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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如何营造诗的主题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06-16  

木朵:如何营造诗的主题




营魄怀兹土
  ——陆机

制作参造化
  ——李白

颓基无遗主
  ——陶渊明

题诗好细论
  ——杜甫

此在在它的能在中就委托给了在它的种种可能性中重又发现自身的那种可能性。
  ——海德格尔

现在必须引入理解,不管什么代价。
  ——约翰·阿什贝利







  与诗需要一个标题的迫切性(必须要有,而且要好)不同的是,诗的主题在有一些诗人看来并不显得迫切(可有可无或不显得那么重要)。主题不明确的诗往往表现为两种形式:一种是不知所云,一团乱麻或情绪杂乱在一起,明显有一种失控的感觉,诗人交出了控制权,任由词语和句子自由发展;一种是诗人不知道更好的形式在哪里,只能由情感肆意体现为唯一可行的方案,并没有替代措施,更谈不上去追溯之所以如此的缘由,追溯式能力不足,替代性想法缺失。更为致命的是,不少诗人认为主题上的匮乏并不是一个严重问题,或者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主题性是诗学的一个重大问题或是一首诗必须始终面对的一个基本问题。在他们运营一首诗的文法运动中丝毫不曾意识到诗需要一个主题性机会才能彰显自身,他们只顾自己找乐而不顾诗的基本需要。于是,这首诗缺乏一次主题性的表白,白白错失了一次斩获主题性色彩的良机,他们对主题性的不忠暴露无疑,却又懵懂无知。能力低下的诗人总是害怕想得太多会伤害了诗的自由发挥,他们更喜欢或信奉写到哪里算哪里的来自灵感女神的吩咐(其实有没有这样的灵感女神,他们却从不去深究,始终打着灵感女神的名义横冲直撞),他们觉得作为一个有思之人突然闯进诗的上下文发展进度之中会构成一次强有力的干扰,而这是无法忍受的,或者说他们在这方面毫无应对经验。他们误以为一个句子一口气写下来远比一个句子被反思的力量打断以后再度粘连继而出发更为合理。
  他们受不了行进途中的那种主观意志的遏制与干扰。他们觉得这种突然闯进来的力量充满了恶意。他们没有经验对付这些太有想法的力量,打心底里认为主题是自然来到的,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不愿意亲自去参与一个主题建设。他们信奉不干扰方是上上之策。尽管主题性机会确有可能在文法运动中自然生成,但更多情况下需要诗人匠心独运地将一个主题加入到字里行间,耐心呵护,精心营造,才能使得上下文的肆意发展有一个相对集中、赖以环绕的对象出现。诗的主题不等于诗的目的。诗人写一首诗的目的的确很多情况下不是去追求一个明确的主题,但是一旦拥有了一个主题,他就能够更方便地抵达目的地,而且一旦到了那里,他就会回过头来感激主题所带来的东风之便。一个更有趣的现象是,当他达到目的的时候,他会发现所得到的那个目的逊色于他得到的那个主题:目的暗淡无光,主题夺人耳目。目的和主题的关系又不等同于买椟还珠这一类做法造成的强烈对比。诗的主题完全可以胜任诗中唯一的夜明珠那个位置。一位诗人被一个强烈的主题所驱使,远胜于被一个纯粹的表达欲所掌控。主题的存在会使得诗人不致迷失方向,念兹在兹,能够围绕着这个主题去经营他的字句,并深刻体会到主题的存在总是能够帮助他实现诗一开始要达到的目的。主题越明显,他放诸诗中的初衷就越是端庄大方。即使在写作进程中出现了急剧的变化,使得原有目的并不能实现,但如果得到了一个主题性机会,表现了一个明确的主题,诗人仍会感到庆幸,丝毫不会埋怨主题喧宾夺主,鸠占鹊巢。
  表达欲倾向于欲望的无主题漫游,这时一旦提出一个主题,就很可能使得一气之下、一气呵成的某个欲望戛然而止,而对于那些全凭欲望做主的一口气写到底的诗人来说,此情此景就会束手无策。他们会被赫赫有名的主题所惊吓。尽管他们会抵赖式地辩称无主题运行也丝毫不亚于拥有一个主题的活泼。主题作为一个主题性机会的后身肯定不会占据一位诗人全部的意志,它也知道诗人完全有理由在某些情况下写一首不知所云的诗。无主题尽管不能时时以辩证的方法当成一个主题来对待,但无主题并不是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乏味而没道理的。主题没有得到重视或难以产生出来,是因为诗人首先没有赢得一个主题性机会,没有把诗的主题当作一个机会来设计,来创造,精神上、技法上都没有做好这方面周全的准备。在无主题这样一个笼统的称谓之下,遮蔽的是诗人与主题性机会擦肩而过的失误,体现的是诗人对于除了主题以外其他写作机会的额外重视,比如重视一个漂亮句子的营造,重视一个小情绪的发挥,追求修辞上的满足感,或者想把一个意象伺候得舒舒服服,极大可能是在一些相对琐碎的低层次进行一首诗的操弄而缺乏一种整体上升的力量。在这里,我们要重申主题与除它之外其他方面的追求的不平等性而有意凸显出主题的重要性,并引起众多诗人的重视。也就是说,在讨论主题的重要性的时候,我们不要受无主题或非主题这类说法的牵绊,而能够从无到有、从轻视到重视,实现我们既定诗学观念上的一次关键跃进。
  在现有写作形式和方式之外,还有没有一种更好的形式和方式?有没有替代措施?这一次反问就很容易孵化出一个主题性的机会。捅破一层窗户纸,就在于对我们现有方案的质疑生发的边缘之上。只要我们怀疑我们的做法,就能够获得起码的主题性机会。有的诗人认为诗已经写成这样了,还来得及吗?还有救吗?既然如此,别无他法。就这样,不再有什么反悔或调整的考虑了。殊不知就在这里弥漫着诸多的主题性机会。从实然到应然,从知其然到知其所以然,从向到何所向,质的飞跃就在眼前,就差一步。更好的形式或方式,以及所谓的替代方案,绝不是指字词层面上的推敲,也不限于句法结构上的转换,不是局部动手术或零敲碎打,而是推倒重来,拿出一套新的整体方案,是诗学观念上的革故鼎新,对一首诗的文法运动重新进行设计和布局。当一位诗人意识到这首正在写作的诗还有一个更好的方式时,他就在这一个比较级的意识熠熠发光之际,体悟到了可写性造成的主题性机会。因为用来衡量好与更好的尺度毫无疑问会指向一个主题性机会,使之意识到一首更好的诗、更上乘的诗到底具有怎样的禀赋与规格。一首更好的诗的形象指导诗人接下来怎么做,还要达到怎么的目标。恰在苦思冥想之际,他就会来到主题性机会的面前,顺理成章地成为抓住这个机会的主人。以一首更好的诗作为参考并受其驱使,诗人就会对那种漫无目的的表达欲保持警惕,并开动脑筋去设想接下来出现一点什么状况才能使得行进之中更有趣味也更为妥善。在“怎么写更好”强有力的推动之下,“写什么更好”这个根本问题就会史无前例地以一个巨大机会的形式袒露在面前。




  “写什么”不是诗的主题,“写什么更好”才是诗的主题。言下之意是,当诗人意识到“写什么”成为一个值得反思的问题时,并且开始设计反思的途径,这个时候“写什么”中的“什么”这一空位才成为诗的主题性问题。诗的主题才会应允而入,占据了那一个空位。又由于一首诗总会写一点什么,总有一点什么东西在写,或者说一首诗总能够包含一些什么内容,所以我们在这个关键点上,应当敢于区分写出来的什么和要去写的什么,并且牢记诗所呈现出来的内容也好形式也好并不完全等同于诗的主题。理解诗的主题,我们要设一个门槛,这个门槛就是“理解”。(未经自觉理解的信息绝不能称之为诗的主题,更别说在触碰诗的主题之前,我们还有一个“诗的主题性机会”的说法需要反复揣摩。)它不是诗的内容的直接呈现,而是关于诗的内容为何如此这般地呈现所包含的反思意识。诗的主题绝不是诗人不假思索,全凭字里行间自然流露出来的那一股真气。如果将“诗的主题”这一说法不是当作一个名词而是一个动词来理解,我们就触碰到了它成为一个诗学术语的屏障。当诗人要去写一朵花时,这朵花目前还不是诗的主题。只有等到诗人思考过为什么要写这朵花、为什么是写这朵而不是那一朵、这是花开两朵中的其中一朵还是唯一的一朵、这朵花和生命经历中的其他的人事能够形成一种怎样的叠加效应、这朵花会不会成为一个中项过渡到别的什么情感媒介上去……经过这一系列问题的自觉探讨之后,诗的主题才浮出水面。而这一系列问题的探讨过程,我们就可以大大方方地称之为诗的主题性机会。
  于是,我们增补了一个理解项:要理解诗的主题,就先得要求诗人具有一种诗学自觉性。诗的主题不只是要求诗人在创作中指认他写的是什么,而且要事先预判到他写下去为什么。当他在写法上有那么一丝犹豫,做过一次权衡,有过一次抉择,他离诗的主题就不远了。诗人可以列出一张清单,然后指着其中一个项目说这一次他要写的就是这个主题。这个做法就是把诗的主题当作名词使用。实际上,诗的主题并不是一份静态清单,而是用法清单。比如一位诗人要以“父爱”为主题来写一首诗,这首诗所阐明的父爱或为了达到父爱的主题性效果而交织出来的句法结构,都不能称之为诗的主题。只有让他意识到为了写好这样一桩父爱的事例,他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以至于他还溯源到父爱是什么、为什么这个时候要谈及父爱、这一次书写父爱是不是平生第一次、他的脑海里是否还残留着另外一些诗人的父爱的写法……解决好这些问题,他心中稍稍出现了一份用法清单,这个时候就可以称之为诗的主题产生了。他所描写的父爱不是凭空出现的一个案例,而是一个经过筛选、比较而形成的范例。因为诗中的这份父爱不仅对他本人管用,而且对读到这首诗的其他写作者也能奏效,其他人也能够认同这首诗传递开来的主题性色彩,就好像通过这一范例完备了一份关于父爱的用法清单。这又增加了一个理解项:诗的主题要尽可能避免主题上的重复。也就是说,单个诗人的主题清单必须纳入到整体诗人的用法清单这个范畴中予以考虑。不是一位诗人这一次完成了什么个人生涯上的一个创举,而是他为用法清单增添了什么。
  诗的主题不应当过多地展示出一位诗人的私密性特征,不能拿他创作年表上的“第一次”来诠释用法清单上的“又一次”。诗的主题写作同时就包含了对类似主题的致敬与超越,没有这一点意识,诗的主题就变得生硬而目光短浅。宇航员昔日的豪言“我个人的一小步,是人类的一大步”在这里应当反过来借鉴一下,用法清单中的一小步就是诗人个人的一大步。这样一个反言之模型就是对诗的主题的出色注释。许多诗人受限于自己的阅读面和眼界,并不能及时掌握到一份用法清单。一个变通的措施在于,就他个人的创作生涯来说,他应当至少两次踏入同一个主题之中,以巡视其中的差异性来反观自己在同一主题的不同操持中展示出怎样的不同写法,以及达成的同一性效果能否提炼出对某一个写作主题的理念模型,进而听闻别人谈及类似的写作主题时,不免怦然心动,毫不费力地记起了自己留下这份用法清单,然后以此作为衡量尺度来评判同行的创作抵达了怎样的程度,并趁机交出自己的这份用法清单以为公益。与此同时,强劲诗人应当意识到他肩负着一个重担,主动向他所生活的时代索要一个诗的主题。因为他猛然意识到非他莫属,其他人缺乏能力完成它,而他具有某些资格与条件,能够幸运地抓住这一机会,并将它付诸实践,最后为用法清单添砖加瓦。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诗的主题绝不局限于个人创作年表这一范畴来衡量,它的确还内含了诗人之间的竞争诉求。在这里确实有一个微妙的概念交叠的机会:诗的主题很容易转化为时代的主题。而能够轻松自如驾驭诗的主题的强劲诗人被理解为时代的宠儿。
  诗的主题不是一种限制,而是一种引导。或者说,不是一个简单的命题,而是一种灵魂,一种贯穿整首诗的精神内核。这样说可能会让更多的人相信诗的主题的确是一个值得严阵以待的事项,顿时意识到自己在创作中出现的主题的缺乏并非对应着自由表达的精神,而极有可能是一种能力上的欠缺、思想上的慵倦和态度上的逃避。一旦诗人体验到运用诗的主题所达成的凝聚力、紧凑性效果,就会心悦诚服,恋恋不舍地继续使用它。乃至于调转方向,将所有的能量集中面向诗的主题。就好像一首诗真正要奔赴的目的地就是这首诗的灵魂之所在,而灵魂太虚幻,主题却相对恳切明亮,撩开主题的垂直帷幔,就能够直视一首诗的灵魂。于是,强劲诗人瞬间意识到写作要在两个层面同时铺开:一方面,在字词句行绞尽脑汁,精密调遣,理顺出一条文法运动的通道;另一方面,必须在这些创作元素之上撒出一股氤氲,就好像这是灵魂的引子,两相结合之后就能够顺着弥漫的香气捕捉到一首诗的灵魂。试想,当主题明确之际,那绷紧的神经,以及句法结构的紧凑有序,随之配合,一张一弛的法度也为之侧目,这一切由明确主题所带来的好处使得诗的主题从一开始既是因也是果,既造就了自身的传神蕴藉,又启动了所有奔向主题的能量转换机制。而参与其中的诗人益发显得机智,并接受了诗的主题完全可以胜任诗的灵魂这一朴素观念,尔后,当他向他的同行或读者谈起一首诗的精妙之处时,总是一马当先地从诗的主题开始谈起,久久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主题的出现会产生两个后果:其一,导致诗的书写方式、文法运动、理解模型重置,诗拥有主题之前后会出现明显的差异,主题会使得各种组成诗的元素一下子获得了某种凝聚力、主心骨,好像这首诗趁此可以挺起脊梁来了;其二,导致诗以及诗人的品味重置,一首诗的滋味变得有所不同,要么有了一种芬芳的资质,由里而外不断地扩散,要么变得更加引人入胜了,一种内吸力使得一切现成元素都围绕一个主题而转动。一旦诗人意识到诗的主题给诗带来的益处良多,他就会用这方面的获益来衡量一首诗的得失:凡是没有形成明确主题的诗往往被当成尚未达标的作法,要求打回去重做。不管诗一开始有怎样的动机和目的,现在都必须兼顾一个明确的主题。少了主题,一切免谈。甚至会倒逼着更多的读者通过领悟一首诗的主题来评判这首诗到底写得怎么样。那些平时不擅长操持诗之主题的诗人这下子就会吃亏了。于是,他们纷纷会打听起主题到底有哪些具体的获取途径。于是兜售主题清单的人获得了商机,他们赶紧列出了一份清单。在这份清单上,赫然入目的五个来源包括:其一,个人独特经历或生平轶事;其二,社会现象;其三,历史事件;其四,周边环境或自然景观;其五,哲思之中或已有之诗、未来之诗之中。来源众多,诗人只需要灵机一动,稍微集中一下思想,就能不费吹灰之力获得一个相对明确的主题。更别提,久而久之,主题会主动找上门来,给诗人下订单。敏感的诗人还会注意到诗的主题极为类似于诗的作用。
  如果将诗的作用简化为兴观群怨,那么,诗的主题性机会也可以从这四个方面涌现出来。尽管这些机会不一定都能形成明确的主题,但就形成主题性功效而言,的确可以算是迈出了一大步。善于捕捉诗的主题的诗人一定尝过这方面的甜头。他们知道在诗中树立了一个主题,就能拥有一根伸缩自如的、一以贯之的经线,它和一首诗自上而下发展中不断由左向右陈列开来的行与句所构成的纬线,一起交织出一首诗的命运进行曲。我们可以将诗之主题当成诗自上而下发展中所形成的文法运动的内涵建设,要么一首诗的发展受激于事先拟定的主题,要么正在恳切地通过连续的递转来追求一个迫在眉睫的主题。主题不是在措辞属性、句法结构这两个层面显示出来的,而是在文法运动层面一展身手。主题不是以随处可见的形式与观众见面,而是以一种不时溅射的方式令人动容。诗人的确渴望在事后指着一首诗告诉他的读者,这儿有一个醒目的主题。但这种渴望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兑现。主题不能以渴望的形式自动形成,还需要一种建设者的实际行动来使之完成。也就是说,主题的塑造与完工有赖于措辞属性与句法结构的精心呵护与共同促成。可以说诗的主题是在文法运动这一层面上当作一个内涵建设来对待,但是从诗人创作的角度来看,主题这根经线仍然可以一段一段地化繁为简、大事化小,与诗的每一行每一句有商有量,一点一滴地透露出来。在诗中每一个经纬相交的节点上,主题的色泽都透亮不息。
  诗的主题的预先安排也有可能让一首诗的类型赶紧对号入座。当一位诗人要去谈论一个政治事件时,这首诗就很可能纳入政论诗范畴。当他要去描写一只鸟,就有可能写成了一首咏物诗。诗的主题前有诗的主题性机会做掩护(有一些机会肯定是当炮灰用的,并不能兑现为主题,折损率在这一进程中还是蛮高的),后有诗的类型做挡箭牌(乃至于有的读者认定这首诗是抒情诗或纪游诗或叙事诗等等类型,就不再做进一步的探究,忘记了类型之后还藏着掖着一个明晃晃的庄重主题)。读者若是无心去辨别或辨别不了,那算不了什么损失。诗人自己却不能不当真或不在意。自始至终,他在创作中都要清晰地意识到他在跟一个怎样的主题为伍、周旋,他必须清醒地意识到行进之中,手里握着的是一根怎样的经线、有没有经钱、怎么安置这根经线。如果说诗的主题这个说法还有点朦朦胧胧、含糊不清,那么经线这个比喻性叫法就会让人铭记在心,创作中的诗人就会明显感受到一首诗是否缺失了这个东西、这个成分、这个要素。这根可爱的经线伸缩自如,无坚不摧又弹性十足,如果一位诗人不能强烈感受到这一点,不曾在这根有时看上去像钢丝绳一样的经线上跳来跳去,他就算不得一位强劲诗人。强劲诗人说到底,每一次写作都是为了一个主题,总有一种慷慨奔赴一个主题的决心。我们经常说高手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这里的“有没有”很多情况下对于诗人来说,指的都是诗的主题,而不是措辞属性与句法结构层面的基本功。就是问一位诗人通过一首诗到底想提供些什么,一首诗完成之后,在诗歌王国里能产生怎样的边际效应。
  在所有要提供给诗歌王国的贡献中,诗的主题总是最健硕的那一个。既是诗歌王国最想要的,也是诗人最渴望奉献的。强劲诗人对诗学进度或全貌的理解往往是通过那一个个出色完成的诗之主题来进行的。我们对诗的深刻认识总是得益于诗的主题带给我们的印象。很多情况下,我们不是被一首完整的诗捕获了心灵,而是因为这首诗的某个主题让我们久久难忘,是诗将一个主题送上门来,然后在我们的余生中再通过这个主题来回想这首诗的恩德。很明显,诗的主题不只是交代这首诗写了什么,不是信息汇总之后的要点提炼,不是内容提纲,也不仅仅是动了真情的诗人到底给出了一个怎样的情感支点,还包括诗学层面的内涵建设。诗的主题其实更多的就指向诗学范畴里有关于诗的主题的种种观念。简言之,诗的主题不仅仅关乎它自身,还有关于诗的主题何以如此、何以形成、何以驱动、何以奔赴等一系列诗学观念。甚至可以说诗的主题理解进度往往发生于我们对一个更好的诗的主题的构想能力分值之上。诗的主题是其一,关于诗的主题的诗学观念的进一步探讨是其二。诗的主题并不是作为一个终极成果一了百了,在自身生成的同时,也撒开了诗人紧紧拽住的它的手,让在场的诗人深切体验到诗的主题来得不容易去得却很匆遽,稍不留意,诗的主题就以可见的形式消失了,迫使诗人进一步反思他为何要去跟诗的主题打交道,得到了诗的主题是否就得到了一切,没有得到诗的主题是否一事无成。一个关于诗的主题的升维模式总会在强劲诗人面前展现。




  如何验证一首诗找到了自己理应的主题,或者诗的主题有哪些具体的属性?我们可以从四个方面来探讨一下主题的属性:其一,上行下效的延展性,主题往往不是由三言两语促成的,应当有一个运行或运动的进程,借助于诗的文法运动,或融入其中,或出于其表,若即若离,有一种为了达到目的而允许自己体现出分环勾连的运营策略,不怯于做给别人看;其二,抱合于一的紧束性,主题有一种收敛效果,能够使形散之力有效拢集在一起,不致散了架,也不致迷失方向,使得诗人所要交代的事情、抒发的情感都有一个主心骨,或表现为一个清晰的结构,或寄存于一个明确的意象,或萌动于一份浓烈的感情,将分散在各行多句中的意念统辖起来,听命于一;其三,沉浸其中的深思性,主题对于强劲诗人来说,不是以这一次某个主题的形式抛头露面,而是以所有主题汇聚于这里的形式,进行一次全然的掌握与了解,也就是说,没有深度的主题不能当成主题来对待,主题必须富有活力,并有一种看向深渊的俯瞰能力,对应于使用主题的诗人来说,他必须有一种深思的能力,就好像在混沌的局面中,在自我的旋转与主题的旋转中,他能够找到诗如恒星一样公转的法力;其四,由此及彼的过渡性,合格的主题总是能够适时地从主题范畴中悄然隐退,而不是始终占据诗的显要位置(不跟诗这样一个主体去分庭抗礼,抢诗的饭碗,就好像主题能够和一首诗平起平坐),主题意识到自己的使命已成之际就会呈现出得体的过渡性,有一种登岸舍筏的决心,有所克制地将自己理解为是一个工具而不是一个目的,是一个中项而不是一个终结,将一切功绩都归于诗而不去撕裂诗或损害诗的威信。
  判断一首诗有没有主题,除了一以贯之的那根经线可以拿来一用,还有就是观察这首诗里面有没有一个树型结构。一首诗中要么有一棵树,清晰可辨,要么有一棵树的影子或一棵树的形象,摇曳多姿,引人入胜。即使没有这二者,也应当还会有关于一棵树的意念弥漫其间。总而言之,一首诗之中总有一棵树的形象,作为诗的主题的代言者出现。毕竟我们不太好直接说出诗的主题是什么,但可以理会诗的主题的形象最有可能是什么。最有可能是一棵树,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一棵有主干与分支的树,一棵有伞形风貌的树,一棵懂得乔装打扮的树。我们对树的理解有多少种,我们对诗的主题的获悉也就有多少回。设定一棵树的形象代替诗的主题,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虽然算不得振聋发聩,但也能够使之赫然入目,能让创作者意识到他正在写的这首诗像不像一棵树、有没有一棵树,就好像诗的每一行每一节都要放到与一棵树相类似的成分上来考察,端正诗人的意识,使之保持清醒的头脑,时时刻刻都要辨认自己在诗中种下了一棵怎样的树。既没有树又没有经线,这首诗就可能仍处于尚未完结的状态,或者松松垮垮,经不起挤压与推敲。要么诗人一眼望去就看见了一棵树的雏形,知道一首诗的奔赴就是为了让这棵树定型,照着这棵树的形象去写这首诗即可;要么这首诗在混沌中生成,一开始诗人毫无章法、了无心得,写着写着,因为获得了一棵树的体貌,才稳操胜券,修修剪剪之后,使得这首诗最后能够与意念中的那棵树保持完美的匹配,就好像诗中有一个树型的模具,诗人思想和情感的岩浆倾入其中,生成了一首诗的骨骼,现在,模具即使拿掉,这首诗也可以独立成形,茁壮成长。
  尤为重要的是,诗的主题是通过流线型的文法运动逐步达成的。既有起承转合所体现的延展性,又有伸缩自如的弹跳力,注重深度又关心密度,要求诗人尽可能从措辞属性与句法结构这两个层面超脱出来,快速进入文法运动的自我觉知状态之中。主题的生成绝不是一蹴而就,一点即通,不是以固化的形式,而是以流动的形式,通过调动全部篇幅来达成。不是在局部上求突破,而是在全局上谋发展。主题的酝酿确实会使得文法运动的痕迹更加明朗,使得一首诗除了自上而下的起承关系明朗化,还产生了主次之分、先后之别,乃至于我们为了得到轻重缓急的悬殊感而甘愿献身于一个又一个悬念。即便是一首十行以内的短诗,仍然有理由获得强劲的主题,仍然可以通过主次之分来获得明确无疑的层次感。与其说主题使得一首诗像极了一棵树,不如说使得写作中的诗人像极了一棵树。一阵雨从天而降,落入一棵树上。诗人要么站在室内观察室外的那棵树如何与雨水周旋,要么正伫立大树之下,感知到雨水如何渗透进树型空间。又如一阵风刮来,树叶或树枝随风舞动,诗人处于不同的观察角度,以判断树的变化,然后将诗人此前所附带的心事叠加其中。在风雨的外力作用下,树已经起舞了,显示出某种应对的策略与姿态。但这还不是主题。主题在于诗人以人的力量投放某些人事方面的信息与之共振。多种力量混合在一起。诗人趁势观察自己的力量在所有力量构成的总和中正处于一个怎样的此消彼长的变化过程中。事情正在发生是其一,事情如何发生是其二。
  于是,他顿时意识到诗的主题既是事情应该怎么发生,又是诗为何允许一件事情次第发生。诗同时许可两方面的主题交相辉映,争奇斗艳。而“诗是这首诗的主题”跳出来大声疾呼。所有对于诗的主题的讨论,最后都会落实到“诗是这首诗的主题”这一核心论点上。我们对诗的主题的设计与实践说到底都是想以一个外在于诗的主题的名义再一次考察一首诗有怎样的能耐、会有怎么样的应变,在新的一次运行中文法运动有没有一点点新意。当所有的主题都被我们一一勾画出来,列出清单(不管是主题的清单,还是主题用法的清单),到最后,在场的所有诗人都会意识到诗是这首诗的主题。这首诗的主题是所有诗的主题。既然我们无法给一首诗自上而下一以贯之的经线一个确切的名称,既然我们无法准确说出寓居在一首诗中的那棵树的品种,那么我们对于这首诗的主题所接触到的诗学范畴到底指的是什么也就不必再进一步去命名。现在我们意识到,诗的绝大部分主题都变成了一个中项,舍筏登岸的那个岸原来就是这首诗的诗学认知分水岭。通过一首诗得到诗的全部密藏,这就是天下之诗共享的主题。有没有主题是其次,更好的主题在哪里才是重中之重。因为我们已经厌倦了随波逐流,厌倦了久久探索却一无所获,我们对于一首杰作所贡献的主题倾慕不已,而我们竭尽所能想得到的无非是能与之媲美的那个无与伦比的主题。如果这样的主题目前尚未得到,但我们的主题精神定然闪闪发亮,就好像一首诗不足以生成一个赴汤蹈火的诗人形象,我们就会毫不吝惜地烧毁它,而期待在下一首诗中继续为之痴狂。

2024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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