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后一夜,与水星同仁长达四小时的交流,曾经不善的言辞竟也滔滔起来,想来一是因为神交聚首,二也是因为诗的缘故。今年是我迈入屏体诗写作的第三年,泥沙俱下已有百四十首,俨然一本诗集的规模。为了郑重展开本次交流,我又特别向前梳理至二一年,最终以北京慢、杜诗别裁、塔园杂诗、屏体诗、即怨诗、拟慰劳信为六辑,集合新诗五十四首之多。这其中包含着屏体诗之先声,如北京慢、塔园杂诗等。也是想借此机会,来谈谈屏体诗形成过程,会上我也确实泛泛而谈了。只可惜这个版本被违规删除,我的公号“屏体诗”也被封禁到三月四日。尽管这五十四首诗是我拟定的讨论大框架,但受限于时间,大家又从五十四首里挑了七首,这是讨论的小范围,对每首小诗我也都作了自释。
如今,我已是位坚定的屏体诗作者,屏体诗以外的表达,基本采用朋友圈与微博方式。尽管很多微博一经分行,即是泛滥的所谓新诗,但我不屑如此作为。正因此不屑,诗才与诗有别,人才与人有分,究其根本,还在于对诗的认识并不统一。而一位诗人是有必要时时回顾“什么是诗”这个基本问题,文学史和道听途说都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依赖于个人选择与坚持,并在实践中去发掘坚持的真知。故所以,诗何尝不是一种实践。我则是选择了做一位诗的原教旨主义者去实践,如果我是个旧诗作者,去鼓吹诗的原教旨大显得些不通变化,但好在我是一位新诗作者。
一位诗的原教旨主义者是区别于百年前殖民至今的新诗人的,我也倾向于认为新诗是等同于佛教与马列的舶来品。佛教历经数百年完成其中国化,始有禅宗与王维,马列在交流便利更甚的当代,也以近百年形成中国之特色。新诗同马列前后脚进入中国,其中国化也应进入尾声,或早该宣告结束,但是没有。于是我有幸成为第一个揭穿“新诗新装”的小孩,我想这勇气将会随时间的涟漪而放大,届时至少能够有三个人懂得我的呼喊吧。正因为有了如此认知,我及我辈才有可能彻底摆脱外来包袱,正式投入到新征程路上的新诗中去,而屏体诗就是为新征程路上的新诗所作的贡献之一。
正如无名氏到谢朓的这段漫长岁月里,屏体诗也需要一双长期主义的眼睛。任何试图想要毕其功于一身的人,在我看来都是位夜郎般的短期主义者,因为长期主义者从来不会这么想。因此写作一种可持续发展的诗,要比向世人推销一位有个人风格的“我”,是一件更值得去做甚至唯一值得做的事。然而当下,新诗个人风格的形成似乎已成为新诗成功的唯一价值。于是新诗人们要么长袖善舞,要么巧言令色,一旦抛开这些简直是于诗无补。这也是我生出“对于新诗,有一种看破红尘的冷淡”的原因,须知我们正处于新诗发展之初级阶段呢。
但如今,还不能像八九十年代抢山头般,去着急把屏体诗的解释权紧紧握在手里,还是要挤出时间去尝试更多的屏体诗。既然屏体诗是一类长期主义的诗,那么就不着急于为现在的得失定论,更应该去看屏体诗未来的可能,这是我对我的要求、也是对同行的一个建议。我是对屏体诗抱有绝对理想的,理想他成为古体诗、近体诗之后的第三体诗,我并时时为这幻想鼓吹与努力着。我甚至可以为此赌个咒,曾经沧海难为水,俯首甘为屏体诗。又或者,不做自由诗,屏体且逍遥。
论 诗你可曾想过新诗也是古诗?
此刻我阅读仿佛你已死去。
字形就是口型,我会唇语,
字音就是口音,我会谛听。
仲夏夜你脱光了伏在案前,
想起一群猪增高了一座山。
你不辞万里去到诗里做客,
我愿它不是个短命的朝代。
炎石:这首诗无疑是袭自老杜戏为六绝句的,这是我想在屏体诗里去尝试论诗的可能。新诗之新,乃使之新之意,如此意,老杜依然是最伟大的新诗人。新诗一旦写出,便成为既有诗的一份子,那么它的邻居便可能是杜甫,可能是卞之琳,我们的写作其实是同过去诗、现在诗、乃至未来诗的一个较量。所以,当你不辞万里去到诗里做客,我愿它不是一个短命的朝代。
王江平:这首论诗的重要句子在其第一行,接下来,都是对这句的演绎,反映了作者对于自身作品的一种愿望,即,希望自己的新诗作品能在未来成为古诗。
从传统意义上说,这或许也是一种万古愁吧。末句呼应了此句。诗歌的长寿,不可谓不是一个奢侈的愿望。须知,在当下诗坛的芸芸作品中,大部分的命运是:写出即死。炎石也清楚,因而才有了愿望,当然也是他的抱负。
黄舜:新诗应古意盎然,又现代且先锋。这首《论诗》表达得很清楚明白,我想说的是,这首论诗延续古典诗歌“诗论诗”的传统,但又有所不同,因为它自身的形式设计、修辞组织和语言锤炼也构成“论”的重要一环,即形式也成为内容的一部分,这无疑给我们新诗“内容偏见”的思维定势敲了个警钟。
炎石兄的屏体诗系列也是让形式构成了内容的一部分——形式内容不可分割、语言修辞天然融洽。他的作品,参古定法,望今制奇,是新诗,一种很新的“新”诗,也是融汇卞之琳化欧化古传统,又被他个人化发明后的一条崭新路径。这和我们“水星”接续卞之琳等前辈对新诗的热忱而“复活”类似,可以说非常有缘!
天才都是用来浪费和装饰的,真正的艺术品仰赖对技艺绝对的忠诚和不倦的淬炼。欣喜的是,炎石兄的这些屏体诗,正是对他高超技艺和经营新诗之赤诚的印证。
早在望江楼那次聚会,他将那本暖玉般碧绿的小集子递给我后,里面的诗歌就令我倍感喜爱。我常常觉得,这些诗歌在发明文学史,同时也在以它们不可阻挡的势头,炫耀着、闪耀着、进入历史的视野,并将会受到未来研究者的注意。
唯一需警惕的是,要注意自我复制的陷阱,写诗需保持优先性幻觉,又必须时刻自省而警惕!炎石兄大多数屏体诗令人耳目一新,偶尔有些则稍显随意,但瑕不掩瑜,有种松弛感,令人读着非常愉快。相信他也对自己的写作也非常苛刻和警觉,相信屏体也可以像苏轼从“严诗律”到“无诗律”,或杜甫“晚来渐于诗律细”又不受诗律束缚。
陈与:这首诗从名字看来是一种总论式,领读式的诗。略有戏谑的语言,自信的语气,仿佛炎石试图与古诗间构建起一座桥梁。一种互文与对话。“你不辞万里去到诗里做客,我愿它不是个短命的朝代。”让我想到张枣去国前在《刺客之歌》中“我遽将热酒一口饮尽”的志气与抱负。
灞河夜行,赠陈东东 灞河夜景观甚美,奈何常常于东岸望西岸,在经济下行的大势里,空置的房屋越来越多。
酒后则去灞河与流水散步,
人在路上走如水在水中流。
心有水绪层楼也随之涨起,
谁使顺风手剪灭了西窗烛?
灞柳廉租屋真个好观河处,
放眼见绿城空置的黑洞洞。
把水里的灯点进楼里去吧!
此事还需请教上海陈东东。
炎石:这是我满得意的一首,这首诗里用了新旧三个典故:一是李商隐《夜雨寄北》,“谁使顺风手剪灭了西窗烛”导致绿城的黑洞洞,意图反映城市里大量空置的现实;二是陈东东《点灯》,把水里的灯也点进楼里去吧,则是愿望夜景里的繁华能够飞入寻常百姓家;三是李商隐《贾生》,“此事还需请教上海陈东东”,改善民生理应问政而不问而去问诗人。还值得一提的是,我构建了一对新诗里请教的形象,灞河夜行里的请教陈东东,并不亚于贾生诗里的问鬼神。又,这首诗的声音也花了不少心思。
王治田:炎石的诗写社会问题,有种举重若轻的轻巧感。后两节写灞河的烂尾楼,本来盖点在楼里的灯,却照在了水里——这让我想到了白居易的《新乐府》:“宣城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两丝。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本该给人穿的丝绸,却“穿”给了地板。这样的倒错和悖谬,所引出的现实的荒诞背后,含着强烈的讥刺意味。不过,白居易就此社会问题要请教的是当时的执政官“宣城太守”,而炎石却要请教上海的诗人陈东东,这里关联了陈的名篇“点灯”,却流露出另外的意味:以诗性照亮晦暗的现实。可以说,炎石在这首诗中,为社会问题的诗性属性,探索了另外一条路径。
王江平:从内容上看,此诗并不复杂,因看到黑洞洞的高楼(鬼城),而引发的一些感受,但诗思却打得十分开阔。我也常常感到他有一种出色的东拉西扯的能力,这并非贬义,而恰是我所赞赏的。就此诗而言,如西窗烛、陈东东。炎石解释为用典。除了用典,我认为还有对当下新兴词汇,甚至流行词汇的牵扯能力,比如《赠厄土》中的夜经济、机打账单等等,乃至一些会议报告中的词汇,炎石能很快地将其转化为诗歌语言。对于写作者而言,除了熟谂的诗歌技艺,还需要吞纳一切的绝对自信。
陈玉伦:“把水里的灯点到楼里去吧”,化用陈东东的《点灯》,陈东东的“灯也应该点到江水里去”本就是打破常规。炎石反其道而行之,效果不是回到常规,而是创造了另一番新意。河水中夜灯闪耀,是为了呈现光鲜的市容,但夜晚却让黑洞洞的空城无法遁形。寥寥几笔就轻巧地将主题指向了开阔的境地。诗人在批判这种社会问题,但是不露声色,将情感藏于看似玩世不恭的语言游戏中,令读者在会心一笑的同时叹息、深思。
黄舜:《灞河夜行,赠陈东东》将酒后散步这一个人的生活片段,与所见所感相结合,共同通向对社会问题的关切,诗歌有大庇天下寒士的博爱与怜悯,但又不是伦理学的责难,而是诗意的追问,结尾化用陈东东点灯一句尤其点睛——用诗性照亮人世的幽暗面。“请教”这一句颇有柏桦老师的意味,比如他有“(有必要请教闻一多)/风也吹着内在的控制者”等类似的句子。但炎石化为己用,完美糅合进这首诗中。
手石:这首诗开头巧妙,由远及近,由大到小,有视觉感、画面感。这样的开头将读者引入到诗人具有抒情色彩的陷阱中,似是写爱情,却隐含了更多。诗歌以设问结尾。充满了心理层面的意识流动,读来亲切。个人认为,如果天空是一封信,云是封蜡,那么“幽灵”便是解开这封信(这首诗)的钥匙。布鲁斯·韦格尔写下“鹿是在光芒之间游走的幽灵”,如果把光芒理解为幽暗的对立面,那么《信》这首诗里的“字”便是实的,“幽灵”则是虚的。我们能够发现,好的诗人具备剖析具象,从而具备精准把握其内在联系的能力。这种联系常常是有起伏,也有对立。哑石的诗歌正是在这样的对立统一中臻于完善,在词群的构建之中暗有所指。
赠厄土 四月二十六日,于银川至石嘴山途中,得知厄土来西安,匆匆忙完公事,返程已夜十点,初约于南门外,又转移至篱笆市,相谈至凌晨散去。此为二人十二年后再见,彼时魔都上海,此时古城西安,不禁念出昔别君未婚句。饮酒间,谈及近年来新诗写作,一时全盘托出,深慰一隅之思并非孤鸣,更当在屏体、即怨里深耕。也恨凉夜苦短,厄土别去后,怅望道旁老树青青,忆青春秉烛之游,次夜夜作此诗。
得知航空公司寄来份眉喜,
那颗收件的心比高铁还急。
直把一水千山都倍速倦了,
古城的新月才撮合出两人。
你还是那么英俊如一个韵,
轻轻押在十二年前的晚春。
可哪有能赎回形象的魔术?
碌碌碳水将人陶罐般沧储。
取道满是价格问题的榴园,
联步走进一张机打的账单。
霓虹点亮了减睡的夜经济,
痛失的三年缺席在菜单里。
这找谁说理去,杨姥太么?
算了吧!有的吃就不错啦。
于是乎对坐如花生与毛豆,
把爱自由的啤酒一一放逐。
炎石:这首诗显然对标的是赠卫八,写完也基本达成我的预期,因为我的预期就是求其高而得其中。我是擅长写赠诗的,如忆山蟹并寄江西吴临安、送张晚禾去北京、踏莎行赠张俊、咏怀诗赠吴盐、拟距离的组织赠兰童、握流水致卞之琳并致柏桦等,即使是十年前的诗现在看来,也还是可以再流传十年的。赠厄土,也诗屏体诗里的一次尝试,我想要写排律那般写得更长;我还有一首更长的屏体诗——赠吴盐何观七客张陆四十八句,但这首诗还没改定,因此没收入五十四首里。
王治田:这首诗和杜甫《赠卫八处士》之间的关联是显而易见的。两个多年未见的好友,在重逢之后一边感叹时光在人身上留下的痕迹,一边感叹人生社会境遇之变迁,这一切突然被强行入镜的菜单所打断——正如杜甫所写的“问答未及已,儿女罗酒浆”,我和厄土的谈话也因缺席的菜单而中断,于是二人坐在“杨姥太”的摊位中,对坐如花生与毛豆。这里的“打断”是重要的!给了诗意一个极大的解放空间,诗性和日常在这里彼此浮现,相互成就。
王江平:此诗中,我读出炎石词法中略略总结了一下,有四种可能。一,造词,比如眉喜。炎石的解释是,对“喜上眉梢”的缩写。造词是需要勇气的,对于汉语的规范性用词是一种冒犯,对于普通读者的阅读也是一种冒犯,但是如果造得好,却是一种创造,对普通读者也是一次拓展。此处,应该说是造得好,很贴切,同时又有根基。二,拆词,比如减睡。古汉语中有“减睡増禄”。炎石只用其一,仿佛突然新鲜起来了。三,单音字,比如倦。这是文言词的特点。这用法受制于其形式,为了保持行数的整齐,有些原来双音的词,只能给一个位置。四,对于新词的转化,如夜经济,机打账单等,这在《灞河夜行》一诗下提过了。此四法,卞之琳也用,因而造就了亦古亦新的的语感面貌。炎石得其精髓,并以此形成了自身新的词库,也可以说是对卞氏的一次重大拓展。
黄舜:《赠厄土》太得卞之琳的精髓了,将友人相逢的兴味表现得非常精彩。在书写个人生活日常的同时不忘diss一下时代弊病,虽冷嘲几下却又有种看破的无奈与自我宽慰,时代再坏,友情犹存,依然可以对坐如花生与毛豆,把爱自由的啤酒一一放逐!读来令人既起思考又不至于过分沉重。这种“冷淡盖深挚”的手法也步武卞之琳但非常当代、非常炎石!
西北有高楼 今年四月,于小破站看一阿婆主探访某烂尾楼视频,当时便感触颇深,憾而未作诗以述。七月以来,又有多地烂尾楼之新闻,作此诗!
隔着眼泪看这里广厦千万,
是谁让烂尾楼也有了人烟?
没有水,就提着汗水上楼,
没有电,就更珍爱这白天。
他们随地支起了锅与床铺,
在毛坯里做起了精装的梦。
本金和寿数一般越还越少,
利息是从银行多借的一生。
炎石:这首诗以及这类诗,后来都被我编入到即怨,在二二年这个特殊年份,我写了许多被河蟹的即怨诗,这无疑也是效仿老杜的即事名篇。孔子言诗,兴观群怨,怨排到最后,可见于温柔敦厚的儒家诗教,怨也是属于不得已且不可无的一类诗。当然新诗里不乏怨诗,只尚无以即怨名之。我是希望即怨之题,能如古诗之咏怀、感遇、饮酒等篇,推而广之。
王江平:读此诗,令我想起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在唐代,杜甫说“安得广厦千万间”。现在有了千万间,却是有钱人的千万间,同时也成为了埋葬寒士一生的坟墓,更何况其烂尾楼乎。此诗的震撼在于,没有流于表面的烂尾楼报告。而是深入烂尾楼居民的处境,人心痛点。
没有水,就提着汗水上楼(没有水,不是提着水上楼,而是汗水)/没有电,就更珍爱这白天(没有电,不是说去发电,而是没有出路,没有办法,只能爱着白天)把一个个痛心无助的底层百姓刻画得淋漓精致。
陈与:炎石诗里总能看到一种对周遭人事的锐感及共情。而这种关怀可贵处在于,他往往是以并不那么悲苦的基调说出来的。加上其语气本身的抑扬顿挫,读者很容易随诗人一道融入那氛围中去,又怎能不激起感慨和泪眼呢?
望岳别裁 二一年冬困居在家,一时手痒,别裁杜诗若干,此为别裁杜诗第一首。
1
子美兄,如巨石也如西西弗斯,
向上的路,满是与荒诞的角力。
于是乎连泰山也为你低到云里,
这希腊神话中无法韵平的凸起。
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有其增益否?
永恒竟是一种无我的悲哀之境。
2
一个愿,在不屈的抵抗里滚动,
一个愿,消耗掉一生的路漫漫。
一个愿到绝顶皇帝们会看到吗?
一个愿从庙堂之高许到江湖远。
饿了就吃大唐梦,渴了就痛饮
长恨的歌,何日尝那剎那的甜?
3
收纳的胸襟在绝对的高度展开,
犹如鹏之背荫蔽着齐国和鲁国。
这比造山运动还要猛烈的心跳,
正启动新一轮造山运动的马达。
岱宗夫如何?我杜子美又如何?
它有多么磅礴,你就有多辽阔。
4
这就是你天天念叨的万古悠愁?
子美兄,是西西弗斯也是巨石。
天与地相对称,人与飞鸟相还,
长安已是玄宗手中断线的纸鸢。
你蓄积了足够一生消耗的势能,
向下的路,满是对向上的克制。
炎石:曾经我为此诗还得意过,如今看来,一笔删去并不可惜。但其价值还是有的,从语言层面,别裁诗锻炼了我。而所谓别裁,即换言之。从《望岳》到《望岳别裁》,即一种文体到另一文体,颇似翻译,既要重本来意思,又有所夹带,是关于诗的诗。别裁之过程,让我对杰作更深了解;别裁之结果,让我从新体层面接近了杰作。又,我们将意识翻译成文字,将外文翻译为中文,何尝不是别裁呢?
王治田:这组诗从杜甫那里别裁而来,我比较好奇的是,诗人如何想到从杜甫的经验中生产出一种存在主义意味的表达(虽然已经有很多从存在主义角度解读杜甫的作品,但在诗歌里如此书写的尚少见)。
为广场舞大妈而作 广场舞屡见不鲜,从头到尾去看,却是从母亲加入后开始。即使在人群里,她仍有掩盖不住的羞涩,她就是这样一位跟随孩子进城的普通农妇。她曾有过一段没有希望的日子,儿时的我一边在蜂窝煤炉上烙饼,一边听她在房间里骤雨初歇后的啜泣。然而现在站在一旁看她,仿佛曾经的一切都未发生过,一辈子受了那么多的苦,到头来抵不过在广场跳一支舞。
学生们做操,老人们跳舞,
中年们把路走成一根扁担。
挑呀,挑呀,挑呀,挑呀……
一生还本付息里白驹过隙。
且停下来看看母亲们跳舞,
仿佛她们不曾经历过痛苦。
跳呀,跳呀,跳呀,跳呀……
她们从夹缝跳进了广场里。
炎石:南歌说他把我的诗给他母亲看,她母亲看了几首说写得不错,我为拥有这样的读者而喜悦。这是我对眼下生活的表达,我喜欢写这些平凡的事物,我还写过夜市、喜报、足疗女、地铁施工等等,我为水星的同仁们没选这几首诗,而感到些许遗憾。
王江平:这首诗里,应该说是分了两种人群,一种是“挑呀挑呀”的中年人,上有老小有小,身负重担。一种是“跳呀跳呀”的老年人,终于卸下了属于他们的负担,进入老年,轻快,释放,也就是说,从夹缝的逼仄艰难之地解脱,跳进了广场那开阔的境地。同时,两种人群,实际上是一种人生的前后关系,诗人在此给他们安排了一次戏剧性的相会,令人唏嘘。这也给目前的中年人带来愿景——我何时才能解脱?。
陈玉伦:这首诗前面的“一根扁担”、“隙”、“夹缝”都是狭窄的,和后面“广场”的开阔,在感官上形成对比,并以此配合情绪的推进。全诗以乐写苦,有苦与乐之间的的张力。
黄舜:如果一首诗无法令人一读再读,反复回味,那可能缺乏了层次。《为广场舞大妈而作》就是一首令人反复回味的短诗。诗歌因观看母亲跳广场舞而有所感悟,但以旁观者姿态,选择跳舞这一极富活力的动作,去写人之中年、老年的困厄与沉重。短短几句,似简单白描,却深藏了作者的洞察与匠心。
陈与:“广场舞大妈”总是被揶揄的对象。可炎石在这里却为其作诗。我想一位真正自信的诗人自然是不只写风花雪月的。那最平凡,最俗气的人与物中亦可写出新意来。是的,人的一生如此平淡而短暂,甚至可称得上艰难困苦。而广场舞大妈们热烈的舞难道不正是一种极致的释放与抒情吗?念及此,我感到炎石身上受老杜及传统诗教的影响,其屏体诗的“诗艺”亦是一精如斯。
躺平青年 今日加班回家途中,又想起这粒豌豆,在安徒生童话中,在关汉卿那里,它始终给人一“硌”的感觉。在《豌豆公主》里,她经受老王后的考验,整夜辗转难眠没睡好觉,除了“硌”感,应还有兴奋在里头吧。这就像我第一次从塔园村来到山阳县,那时蜂窝煤的煤气味儿硌人,卡车的鸣笛硌人……面对这一切所有感官都是敏感的,就像童话里的那位公主。如今我三十二岁,在更大的城市西安,这种“硌”感却一点也无。人生已然从那位雨夜初进王府的公主变成二十层床垫和二十层鸭绒下躺平的豌豆了。
广厦千万,而她在盲盒里。
明天打开的依然是今天吗?
躺平在新一线城市的上空,
四百万辆汽车豌豆般滚动。
纵是二十层霾和二十层雾,
也不再是新婚前夜的公主。
她梦见博物馆变成了谷仓,
她梦见地球不过沧海一粟。
炎石:我喜欢用典,我以为中国诗最大特色之一就是善用典,卞之琳的化欧化古也不过是用典的新说法,就像我的即怨就是对老杜即事名篇的新说法。又,这首诗值得一提的是,我第一次使用盲盒这个形象,在接下来好几屏体首诗里,我又经典化了盲盒这个形象。
陈玉伦:诗中将房间比作盲盒,汽车比做豌豆,将云雾比做豌豆公主身下的床垫,且将豌豆公主“躺”的动作和“躺平”的流行语相结合,非常巧妙。整首诗的空间感也很强,诗歌敏锐地发掘此童话故事中“硌”的细腻感受,又不乏恢宏的气度,将情感、人生感慨与身体感受交融于一体。
[ 此帖被炎石在2025-07-10 11:26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