也成为了给予性的一个项目。如果回报是不可能的,那么回忆就显得得不偿失,就是不经济的,最后就变得不可行。给予与反给予构成的一个二者关系(有其一必有其二),保证了回报机制这一乐观预期的兑现。诗人渴望得到的回报在诗一开始就差不多已经得到了。一切的中项都明确指向“母爱”这一至关重要的给予性。这是母子之间的一次隔空相认,是人子之爱的给予与母爱的反给予的一次相遇。为了确认母爱的存在,人子之爱的给予是一个先决条件。这是一个成正比例的关系。而在母子之间,在同一种爱的两种形态之间,隔着太多令人炫目的中项和中项化的给予性,稍不专注,当事人就可能迷失了方向,乱了分寸,得不到至纯之爱的线索。至此,真正的相遇不是诗人的童年形象与小女孩的一次见面,而是母与子之间一次穿透时空的爱抚。有鉴于诗人此时已绝对失去了母爱,而必须重返母亲还在的某个生命阶段才可重温“被称作爱的惊叹”,返回童年势在必行。这是一项已经得到落实的可行性方案。
恰是在这个时候,猫发挥了作用:它以自己温顺的皮毛扮演着一个被爱护的对象,为爱力的实施,为触摸动作的发生,提供了一个被给予者。仿佛每一个儿童都是一只猫,仿佛母亲心目中的孩子也是一只猫。有爱的地方就有猫的形象,猫的形象上散发出清晰的给予性。猫的修辞又何尝不是富含着给予性。当诗人的手触摸到猫的皮毛这样一个在整首诗中显得次要或边缘的角色时,这首诗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这样一个微妙阶段。各种力量各种利益得到平衡,得到照顾之后,是到了画下休止符的时候。这首诗的标题强调了猫的形象的重要性,仿佛是缺一不可的要素,或许在诗人出神的时段中,他总是难免将自己委身于一只猫的形象之中。他给予了这只猫一种自我性。生命经验中可以伸向一只猫的手现在既是为人子者的手,也是为人母者的手,两只手仿佛重合了,同时抵达了一只猫的身上。太需要一次实质上的触摸了,不是触摸那张画,而是触摸任何一只可以想见的猫。与其说“对触摸的想念”已不再遥不可及地成为了一种给予性,不如说“对想念的触摸”更为迫切地成为了一种不时之需的给予性。爱与想念同时成为了给予性。这是基于一种惊叹美学而焕发的生机,只需要一次由此及彼的触摸,所有类型的触摸都等同于母子之间那永恒的一次触摸。这就是触手可及的给予性,没有任何时间和空间可以阻止诗人触手可及。最初映入眼帘的小女孩带来了时间上的闲暇与遐思,为种种相遇奠定了基础,最后定格在诗人心目中的猫造就了触手可及的给予性或广泛或精准的散发。而居中调节的诗人堪称是这首诗中最明确的给予者。
2025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