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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什么是诗学观念?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05-26  

木朵:什么是诗学观念?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
  ——庄子

超然侔壮观
  ——杜甫

觉悟当念还
  ——陶渊明

观念是纯粹的可说性,即通过所有名称让其具有意义的东西,但语言中没有一个名称或概念能达及自身。
  ——吉奥乔·阿甘本

当我用语言来思想时,除了语言表达式以外并没有什么“意义”呈现于我的心灵之中:语言自身就是思想的载体。
  ——维特根斯坦

经验的对象永远也不是自在本身地被给予,而只是在经验中被给予的,并且在经验之外根本就不实存。
  ——康德








  我们对一首诗(的某一部分属性)有个看法。这个看法是这首诗带来的,刺激了我们的阅读经验或创作体会,从而在彼此双向奔赴的进度中,使我们单方面形成了一个认定。尽管这样一次认定还不知深浅,我们也不一定会继续深入下去弄个明白,但我们仍然能够相对清晰地判定这里有我们自己的一个看法。这个看法很有可能与我们所看到的这个作品没有任何从属关系。甚至这首诗的作者还会来谦虚地询问我们对这个作品有怎样的看法。我们持有这样一个看法,以保持我们自身的独立性,以便我们与一个作者身份有所区别。可是,如果说我们通过作品了解到作者的一个观念,那么这个关于观念的说法就和一个创作者形象密切相关。这首诗的作者当然值得拥有一个或多个观念,以便在创作之余面对他的读者(的百般挑剔)。而我们作为读者,也可以在阅读过程中带入我们自己所持有的观念,以便与这首诗的作者观念进行交流、碰撞。不管是诗的作者还是读者,都意识到围绕着这个作品的种种观念似乎并不呈现在作品的字里行间,不在作品之内,却在作品附近某个地方,独立于一首诗而能够被各方面人士所探讨,就好像我们可以分开来讨论这首诗的某些属性和这首诗所转达的多种观念。当我们作为读者的看法与作者的观念相契合时,他一定会鸣谢我们抓住了其中某个要害,洞察了作品的真相:不仅看懂了字句行,还窥见了他的内心。而作品中的观念既流淌在字里行间,也流淌在作者的心智系统之中。
  作品中可见的那一部分由各种字符所组成,或基于字符呈现出句意、节奏及上下文关系。然而,不可见的大部分需要善动脑筋的读者去破解,首先碰到的一个难题就在于:读者所持有的阅读经验或围绕诗学问题所形成的既有观念能否在这里与作者通过作品内蕴的诗学观念形成必要的交集,产生出良性共振,以便双方面携手造成境界的提升?这里显然存在一种分歧:读者带来的看问题的方法与作者在这首诗中解决问题的方法是否存在巨大的差异?有没有彼此取长补短的机会?即便双方奉行的是同一种诗学观念,但从两个不同的角度来审视,能否经受得住两个矢量的撕扯、扭结与撞击?于是,每一方都会问对方:你所谓的“诗学观念”到底指什么?很明显,从作者的立场来看,这个问题更容易得到答案。至少可以从这样几个角度或问题来理解:其一,关键是诗人在处理素材、题材或主题时准备采取的策略,也就是应对之法;其二,指向诗人对一首诗内部的要素、机制、力量的接受状况和掌握程度,他是怎么理解一首诗的运行机制和生成原理的;其三,诗人对于一首诗创作前后面临的背景、环境、命运而形成的价值判断或主观意图;其四,通过一首诗的添加,带动了他对文学史或文明史何等程度的改变,他在这样一个微弱的边际增量中获得了什么、感知到了什么;其五,不限于一首诗,诗人如何全面看待他所使用的语言,以及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使用这门语言的人的情感,语言的命运、人的命运,乃至真理的命运,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诗人头脑里的诗学观念随着一次次文本实践得以增强增多。一首诗中如果确然存在某些新的诗学观念,那么他的头脑里也随之增加了相应的分量。一个诗学观念的确可以同时并存于诗人所写下的诗作与他所拥有的一颗非凡的头脑之中,并不会出现此消彼长的情况。并且有一点是十分确定的:诗人头脑中的观念不是哲学意义上的,而是诗学意义上的,并且经得起实践检验。所以,我们在理解何谓诗学观念时,不应当手忙脚乱地去哲学书籍或哲学家那里寻找定义或定义的原则,而应当从历来有之的诗作与诗人观念中去提取新条件下创作之际所需的概念。而且可以更为大胆地表述为:诗学观念并非观念的一个分支,而是它本身,而是诗人所拥有的观念的总和或总称。在强力诗人这里,除了诗学观念,别无观念的其他形式。尤为深邃的情况是,当强力诗人之间正在讨论某些诗学主题时,他们往往会跳出具体的文本而就一些明确存在的诗学观念展开交流和切磋。我们已经意识到了诗学观念的确可以漂浮在一首诗的二维平面之上独立存在。它既在字里行间洋溢,也在平行于字面之上的某个空间徜徉,当然也活跃在诗人的心智系统之中。它既是经验的一部分,也是经验的总和,当然也是运用经验时诗人的精神状态以及他的志气与心气。如果将可见的字里行间理解为实然状况,那么诗学观念完全可以在应然状况中与之对峙。如果说诗人写下的句与行能让诗人明白这样做是对的而那样做是错的,有一种知其然的效果,那么诗学观念还会诱导他步入知其所以然的地步,催促他去追溯一个早于文本实践的时空环境,在那里,诗人正打算焕然一新,跃跃欲试。
  在一首诗创作之前,诗学观念就已经存在,因为诗人此前已经有过深切的创作体验。这时,我们会察觉到诗学观念正变成一个中项:介于一首已完成的诗与一首有待完成的诗之间。于是,诗学观念会呈现出两个特征:既定性与生长性。一个来自于已完成的作品之中,那种具有总结性和遗憾色彩的表示,一种是蓄势以待,准备去更新写作技法、处理新题材的决断。尽管诗人可以用诗学观念来写一首诗(即使最懵懵懂懂的诗人都会持有相应的观念,这是一个写作前提),但绝大多数情况下写出来的绝不等同于诗学观念而是有别于它的一首诗。诗兑现了部分的诗学观念,或者说挑最紧要的诗学观念呈现出诗人的抱负,但又不安分地跳出诗学观念的束缚,总有一点其他的情况洋溢出来,暂不论这里有一点点新的诗学观念的苗头。那种已经生根发芽、显得强劲的诗学观念总是不免迫使一首已写成的诗或有待完成的诗也变成一个中项,让它为自我更新或体系上的焕然一新提供一块跃进的跳板,一首诗就像一块渡河的筏子,过了河就会被乘客所抛弃,而舍筏登岸的乘客正是那个志在必得的诗学观念。由于自己是过来人,诗学观念力图将它所染指的每一位诗人每一首诗都变成一个中项,使之始终处于一种过渡状态之中而不得自满自足,总要去追求一个更好的结果。由于诗学观念本身不能完成这一创举,必须通过诗这一种具体的作为和实践活动来实现目的,所以那种中项的印象与企图挥之不去,总容易被敏感的诗人察觉到。他们完全可以通过更新自我的诗学观念而不受制于既定的诗学观念,牢牢把握住自己的主动权,使诗学观念不能成为一个主宰者。




  诗人更愿意得到的是诗,还是诗学观念?写更多的诗,并通过数量上的积累达到质量上的蜕变,这是强劲诗人必要的抱负。但他同时也感觉到量变的是诗而质变的是以更好的诗为幌子的诗学观念。写那么多诗,最终,诗人得到的或最渴望得到的是淋漓尽致的诗学观念,是至纯至刚的诗学观念,是优秀诗篇之中涌现的、洋溢的那些闪闪发光的诗学观念。诗人不是通过诗去获得诗以外的荣誉,而是获得诗的结晶(诗的福报从诗中来):诗中最活跃却又最坚硬的诗性。乃至于,有一天诗人记起某一首上好的诗,已经完全不记得诗的排列组合的具体形式,但记住了这首诗流露的一个显著的观念。更可敬的是,一首诗所要呈现的从形式到内容无一例外都是诗学观念。诗一旦要开口说话,或为自己申请怎样的特权,启齿之际就是诗学观念从诗的二维平面上耸立起来,使得诗成为一个三维实体。诗学观念不但在总体上从诗的海平面浮现起来,而且仅仅是两首诗的对比、叠加就能产生出意想不到的诗学观念样品,甚至可以说,一首诗加上另一首诗的和是诗学观念,一首诗减去另一首诗的差,也是诗学观念:共性是之,差异亦是之。就好像诗学观念总在写作进程中伺候着诗人,随时观察着诗人的成长,为诗人每一次出手表现打分。诗是一个成品、容器、载体,诗学观念就像挂壁的琼浆,与别的成分明显区别开来。但你又不能一口气单独得到它。要品尝它的滋味,必须灵敏地用舌尖从所有的成分中识别出它的独特存在。
  从诗人创作的角度来看,他要去完成的肯定是一首诗,而不是一个诗学观念,而且最终成型的肯定是诗,也不是诗学观念。尽管诗学观念能够被一首出色的诗所管辖、约束和充满,但基于创作的本性,诗学观念在这样一个流程中占不到半点便宜。然而,创作之余,包括作者本人在内的讨论者开始来回顾一首诗的生成原理或运行机制时,或者畅想下一首诗的雏形和可能性时,由于诗要么已经形成了,要么尚未形成,就不再变成首先要面对的对象,讨论来讨论去的这时就只有诗学观念。尽管还有很多人在讨论诗人创作的时代背景、生平轶事或行文风格,但这些因素都是为更高超地讨论诗学观念做准备的。一首诗摆在讨论者面前,每一个参与者所发表的高见中都不再是这首诗的特性,而是关于这首诗的种种要么来自作者那一方要么来自读者这一方的诗学观念。只有诗学观念才是讨论的范畴和主题。不妨说,在诗生成以后,所能讨论的只有诗学观念了。如果讨论现场上只是触及一些诗的特性、诗人的设想或风格演变路径、互文关联等等,而不触及到更为抽象的诗学观念,那就只是在讨论诗的皮毛而不是血肉了,更别谈那一张魅力无穷的神经网络。和一首可见的诗相比,诗学观念的确显得更为玄妙而抽象,但实际上我们瞪大眼睛去看一首诗,绝不是去看这首诗的构成元素(字、句、行),我们在字里行间看到的从来都是要么诗人主导的要么诗人受到指导的诗学观念。我们这时需要稍加分辨的是,最先映入眼帘的诗学观念处于哪一个层级,而我们透过这首诗,竭尽所能又能抵达到的最高层级在哪里。
  不能说我们感知到了诗中存在一个诗学观念,就觉得了不起,就觉得可以交差了事。因为同在一首诗中,诗学观念也有高下之别。这种高下之别既可能是作者造成的(由于诗人的能力受限,他在一首诗中所展现的诗学观念的一个模型并不是尽善尽美的,并不是最高级别的,甚至比前几天写的一首诗所呈现的一个诗学观念还要逊色一些),也可能是读者层面的差异性带来的对这首诗的理解所形成的诗学观念的参差不齐(在同一首诗同一个地方,不同读者看到的深度不一样,从中获取的诗学观念的等级不尽相同)。一首破绽百出的诗和一首超凡脱俗的诗可以同等地提供高品质的诗学观念。诗学观念的获取或供应有时跟诗本身的质量无关,而跟参与讨论的人士的理解力有关。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到,一位诗人通过创作得到的一首诗所激发的种种诗学观念的交汇并不能完全归功于诗人自己,因为他很可能写了一首水平较次的诗,但确能反向激发出人们对一首更好的诗之样态的想象力。一种高级的诗学观念仍然可以从一首平庸之作中浮现出来。这个时候,我们可以断定诗人得到的只是一首诗,而不能将这首诗所激发的所有诗学观念,不论高低,通通尽收诗人囊中。诗人如果要声称他通过一首诗斩获了怎样的诗学观念,我们只认定其中和他的诗力相对应的那一部分。与诗人得到一首诗的自豪感相抗衡的是,读者可以从这首诗里淘到一个诗学观念。进一步来说,诗人得到诗,这是一种天然的权利、一项劳动成果,但读者如果投注心血却什么也得不到,那就显得不公平,所以哪怕不记名地得到一个诗学观念也是莫大安慰。
  强劲的诗人不会只满足于得到一首诗,当然还希望能从这首诗中永固地得及一个与此前有所不同的诗学观念。也就是说,诗的署名权显示的那种独占色彩也可以在一个语惊四座、独具一格的诗学观念中显示出来,并标记为这是谁率先提出的一个简要的说法、称谓或术语,对应出这个诗学观念的独占权,尽管其他人也可以分享这一观念,却不能从形式上据为己有,就像那首诗一经署名,其他人再也无法撼动它的归属。读者要感激诗人一首诗带给他们的快乐、营养和收获,往往就是因为他们能从中沾光,分享到某个诗学观念的光辉。为他们所用,却不能为他们所有,于是,这个被分享的诗学观念持久地为容纳它的这首诗的作者带来回报。这首诗成为某个诗学观念的原始出处或最佳归宿,而诗人所渴望的回报正是这样一种认定上的荣誉,因为它既是首创的又是利他的,况且,能够被追溯到这首具体可言的诗的层面上来。诗既存放了一个诗学观念,又持久展示它,并以兑现了诗人的抱负为荣,始终在告诉人们:诗人创作有时候是为了得到一首具体的诗,那些诉诸诗的情感、智慧、态度都因为有了一首具体的诗才有了相应的表示;有时候只是为了得到一个诗学观念,因为这样的观念仅靠它自身无法独立呈现,它既不是纯粹的文字,也不是字里行间的某种空白,必须紧贴着一首说得过去的诗、站得住脚的诗,来顺带呈现出其本真,但它又谦逊,从不喧宾夺主,不去抢夺诗作为一个实体的光芒。如果有人说诗与诗学观念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诗学观念并不会反对他。




  你可以说一首诗里面有一个明显的诗学观念,也可能有两个或三个,甚至更多。你也可以说诗中有一个比较高级的诗学观念,或这首诗的作者呈现出来的是相对低级的诗学观念。诗学观念既有数量多少的估算,又有高下之分的衡量。但诗学理念则不同。诗学观念如果能够合理地与诗学理念区别开来,就表明你对它的认识又上了一个台阶。诗学观念的发散性和随机性的确有可能让它背负坏名声,就好像一个心浮气躁的人总是静不下来,听不见自己内心的声音,或者说,他没有办法将自己的私心杂念全部凝结为一个清音。万千思绪或思虑混杂在一起,互不相让,相互缠绕,分不清谁是谁,乃至于你没办法顺着苗叶连根拔起一个明确的诗学观念。你找不到一个诗学观念的根到底在哪里,这就是诗学观念的症结所在。一个诗学观念既可以根植在一首诗中(诗如土壤,但不是根),也可以从另一个诗学观念的破绽中绽放新芽。就在此时,诗学理念突然站出来自我指认,说它就是那绽放的新芽。的确有人看见从诗中生长的或从另一处绽放的是诗学观念,也有人认为那应当是诗学理念才对。诗人当然可以说在他的作品中洋溢着充满活力的诗学观念,难以想象一首没有诗学观念同步生成于其中的诗。但是如若问他诗中有没有一个诗学理念,或他执行、兑现了一个怎样的诗学理念,这位诗人恐怕要稍微考虑几秒钟。就在这短暂的犹疑之中,他其实凭借第一感觉已经区分了什么是诗学观念什么又是诗学理念,仿佛他已经意识到诗学理念要比诗学观念更为高级。
  在一首诗中,诗学观念杂多而无序,常有主次之分。有时主要围绕一个核心诗学观念运行,但仅凭这单一的诗学观念肯定不能生成一首完整的诗,还必须有其他或强或弱、或明或暗的诗学观念环绕其中,共同造就一首诗的深沉。诗人但又心里明白,此次出行就是为了营造一个明确的诗学观念,其他的观念紧随而至,要么不是出自他的本意,是习惯使然,要么略尽地主之谊,并没有细心照顾。他的心里只装着一个主要的诗学观念。这个观念就像在观念丛中挺身而出的一朵奇葩,他被它深深吸引住了。很明显,当诗人在一首诗的场合中精心伺候一个诗学观念,打磨它,雕琢它,就很容易使得这一个在其他场合中没有得到特殊照顾的诗学观念面貌一新地变成了一个审美对象:它不但能够构成这首诗的写作任务,而且它自身通过这样一次诗人与诗的双向夹击与锤炼,而可能摇身一变为晶莹剔透的诗学理念。随之而来的是,纯度提升了,理性的光辉更夺目了,就好像它是被诗人所发现的一个真谛。即便算不上是第一次被人类所结识,但至少在这位诗人的创作生涯中就他本人而言第一次被触及到了内核。现在这个与普通形象的诗学观念不同的诗学理念带来了更多的意味。这个诗学理念首先造成了一个求真的诗人形象,一个去探寻真相或追求真理的诗人通过一个真命题去获得他渴求的解法与原理,就好像要在观念丛中成为一个真命天子。既是一个发现者,也是一个主宰者:是他将一个更能够被理性把握的观念从杂多的诗学观念中拿了出来,变成了一个更能被其他人所接受或普遍应用的诗学理念。
  诗学理念为众多诗学观念提供了一条晋升之路。每一位诗人都可以指着他所写下的一首诗,声称其中洋溢着杂多的诗学观念。然而,他却不一定能够有胆色认为这里至少有一条拿得出手的诗学理念。因为他可能自己都没有想清楚一个诗学观念是怎么运行的,又是如何出现在他的诗中。即便一首诗如他所愿是一个严密的实体或主体,稳稳当当地承载了许多怎么跑都跑不出去的诗学观念,但是如果没有相应的觉悟,他在一首诗中所看到的或所得到的诗学观念就太有限了,并且逊色于这首诗实有的(更别提应有的)诗学观念的总量。一位生长型诗人的确有必要坐下来,将他最得意的一首诗摆在面前,然后列出一张诗学观念清单,看一看他从这样一首耳熟能详的亲炙之作中到底能够端详出哪些具体可言的诗学观念。列出一张观念清单,就能够衡量出他的诗学觉悟到底有多高。一旦他在清单基础上还能够详细说明哪些诗学观念是他照搬的,哪些有过他使劲而发生轻微变化的,哪些是他异想天开发明的,哪些是他的同时代人尚未能熟练掌握的,并为种种诗学观念分类定性,就可以宣称自己占用或占有过这些诗学观念。这是提升诗学觉悟和修养的第一步,也是认清观念丛的实践路径。只有做好了这一步,才有资格来讨论他从观念丛中能获得怎样的理念。感性的认识变得知性起来,从而为跃进到理性做了充分的准备。从诗学的角度来看,在这里并不建议大家采用哲学家思考问题的办法。在这里,只要求诚恳的诗人用好观念清单这一招,就可以使自己如虎添翼,从一首现成的诗中找到一条脉络清晰的认知链条,就在原先的局限之处产生新的生机。
  于是,一位强力诗人不但是一首诗的创造者,而且是诗中观念清单的真命天子。言下之意是,诗人并未因为一首诗完成了而如释重负、使命结束。如果他尚未得到一张赏心悦目的观念清单,他的诗就仍然处于一种尚未完结的状态之中。如果体察不到这一现实困境或危机,他就称不上强力诗人。残酷一点的说法是,他通过一首诗所得到的能量小于一首诗能给予他的所有。他绝不能支支吾吾地遮掩过去,说一切尽在一首诗中,多说无益。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必须有能力对着自己一首诗再说点什么,而不是死板地当众朗读这首诗。他要定睛看一看得到公认的那首诗是不是小于耸立其上的一首更出色的诗:有没有这样一首更出色的诗,二者之间还差一点什么呢?于是,凭借诗人已经练就的能力,去写出这首更高更强的诗成为下一阶段的使命。他必须琢磨通过哪些切实有效的方法才能抵达这样一首诗。这样一首诗是不是被某种更高级的诗学观念所统辖?要腾升到那个高度,是不是要将现有的作法体系砸碎了重建?在抵达那个高度之前,还有哪些功课要做,还有哪些差距要弥补?这里所说的功课和差距对应着哪些可以一一列举出来的诗学观念?一张尚未写满的、有待延展的诗学观念清单跃然纸上。那些静下心来凝视桌面上一张观念清单的强力诗人猛然惊醒于自己的所作所为,就好像曲终人散之际,乐曲以及弹奏者的兴致才刚刚开始萌发,一支更高妙的曲子才刚刚响起。音乐中的音乐,诗中之诗,正是理念之所在。理念所倡导的目标一方面是生存真相(牵涉到使用语言的人),另一方面是语言真相(牵涉到人所使用的语言),二者最终服务于真理。




  但抵达诗学理念这一步还不够。理念虽然保留了从诗学观念中获得的出处(的那个靓影),并且以某种超脱与升华的气质,显示出一个更高阶的版本,就好像到了这一步,诗人的观念更为出类拔萃了,而为了区别于此前的地步遂更名为理念,但就其本质而言,它仍然不是一个最终的归宿或最高的愿景,仍然摆脱不了某种过渡性色彩,仍然具有某种中项性质。这是需要每一位诚恳的诗人小心应对的。一个理念的捧出,既表明诗人能够更熟练地运用这个被提炼出来的理念,而且屡屡奏效,又显示了该理念放之四海皆准的某种硬性规定般的力度,就好像这已是利益共同体应有的一个共识,是诗学讲义中被加黑的一个章节标题。理念溢出了一位诗人的观念园囿,还要走向一个流派或一个圈子,甚至一个时期所有诗人的脑海里,并能够和不同历史时期的其他被萃取的理念分庭抗礼,与之一同串珠成链。理念的确起到了使整个观念体系更为整固或显示其轮廓与脉络的作用,并能够使单个的尚不知其底蕴的诗学观念有一个扎实的理论基础,可以继续向上发扬。理念包含了观念的生长性,预示着某些观念将会统括为一个理念,某个观念将会升格为一个更精准的理念。从数量上来看,理念做了减法,远比观念少;从质量上看,理念因为加入了强劲的理解而使得观念的阻隔纷纷被打通。理念是澄明的、自圆其说的、流速均匀的、畅通无阻的,乃至于把它写在纸上,不谙世事的诗人都能够瞬间被它的磁场所吸引,三言两语之下,就能感觉到理念向人群抛洒的理性光辉。
  在理念趋于闭合、获得既得利益、达成共识的时刻,它的权威性地位肯定会受到挑战。对于创造力饱满的诗人来说,每一个被概括出来的理念或通用的理念都会在实践活动中遭受质疑。这是理念的宿命。不接受质疑的理念不是好的理念。尽管它在形成自己既定形象和内涵的左侧曾经冲破过重重观念的樊篱,接受过人们的质疑,但现在,在它的右侧,在它要奔向另一个更高处的进程中,还必须完成一次必要的自我否定。它应当开放出一股质疑的精神,甚至可以说,它应当因为自己的生长性如此明显而号召更多强劲诗人顺着它的梯子往上爬,将它踩在脚下而不是将它当作一把伞永远撑在头顶上。诗学理念不会因为自成一体而完全将它曾经面对过的汪洋恣肆的诗学观念置之不理,以为自己已经洞察所有的真相而冥顽不化,罔顾与它同时并存的其他诗学观念仍在索要一个生成的资格和归宿。一个曾经被概括过的诗学观念仍然有理由站出来质问:我真的被概括了吗?(理念抽成之后,我真的成了一堆残渣吗?)真的因为理念的出手而完全丧失了其他生成方向的可能吗?如果理念是一成不变的、居功自傲的、便宜从事的,是一条屡屡奏效的铭文,那么,这样的理念肯定首先要遭受质疑。因为它曾所统辖过的丰富的诗学观念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是活跃的而不是僵化的,理念尽管凭借属性上的稳定性一度让众多诗学观念方寸安定、一心归向,但如果它就此停止生长,按捺住了从观念渊薮与生俱来的冲动性色彩、成长性天分,那么,理念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
  于是,理念应当自觉地朝下一个方向跃进,以完成观念自一开始向一首诗所许下的三级跳的诺言。观念的活力与活性绝不会被一个看似与自己相反相制的名分所代替,在观念看来,理念的目的性实在是太强了,分出高下的功利意识也太强悍,总在否定些什么又总在浪费些什么,从来就对观念挑三拣四,看不惯,从杂多中寻求一致性这样的做法既合理又蛮横,诗学观念有苦说不出,口服心不服。当它看到理念自身难保、岌岌可危时,也很好奇比理念更高级的形态会是什么。一位诗人拥有如此之多的诗学观念,然后又有简明扼要的诗学理念,最终他会变成一个怎样的人?他还想得到什么呢?这样的疑问,诗、诗学观念、诗学理念都想得到答案。考虑到诗学观念发轫于诗的细致末节处,涌现着诗人的创作初心与愿景,而诗学理念出色地完成了对观念体系的概括、提炼与反思的工作,显示出去芜存菁的系统化、理论化的诉求,体现了一个中项的基本禀赋,这一系列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做好了,现在,的确要设计出一个最后的说法,以便完成从观念到理念再到它的三级跳,形成一个自洽的循环模型,而这个能担当此任的说法必须同时具备两个特征:一是保有诗学观念的杂多性与活力,二是不亚于理念所具有的那种动辄高度概括与精确说明的能耐。我们可以举一个浅显的例子:一位强劲诗人,我们称他为“诗学观念家”好呢,还是称他为“诗学理念家”好?如果非要给他一个有别于“诗人”的称呼(却又一点也不逊色于这个基本叫法的另外一个称谓)不可,你觉得最好的选择是什么?
  如果是我,我当然乐于被称为“诗学思想家”。基于这一心理上的甄别和层次认定,于是,我们立即找到了高于诗学理念的那个说法:诗学思想。类似于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这样的否定之否定框架下的三级跳,诗学观念、诗学理念、诗学思想的确携手演示了一位强劲诗人诗学能力上的演进路径。当我们在日常的诗学讨论中要称呼一首诗所流露出来的诸多形象、观感、体会,以及参与讨论的人各种想法,以及必要的争论所依据的理论前提及理论演绎的进度时,我们都可以结合这三个叫法来一一落实各自所处的阶段、地步与层级,并借此区分不同能力的诗人分别处于哪一个晋升的阶段之中。我们能够清晰分辨刚刚一位诗人所说的观点、所流露出来的想法对应的到底是三者中的哪一个,再也不会含糊其辞,分不清一位诗人的想法与观点到底具有怎样的品质与属性。一个万全之策在于,如果实在分不清一位诗人当面跟我们讲的那滔滔不绝的言论之中流露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们可以一概称之为诗学观念。因为这是一个叫法上的起点,无论是后续发展的理念,还是臻近高点的思想,都是从诗学观念中演化而来。不是所有的诗学观念都可以变成一个理念,也不是所有的理念都可以对应出一个思想。一个有趣的说法是,诗学理念居中调节​,在它的左侧,存在一个由杂多向一致转化的进度,而在它的右侧,出现了一个逆向运动,由一致再度转化为杂多。如果说杂乱无序的诗学观念并未因概括出理念后而有所损耗,那完全是归功于诗学思想确保了这一演化进度中大大小小的诗学观念无一例外得到了照顾与落实。即便是没有挤入理念门框的某些诗学观念也会在日后因看到诗学思想有它们身上闪耀的类似光芒时喜出望外,从而不会低估自己存在的价值。每一个诗学观念并不只是它自身。它既来源于一首诗中,来源于诗人的创作意识之中,也来源于与其他的诗学观念相碰撞的催化过程中,当然还有一种神秘的来源,那就是,从比它更高阶的诗学思想中来,一种反馈的力量与形式滋养着每一个不被人重视的诗学观念。诗学思想大厦就是这样一砖一瓦盖成的。

2024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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