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顿乾坤济时了
——杜甫
玉心皎洁终不移
——李白
谢默斯·希尼:干草叉
黄灿然 译
在所有的工具中,干草叉
最接近一种想象的完美:
当他攥紧举起的手,用它瞄准,
感觉它就像一把投枪,准确而轻快。
所以不管他扮演战士或运动员
或在草料和汗水中认真工作,
他都爱它那尖梢的纹理,那从其
自然摩擦中逐渐变得光滑的黑斑梣木。
铆接的钢,削圆的木,擦亮,露出纹理,
光滑、直挺、浑圆、修长和熠熠生辉。
染了汗渍、磨利、均衡、试过、合适
有弹性、轻快、一掷而出。
接着当他想到抵达最远方的探测,
他便看见干草叉箭一般飞掠而过,
均匀地、沉着地穿过空间,
尖齿含着星光,绝对无声——
但他终于学会追随那简单的引导
掠过它自己的目标,朝着某个另一边疾驰而去,
那正是想象中完美或接近完美的地方,
不是在瞄准的手中而是在放开的手中。
一
在所有的诗人中,如果有一位(的作法)称得上匀称得体、整洁可观,那就一定是知天命的谢默斯·希尼。他总是在所有的可能性中挑出一种最适宜的可能性来完成关键的一跃,准确来说,他并不在乎从不可能性向可能性的转变到底有多重要,更在乎的是从这种可能性向那种可能性跨越的重要性。总有一种更重要的可能性深深吸引着他。如果一首诗可以写得更整洁,他一定会从不整洁或一般的整洁状态中挣脱出来,奔赴更整洁的地步一探究竟。他无法忍受自己在一般的整洁状态中难以自拔。通过一种关于诗的整洁的意识,不断强化一个要求,让自己向更整洁进发。类似于体育运动中的更快更高更强的追求,更整洁也已成为一个高尚的目标。在诗的整洁的定义尚不明朗之前,“诗为什么要整洁”先成为一个更急于去回答的问题。一首整洁的诗,就是一首应然状态的诗,始终不让诗人轻易抵达,反复构成一种强烈的吸引。并直接告诉诗人,一旦达成整洁的地步,就可以在诗中同时获得三种效果:美观、节制和紧凑。反过来说,一位诗人所写的诗濒临整洁状态就意味着他离理解整洁更进一步:他即将成为一位富有整洁感的诗人。而整洁感是诗人自觉性的关键组成部分。一首整洁的诗带来的一个明显好处就在于它能识别一位诗人到底自不自觉。尽管不自觉的诗人偶尔也能写出整洁的诗,但是频频写出整洁的诗就需要一种起码的自觉,甚至高度的自觉。整洁关乎到诗人的声誉。
整洁首先是一种外在的表现,涉及到诗的外观形态设计。现代诗完成了从句向行的转换,解放了行的观念,为分行的自由性提供了强大的观念支持,但是又在(分)节的观念上保持了必要的克制。行数或行的字数上不做明显的规定与要求,但是在分节的讲究方面暗藏玄机。不少诗人在分行上尝到了甜头,却在分节方面毫不自觉,吃尽了苦头。在分节的讲究上,有一种基本的要求:匀称分节。这里有一种扑面而来的整洁感。但即使在自由分节或不分节的诗中仍然有整洁的可能。每一位自觉的诗人都应当在行的长短上保持某种清晰可辨的匀称感,使之整体上显得整洁,也就是说,必须在分节与分行两个层面同时施加有意为之的力气,以便整洁观念得到触目可及的落实。诗人只要回过头来问自己:这首诗写得整洁吗?凭此一问就可以激活他的自觉意识。而要落实整洁观念,最为简便的作法就是分节。在分节的方法论或用法清单中,就能够感受到整洁何以重要又何以产生。不整洁的诗或从没有考虑到整洁的诗多乎其多,皆因诗人从没有一刻想起诗学上还有整洁这样一个观念。从诗人意识到有整洁这一回事开始,诗就由此拥有一种整洁的倾向了。整洁一直存在,而关于整洁的观念并不是人皆有之。爱美之心并不会顺利地导致人人都能够将诗写得整洁起来。整洁作为一种诗性总是被遮蔽,不被轻易看见,在众人关于诗的美观的种种判断中,往往都会缺失对整洁的关联。
整洁也会在诗的结构力学层面体现出来,除了外在形态上的匀称,还有句法结构上的紧凑。由于有一种有言在先的整洁上的愿望或动力,一首诗在开展的过程中就会受到必要的约束而变得克制起来,有一种随意发挥的实然状态总在向理想中的应然境界迈进和靠拢。那个关乎整洁的愿望构成了一种向心力,催促着诗人每走几步就稍加整顿一下,以便始终走在恰当的轨道之中。整洁既可以是一首诗的圆心,也可以是诗的圆周,甚至是诗的叙述半径。整洁要求诗人在有意为之与尽情发挥之间不断调整步幅,以便形成一个完满的圆。且不说整洁要求诗人删繁就简,沿着一条隐隐约约既定轨道前行,但至少这样一个美学观念具有非凡的统治力,总会迫使诗人舍弃多余的篇幅和零碎的措辞,乃至在主题上也不应失之于混乱。怎么做到整洁?各人有各人的手段,只要整洁观念回荡在字里行间,诗人就会知道怎么保持克制以趋近于心心念念的整洁可观。陈词滥调将被陈言务去的戒律所修整,观念上的模糊不清与纠缠不休将被意志上的一锤定音所呵斥。一个复句在开展过程中如何分行,如何实现主句与从句之间的配合,以及同在一首诗中的另一个复句在形态上如何有所区别,在此等问题上,只要诗人心智成熟、审慎有余,就不难做到初步的整洁。整洁或许能产生一种团结的力量,但也可能协助诗人萌发一种表面一团乱麻而实则自有方寸的审美意识。或乱中取胜,或静中求变,或快中有慢,种种不被规定的整洁在为整洁的定义扫清观念的障碍。
整洁有一个实践中变化的定义。要整洁,必实践。在关乎整洁的实践中理解整洁。在一首被认为整洁的诗中去发现整洁(的用法清单)。哪怕别人认为这首诗很整洁,而你认为不整洁,在争执不下之时,整洁观念模型的轮廓也会不言自明。当你在写作中意识到有所节制,或者找到了一种以前所没有使用的节奏感时,这都表明你跟整洁有缘了。对整洁的意识都可以归附于诗人的自觉性得到了提高。形式上的整洁、结构上的整洁和主题上的整洁共同为整洁观念模型供应了理解的通道。基于这三方面的理解,还可以将整洁的触角伸向更远处,比如力量上的整洁、情感上的整洁、逻辑上的整洁。也即,在这里有一个关于整洁的分类法则有待了然于心。对整洁的理解其实可以从它的分类法则中获得启发。与其在整体上的整洁观念模型上找不到突破口,不如单在某一个方面的整洁上借助频繁实践获得质的飞跃。对整洁的任何理解都只是关于整洁观念的一部分调用,可谓是取之于整洁,用之于整洁。整洁关乎一位诗人的定力和内省能力,毕竟在由字词句组成的一首诗中,整洁是肉眼不可见的成分,甚至可以说它也不是由经验完全提供的元素。它既可以是先验的,也可以是突如其来的。诗人的每一次后知后觉都来得及跟整洁结交。早已有整洁的诗存在,早已有整洁的观念模型存在,但对于一位诗人来说,总需要一次化为己用的强烈体验,才能使他本人获得整洁观念的突破,并使之全身心地参与到整洁观念大厦的建设中来。
二
一首诗要达成整洁的效果,首先要在两个方面用力:其一,在每一行的长短上做一些讲究,意识到左侧绝对对齐、右侧相对齐整的基本做法所带来的审美诉求,一行长又一行短,参差不齐、犬牙交错确属右侧相对齐整的基本形态,但不能太过分,完全乱了方寸,要具备一种关于参差不齐的自觉审美意识,集自由分行和有序排列于一体,保持长与短的有效匹配,不辜负分行原理屡屡给出的嘱咐;其二,在诗的篇幅上,有一种自由落体的感觉,就好像一首诗可以选择任何一个结尾,可以永无止境地写下去,在这里必须保持戒心与弹性,要控制篇幅,适可而止,不至成为话痨,而通过匀称分节之类的节制方法或可完成体态上必要的约束,要不然篇幅失控,整洁泡汤。倘若一位诗人力不从心,的确写出了一首无法更改的看似不整洁的诗,他可以通过另写一首整洁的诗(而不是通过反复修改)予以补救,在未来要写的这首诗中,必须给整洁一个响亮的答复。有这样一个心愿兴起,整洁的作法就不会落空,就会在原先松散的不洁之地升起一轮准则般的太阳。迫使诗人回过头去审视他诗中的行长,仅仅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足以使得整洁观念赫然入目,不容错失。诗的行长早先受到一张纸的空白影响,现在又会收到一块电子屏幕宽度上的预约,这是明眼人都可以想见的问题:不整洁就有可能糟蹋了那张白纸或那块屏幕。有鉴于分行是极度自由的,所以,只要诗人稍加自觉,就可以在行长问题上干净利索地达成匀称得体的效果。在行长上都做不到整洁的诗人不是能力的问题,也不是觉悟的问题,完全是一种心智上的懈怠或失算所致。
形式上的整洁会不会导致某种机械或呆板的效果呢?极有可能。为了避免(从不整洁到整洁的)矫枉过正,形式上的整洁必须与结构上的整洁相互配合,并共赴主题上的整洁这一终极目标。形式上的整洁愿望会催生一种绽放或扩展的能力,诗人渴望一首诗的羽毛整洁,有一种孔雀开屏的意愿,做给别人看,但结构上的整洁又要求形成一种凝聚力,追求一种内在品质与活力,在句向行的转换过程中,切实地打磨好句法结构,使之灵动多变、稳定有序,做给自己人看。结构上和形式上的一张一弛同时为整洁塑造了两个品格:内敛与自爱。如果说主题上的整洁是火,那么形式上的整洁就是外焰,而结构上的整洁就像是灯芯。照顾到整洁的这三个分类,对整洁的理解就可以在实践中一步步兑现。经过长时间的训练,有了一张关于整洁的用法清单之后,甚至产生了腻烦与反感,一种反整洁的情绪生发出来,也可以视为关于整洁的一个新局面又打开了:反整洁也是整洁的应有之义。每一位对整洁初有所悟的诗人都应当迅速搭建一个关于整洁的基本框架,找到整洁的最初用法。整洁的方案不是一气呵成的,跟诗人对整洁观念的整顿进度相匹配。整洁理解到怎样的程度,写作实践就能跟随到怎样的地步。整洁观念先行,写作实践垫后。形式上的整洁一学就会,结构上的整洁却需要千锤百炼。在妥善的结构基础上加入一个清晰的主题,就构成了一首诗的文法运动。所有关于整洁的考虑与意图都能够在文法运动这一层面全部体现出来。有没有做到整洁,整洁做到了哪个份上,观察一首诗的文法运动就能一目了然。
整洁既是一个形式,也是一个内容,更是一个实质。所有杰作都包含了一次透彻的对整洁的理解。也可以说,透过杰作,我们总是能够获得关于整洁的新的理解角度。在杰作与整洁之间始终存在必然的联系。不能将整洁简单理解为洁癖,整洁是一种诗性的普遍表现,而洁癖是诗人个性上的特殊表现。整洁不照顾特殊性,而关乎普遍性。人人爱整洁,人人皆可得整洁而分之。仅仅将整洁当成一个形式来对待,就低估了整洁的诉求。只要在句法上稍作变化,多个复句之间结构上不依赖于单调的句式,哪怕是偶尔使用一个倒装句或缩略句,都可以体现出结构上的整洁之力。总体而论,形式上的整洁占三成,句法上的整洁占五成,其他部分交由可以设想的其他类型的整洁来分担。现代语境中的现代诗的整洁观念一半以上的工作重点都在句法之中。句法不整洁,整洁观念大厦有可能是烂尾楼。一首诗中每一次跨行转换都在呼吸,也都在呼吁,实用而妥善就是整洁观念所需要的句法结构。在措辞上久久推敲的诗人在句法结构上却很难完成轻盈地跨行转换,这也是写作中常见的现象。推敲层面的功夫可归于形式上的整洁,而转换之功更为高级,属于结构上的整洁。跨行转换中电闪雷鸣,有三个层面的转换同步发生,每一个都惊心动魄,都要求诗人倾注全力,善于招架:句向行的转换,散文性向诗性的转换,讲述性向抒情性的转换。三个转换道出了句法结构的内情,要全面掌握句法结构运行原理,非得在这三个转换进程中有清澈的觉知不可。
整洁对一首诗提出了新的修改意见,但很显然,仅仅是在措辞上做一些改动,肯定是不达标的。字词的推敲到了极致都无法遂了整洁的心愿。可见,整洁必须跳出推敲的技法观念上升到转换的观念层级之上,来完成一次顾影自怜式的端详:原来不是这么一回事!整洁观念放大了一首诗早已存在的瑕疵。整洁观念是生成式的,但也可以是启发式的:整洁可以通过一次一次创作实践积累经验,最终达到相对完满的状态,作为一个理想的结果(或作为一种生产关系)呈现出来,但是也完全可以先入为主地启迪着诗人去抵达整洁的目标,以总体整洁的口气催促着诗人去创设一个关乎整洁的摹本或仿像,在这时,整洁观念变成了一种明确的生产力,开启了一个可以看到尽头的进程。整洁观念有自知之明,不会唆使诗人将它当成写作的唯一目标,完全可以将其所收集起来的自知之明与洁身自好的种种品格让渡给趋近的诗人。以整洁风格取胜的诗人少之又少,究其原因就在于,在诸多风格之中,整洁是基础性的一个,是为其他更醒目的风格做陪衬的,是一个加分项,除非这位诗人在总体整洁的把控上遥遥领先于其他诗人,屡屡在其作品中生发出整洁的无尽示范,乃至于人们一想到诗应该有的整洁样子,就不禁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位诗人的姓名。如果真有一位诗人抵达了这一地步,成为了整洁观念的典范,所有自惭形秽的诗人都会立竿见影地瞅见自己作品中不洁的部分,心向往之之时,痛改前非也就能得到执行。
三
在所有的工具中总有一种最接近完美,现在你必须把它找出来,且不管别人怎么看。这样一种选拔机制和最高级的表示会使得一切的能量向这个唯一性看齐、靠拢,肃立、恭候在周围,等待整洁之王登台亮相。然而诗人的选择有那么一点点出人意料:一把干草叉出现了。这是一个颇富有内涵的歌咏对象,还是诗人打算以之为中项,通过它去抵达某个更深入的目标呢?诗人首先要从主题上体现出整洁性,不能拖泥带水,必须干净利落地将干草叉定性为一个纯粹的审美对象还是一个中项。干草叉的完美性必须通过叙述的整洁性来体现,诗人必须将这样一个审美对象纳入到一个得体的框架中来约束它,建设它,描绘它。干草叉已经作为一个物质的存在被使用多年,被观察多年,但现在作为一个诗意的元素,作为一个诗学主题跳上前台,着实要考验诗人一番。这是一把意思干净的干草叉吗?如何来描述它,能做到整洁大方吗?形式上的整洁马上体现在四行一节的分节形态上,这是诗人的拿手好戏。主题上的整洁还有待边写边建构。但是句法结构上的整洁已变成当务之急,诗人的工作重心瞄准了句法结构。诗的第一个小节恰好是一个复句,一个完整的复句分拆成四行,显示为一个小节。如果诗人在写作时稍加迟疑,仍有话要顺带提及,就很可能变成五行一节,但也不会构成什么麻烦,都说得过去。这是一个整洁的小节,在观念或叙述策略上,也是对干草叉这个审美对象安排了一次整洁的小结。
除了快速确立他和审美对象之间的关系之外,还要赋予干草叉一个超出其本色的象征或形象:投枪。作为使用干草叉的人,既可以是一个农夫,也可能随时摇身一变为一个战士。这可以是一个双关策略,也可以算是留下了伏笔和悬念。在他与它之间构建了一种稳定的二者关系,因其稳定而显得整洁可观。这当然得益于这个复句的巧妙经营,且在结构上清晰可辨。接下来,在有待写出的第二个小节和第三个小节来临之前,诗人肯定要在这个手握干草叉的自我形象踌躇满志之中设计出下一步的动作。比如,手握干草叉会去做什么呢?要描述一系列劳动的场景或一个田野调查项目,或从中发现一个父亲的形象,或者仅仅是在劳动过程中突然出神入化了,想到了别的类似动作或类似场合。如读者所料,诗人仍然本分而从容地将目光落在甘草叉木柄的纹理之中,甚至对木质也啧啧称奇。这份耐心也足够整洁的。看起来诗人并不想岔开话题,而是将目光停留在干草叉的本体之上。抛弃了其他身份的干扰,而专注于爱所造成的劳动者对劳动工具的深情。他邀请读者在这里停留,以显示出农家子弟的热情与擅长。要注意到这份爱的博大精深,因为它随时可能扩展为对干草叉属性以外的地域的眷顾,对一个家庭、一个城市乃至一个国家的爱。爱既是一种历史感,也是一种现实的迫切需要。如果基于干草叉返回到一种爱的历史中去,这也是一个深厚的主题,但是由此快速泛化为对一个国家的爱也义不容辞。
爱的说辞产生了一种信任。有历史来头的干草叉现在终于赢得了一个被细细打量的机会,一直难登大雅之堂,现在总算逮住了一个机会,被诗人一寸一寸地拿捏着,把握着,审视着,描述着。诗的第三个小节别具匠心,足以看出诗人的从容不迫,有一种毕其功于一役的打算,在这里,要一次性地、彻底地将干草叉的形象捕捉到位。他做到了。但我们也不能被诗人给骗了,因为他在精致地描述干草叉的种种细节同时,也在酝酿一股浓烈的情绪,就好像在将跃跃欲试的干草叉变得生动之时,他本人也要一跃而出,成为一个投出标枪的健壮运动员。可见,当干草叉面临一个凸显自身细节的机会时,它也意识到这不仅仅是在帮自己,也在替诗人赢得一个机会。诗人的形象也随着生动的干草叉形象喷薄而出。干草叉心知肚明诗人的这一个小把戏。甚至可以说,干草叉十分笃定地认为,诗人待它如何,它也能待诗人如何。这是在给诗人长脸,给诗人一个机会。这是给诗人整洁脸庞的机会。在这里,我们仿佛可以看到一个整装待发的诗人形象。他即将破茧而出,即将一跃而起。对干草叉的赋能越紧密越激烈,一个外在于干草叉的转机就显得越来越明显,越来越迫切。干草叉在生成自己最饱满形象的那一瞬间,就可能不再是这首诗的重点了,就有可能义无反顾地变成了一个工具、一个中项,而不再是心智成熟的诗人停下来不忍离去的一个目标或宿愿。清晰可辨的干草叉看起来并非这首诗的关键主旨,使用干草叉的人仍然把控着局面。
紧接着,诗的文法运动使出那个衔接词:“接着”。并没有谁将一个东西或者干草叉抛给诗人,令诗人接住。诗人已经手握干草叉,但他并不想仅仅定格于这一劳作者形象。在这时他并不觉得稳操胜券,除非还能干点别的什么。于是,接着要去想一点别的。也就是说,他要将手中的干草叉掷出去,去抵达一个醒目的目标。接住干草叉,把握干草叉,不成问题。现在考验诗人能耐的是,如何将干草叉投掷出去,击中目标。他明确告诉读者“抵达最远方”这样一个说法已经接管了诗一开头所提出的“最接近完美”这一认定。干草叉的归干草叉,诗人的归诗人。干草叉已经最接近完美,但诗人还没有。正是凭借诗人应有的悟性,他理解到了干草叉作为工具的完美性。他已具备抵达最远方这一目标的一个坚实条件。他为自己能够拥有像干草叉这样的条件而欣喜。至此,他完成了对自身禀赋的认定,将干草叉的完美属性当成了自身的一部分能量。现在他要重新出发了。干草叉将成为叙述半径,延展他的手臂,去获得一个以他自身为圆心的完善的圆。事后来看,在诗的第三节和第四节之间出现了明显的句法结构上的变化,这种变化是干净爽快的计划的兑现。由无微不至、巨细无遗、短促有力,转向明快、锐利与坚定,句法上的轻重缓急也一并带了出来,就好像我们能够身临其境变作那个手握干草叉的诗人,浑身都充满了像他一样的活力,一跃而起的雄姿已经被句法结构造势得再明显不过了。看到这时诗人又将干草叉当成了一支箭来理解,我们都会心一笑。
四
主题上的整洁跟诗人的自我形象密切相关。进一步来说,主题上的整洁最终会过渡到自我形象的整洁性上来,最终考察的仍然是诗人的世界观,诗人与语言的关系,与世界的关系,与他人的关系。他必须在各种关系的协调之中显示出一个非常清晰的自我形象,思路清晰、羽毛整洁、行动敏捷,都可以构成自我形象的整洁性。当发现干草叉可以成为某一个人生阶段的导师时,他就意识到自己可以从中学会什么。当他将这样一个谦卑的自我形象设计出来时,就意识到这个形象值得用一首整洁可观的诗来承载,而且这样一份觉悟尤其适合作为一首诗的压轴。他成为了一个学生,一个追随者。他学习的不是搁置在角落里的干草叉,而是运动中的干草叉。不是一个书呆子,而是去不断跃进、抵达自己目标的行动者。他必须用超人般的速度追上干草叉,这是他的第一目标,然后,超过它,再去抵达自己应有的那个目标。他当然能够意识到在某个阶段他要和干草叉分道扬镳,要开始独立自主地去寻找自己人生的下一个目标。围绕在干草叉身上的历史杂音和现实混响一概被过滤了,现在诗人眼中的干草叉清清爽爽,形象纯粹。关于干草叉的用法清单,现在被诗人单挑出其中最重要的一项予以采纳:干草叉成为干草叉那个纯粹的自身,张开翅膀,飞向自己中意的目标。到最后,不仅诗人会发现这个真相:与其说这是在谈论具体可触的干草叉,在谈论一种工具理性,不如说在谈论一种关于干草叉如何得以激活的能量与观念。这里有一把无形的干草叉被激活了,与那可见的干草叉形成了一次对峙,形成了一次量子纠缠。
这是一次完整通畅的自我认识。干草叉在这里一度成为主角,但最后成为了一个中项:诗人再一次从早年生活的记忆宝库中随手拈来一项工具,就完成了一次自我认识。甚至可以更进一步地说,通过古老习俗中的干草叉这样一个踏实可靠的形象,诗人的自我形象得以塑造,得以宣示。在某个舆论风波之中,诗人可以坦然地将这样一个被干草叉所教导的自我形象示人。这比当众直接拿自己为例来示人更为妥善,更能令人动容。干草叉成为了他的一个出身,一个来历,一个清亮的嗓音。如果说诗人无法绕开干草叉来完成一次自我认识,那么,现在一首关于干草叉的诗摆在读者面前,读者也无法绕开这首关于干草叉的诗来理解诗人当前的处境。这首关于干草叉的诗,完全可以成为一份沉甸甸的誓言。每一个农夫或农夫的儿子都可能拥有过一把干草叉,而现在最响亮的干草叉为诗人所占有。他不但统摄了所有使用过干草叉、见过干草叉的人的心智与认识,而且能够让未来有可能接触到干草叉这一形象的所有人都意识到干草叉已经被使用过了,已经被歌咏过了,已经拥有过一个整洁大方的形象了,这是诗人的功劳所致。诗人完成了一次统一的认识,所有的杂音都形成了一股清音,回荡在这首诗的内部,变成这首诗的能量。就好像人群中纷纷扰扰的争论,在干草叉这一古老的法器面前肃静下来,因为他们不得不佩服一首关于干草叉的诗已经领先于他们的觉悟,令所有人达成了共识。干草叉最接近的完美现在被人同样地接近,甚至可以说,干草叉接近完美的途径与方法已被诗人所掌握并破解。
人们怀疑诗人能力的声音减弱了。因为通过这首诗,人们看清楚了诗人手里紧握的是什么,然后将手握之物投出去,瞄准的目标又是什么。后来所有的读者都能看清诗人的手上空空如也所带来的皆大欢喜。一个大地赤子,一个实践者,一个使出浑身力气的人,在这首诗中矗立起来了。没有谁只会认为这个人就是诗人他自己,他为一己私利而矗立于此。每一个动过心念的人都会感激诗人替他们代劳,因为真正矗立在这首诗字里行间的正是读到这首诗的每一个人。有一个更为隐蔽的类比在于,诗人把握过后又清空的是干草叉,而读者把握过又清空的将是这首诗。当你意识到这首诗也可以像干草叉一样成为你某一个阶段的精神导师,指导你将这首诗投掷到你的心灵深处,发出一个清音,你就会更加感激诗人所廓清的干草叉形象。这首诗所供应的一个自洽逻辑竟然有助于每一个读到这首诗的人在自己的生活中投出自己的力量,奔赴自己心仪的目标。诗的末尾那个句法结构(“不是……而是……”)是一个非常含蓄却又大胆的建议:倘若你一度将干草叉视为一支枪,你用它瞄准过你的宿敌,那么,现在是到了释怀的时候,放手的时候。尽管在情感上、理智上一时想不通,逻辑上还有一点卡壳,但是当诗人告诉你这可能是一个完美的(政治上的)选择或接近完美的方案,你极有可能被这首诗所传递的心流打动而放下了恩怨情仇,想一想自己现在手上紧握的到底是什么。
再怎么务实的干草叉都不是目的,使用干草叉的双手以及拥有这双手的明智的人才是目的。诗人现身说法,做到了一个拥有“放开的手”的人的形象。为了达成这样一个放开手的形象,诗人煞费苦心。放开的手,摊开的手,空空如也的手,都不是意味着什么都没有,而是意味着一次清空,一次释放,一次理解上的完成。诗人不是一开始就放开了双手吗?为何要苦苦经营,绕这么一个大弯,卖这样一个关子,借干草叉之名来讲述放开手的这一处世哲学?这就是诗人就地取材的一种能耐。如果智慧之光本来就存在于斯,那么存在于斯的任何一个事物都可以担当主角,以身作则,来替诗人讲述一个简单的道理。与其说是诗人选中干草叉临时演绎一个案例,不如说是干草叉主动说服与拉拢诗人,让自己的用法清单增加最关键的一项。明智如斯的干草叉当然明白,自己兴冲冲地出现,也会兴冲冲地离开,它所演绎的也是一场关于空无的游戏。干草叉有自知之明:诗人对自己所说的那些恭维话并不当真,因为如有必要,诗人可能会对其他存在于此的事物也说尽恭维话。诗人也终将陨灭,干草叉也终将消失,能够幸存下来的只有非物质的诗。一首整洁的诗将获得永生,它将在有与无之间,满与空之间,来与去之间,不洁与整洁之间,不完美与完美之间,瞄准与放开之间,怨恨与和解之间,不断地穿梭,不断地调节,不断地纠正。如果最初写下它的手是不洁的,那么这首诗也极有可能是不洁的。如果当初写下的是一首不洁的诗,那么必须由另外一双整洁的手重新找到干草叉,重新来完成从形式到结构,再到主题,并最终到自我形象的整洁性创建。
2025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